复律

作者:百折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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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


      洛阳身上那股属于“澹台千阳”的、纯正的“皇家血统”的魂魄,居然自己破壳而出了!

      顾寒声眉心微耸,心底莫名其妙地有些不痛快,他抱着胳膊,一脸高深莫测地戳在原地,心说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七百年前,洛阳身被重创,奄奄一息,又在油尽灯枯之际走失一魂,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他不得已,去了趟北海若那里取了张符箓,将他的魂魄订在一副冰壳子里,又到生魂司处借来三魂,当时他受各方牵制,只是马马虎虎地将这些来源不同的魂魄牵在那个冰壳子上。到后来,如履薄冰地过了那段非常时期,这才腾出功夫,将他那一身败絮一样的残魂理了理。
      而今再看向他的魂魄,那张符箓被方才那把火烧了个精光,冰壳子也碎得稀巴烂。

      蹊跷的地方在于,北海若的封魂符箓历来坚不可摧,别说洛阳身上那身碎得稀巴烂的残魂冲撞不出来,就是当年开天辟地的盘古一斧子下去,都未必能把那道符箓粉碎。
      换言之,这道符箓,用蛮力是万万解不开的,真要解开,还得去找北海若,大概也应了那句“解铃还需系铃人”吧。

      只是,完全觉醒的魂魄上似乎……还有一股没来由的起床气,显得懵懵懂懂的,一副睡不醒的可怜模样。
      就这副模样,指望他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冲开封魂符箓,基本是天方夜谭。

      顾寒声一边盯着他,试图从他身上看出朵儿花来,一边又不自觉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来,显得心事重重。

      他盯着别人看的时候,会惯性地眯起眼睛,密密的上眼睫恰好将上下眼皮间豁出来的缝儿遮得严丝合缝,流畅的线条简直就和上了一道眼妆一般,显得极为华丽,就给人一种故意做出这样一副姿态预备来勾引谁的错觉,但他的表情却活似镀了一层霜,看上去,就显得又有些露骨,又有些端庄。

      露骨又端庄,这两股风牛马不相及的修饰一齐交织起来,简直就是那什么,“半遮琵琶半遮面”,撩人于无形……洛阳勉力将越来越放肆的嘴角往下压,但根本无济于事,这二货沉迷于此色相间,恐怕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心想,哪怕此人眼下端着一杯鹤顶红要他喝,他估计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色令智昏”,色字头上一把刀,无怪古往今来,多如过江之鲫的侠士豪杰,都心甘情愿地死在十丈软红尘里。

      不过,美人的注视,时间战线拉得委实有些长,洛阳原本只是沐浴在一汪清浅的桃花滩里,浑身的骨头轻得估计没有四两重,渐渐地,他就有些吃不消,那汪清浅桃花滩猛地春汛来潮,一下子淹到了他的头顶,他心里如同上百只猫抓似的,脸再次红到了脖子根,燎得他简直七窍都要冒气儿。

      于是他那难得上朝点卯一回的警惕心狠狠刺了他一下,他用指甲掐了自己一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一片色心,艰难地将视线从美人身上挪开,扭头去看远处的千里冰峰,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不知何时快得如同千军万马,再快一点估计就要猝死了。

      他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几口,心猿意马地强迫自己专注于另一件事来转移注意力——
      温故里盯着他看,顾寒声也盯着他看,为什么?

      还有,方才他指尖上的那股“超能力”是怎么一回身?为什么无缘无故地他身上会腾起一片火?为什么这片火光既没有灼痛他的皮肤,甚至也没有烧毁他的衣服?

      两厢联系起来,也够他猜个子丑寅卯来,多半是他的魂魄起了什么变化。
      他站在人体解剖学的角度上想了想,他的四肢和躯干都十分完整,而久闻其名未睹其形的“九州”才刚刚给了他一个粗浅的“重于泰山”的概念,其实质到底还是玄而又玄的,要猜也还能往魂魄上猜。

      不久前听过的那个蟒蛇鬼差说他在业镜里仅有三魂的话,也重新挤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下意识皱皱眉——

      从小到大,他基本上没对什么事情格外上心,大概是因为任何东西他都能唾手可得。长到二十岁,堪称活得稀里糊涂赛过活神仙,信奉的第一条至理名言,乃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纵观这二十年,他一直都挺“得意”,所以也一直都在“尽欢”。
      可是……眼下这条“放荡不羁爱自由”的路似乎没有理由再继续走下去了。许玖不见了,自半道里横插了一个神秘莫测的顾寒声,还有随这个人而来的一应古怪事物,只存在于志怪小说里的阎王爷、牛头马面、刁钻蛮横不讲君臣大礼的东岳、一见面就掐得你死我活的四鬼、一言不合就要他吃苦头的神农,和他的破井,哦,对了,还有个守着一盏青灯到白头还能永葆青春的妖人温故里。

      一系列光怪陆离的梦境,和那个不曾看清楚面目的戴着镣铐的白衣人。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眼下这样,不能更清楚地提醒他,嘿,小子,你活在一团迷雾里,你都不烦的吗?
      洛阳细细地在心里搜刮一圈,发现各种情绪都有——比如因为前程未知而有的兴奋感,因为被历史赋予重任而有的使命感,因为顾寒声的到来而丛生的侥幸感——可谓打翻了调味瓶子,五味陈杂,然而这么多种味道,偏没有一种味道,叫做“烦”。

      他活了这么多年,修炼的最炉火纯青的一个本事,叫做“自宽心”,所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烦也没用。

      这时候,他那备受冷落的肚子又翻江倒海地开始调皮,不过此番倒是给了他几分薄面,不至于在顾寒声眼皮子底下也不分青红皂白地叫。

      “那什么……你别看了,”洛阳不自在地清清嗓子,掩饰尴尬似的笑笑,“你再看我该有反应了。”
      “什么?”顾寒声正在想事情,想得还点儿远,乍一听他哼哼唧唧地说了几句,没听明白,自喉腔里又拖出一记悠长低沉的,“嗯?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洛阳促狭地眨眨眼,温温软软地弯起眼尾,一本正经地说,“你再盯着我看,我就该硬了。”
      顾寒声一愣,顿时浑身所有的身体机能都暂停了,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没出来,十分狼狈地捂嘴好生咳了一阵子,咳得脸上染上一层绯色,气息不稳地说:“你有能耐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欠扒皮吧我看你?”

      洛阳笑笑,眼皮下垂,知道他这话毫无威胁之力,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便自顾自地说,“看好了啊,别眨眼睛。”

      他心里默默祈祷自己的那股“超能力”还没有退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比了个朝上举的动作。

      外人看他的动作似乎十分随意,其实他这一掌凭空一托,开阔的空间里渐渐产生一股气流,自地壳里生发出来,起初十分微弱,几乎无法察觉,但那股小风的发展势头却十分旺盛,几个眨眼间,地面上原先掉落的老银杏叶子发出“嗡”的一声震动,叶柄朝下,颤颤巍巍地漂了起来。

      洛阳沾沾自喜了一秒钟,蓦地感觉双掌之间那股力量渐渐有了增长势头,开始十分绵绵,到后来,逐渐发展壮大,越发浑厚。他自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兴奋,摩拳擦掌地跃跃欲试,有小股游击力量自掌间逃逸出去,那逃窜的速度太快,擦着他的掌缘切迹而过,火辣辣地灼痛。洛阳心神巨震,立刻觉得不对劲,丝毫不敢托大,又使出吃奶的劲儿开始束缚自己的力量,好悬把那些蠢蠢欲动的神秘力量牢牢攥在手心。

      只一会儿功夫,他额头上就见了汗,战战兢兢地如同马戏团里表演空中走钢丝的演员。

      等他稍微抓住一点感觉,稍微摸索出了一招如何控制自己那一股邪门儿的力量的法子,老银杏下,方圆百步之内的积雪发出细密的声响,相互纷纷扰扰地颤了一会儿之后,竟然都晃晃悠悠地漂浮了起来。
      不过他对自己的杀伤力心里没有底,也不想在别人的地盘上撒野,始终不敢放松警惕,胸肺间老岌岌可危地吊着一口气,只敢一寸一寸地往外发力,导致那些雪花离开地面的距离只有一掌之距。

      顾寒声不明所以地看看他,又看看雪,心说这他这残魂看来真养得还有点儿气色,灵气还蛮充足的,于是就耐着性子看他要搞什么花样。

      洛阳舔舔嘴角,卖乖似的笑一笑——大概因为此时全身精神紧绷,叫他笑起来的笑模样十分像苦笑——他在掌心处掂了掂这一片雪的分量,顿了顿,做了一番心理准备,然后狠狠一抛。
      只见那一层离地一掌的雪花霎时飞了个乱七八糟,如同抖动树枝落下来的残雪一般,纷纷扬扬的一大片,映着山巅上的艳阳,呈现出一派极其梦幻的色泽,显得极为不真实。

      顾寒声顺势抬头去看,心下好笑,以为这点小把戏也就到此为止了,然而事情显然还没完。

      被扬起来的雪花升到十米开外的天空后,又逐渐开始下落。落到地上的雪花开始自发左右滚动,左一堆右一堆,彼此扎堆抱团,起先滚成一个个小圆雪球,十分圆满蓬松。
      忽听得洛阳打了一记响指,顿时,几乎所有的雪球静默两三秒,都同时原地爆炸,四散的雪花向外弹出去,自雪球中心蹦跶出来一团甚为古怪的东西——
      有拳头般大小,通体雪白,不染尘埃,十分乖巧地爬伏在地上,数量足有上千只,东一个西一个。

      顾寒声想敷衍他一把算,但又想想熊孩子难得知道送他点儿什么小玩意儿,于是纡尊降贵地蹲下去捉了一个放在手心,给足了他十分的面子。

      那只不知为何物的小可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地“呱”了一声,这一只开嗓子一叫,几乎所有的小可爱都开始叫,声音此起彼伏不绝如缕,十分聒噪——
      颇有些“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效果。

      只是,这些小可爱,通通都是三条腿。
      他脸色登时十分好看,一侧眉毛悬得很高,几乎要飞出去了。

      洛阳脸瞬间五颜六色得格外好看,他略一攥拳,遍地的三条腿小可爱登时原地爆炸,世界顿时一片宁静,宁静得不太真实。

      顾寒声莞尔一笑,大步走过来,一边觉得洛阳十分作,一边又觉得他这样有点可爱,忍不住伸手在他额头上赏了个一记不轻不重的脑瓜崩儿,嘲笑道:“三条腿的□□,你什么意思?”

      他话还没训完,忽听得背后齐刷刷一片裂帛的声音,像是昆虫振翅的声音。

      洛阳一脸阴谋得逞的鬼样子,双手板着他的肩膀一转,整个人顺势贴着他的后背搂上来,温热的呼吸洒在他耳后的皮肤上,声音几乎就贴着他的耳朵,“咳,那什么,喜、喜欢吗?”

      这句话出来,洛阳感觉自己舌头已经闪到了老腰,就地阵亡了。
      但似乎是面对他的后脑勺,他倒没有方才那样拘谨了,可以光明正大地脸红心跳。

      他俩身高差不多,只是洛阳要偏瘦,便显得永远有那么点儿少年气未脱,这个身高,还得再掂一掂脚尖,才能支撑他完成一些偷鸡摸狗的小动作——比如,把他的后背压进自己胸膛的时候,他可以尝试将下巴卡在他的肩膀上,一低头,就能看见他松垮的衣领里的半壁风光。

      眼前的地面上,星星点点地飘起一片大翅膀蝴蝶,通体洁白,一只只从雪地里跃出来,翩翩扑打着洁白好看的翅膀,轻盈地飞来飞去。

      顾寒声大脑空白了片刻,十分不想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滋生出了那么几丝不易察觉的恨。

      茫茫万古,茫茫人海,只身一人走过的寂寞如歌,按部就班了几百年,偏偏在归去来兮的半道上,硬生生杀出这样一段棘手的七情六欲,要他倍感高处不胜寒。

      可是……芝兰当途,不得不除。

      他闭眼,再次睁开时,又恢复了平时那股高深莫测的神秘感,拍拍洛阳松松垮垮地圈在他腰上的手,说:“用法术来泡男人,啧,看把你牛逼的,快叉腰歇会儿。”

      洛阳:“……”
      他毫不怀疑,这个男人能将所有的风情全都糟蹋成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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