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律

作者:百折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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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海关


      千阳的周身经脉里,似乎流淌着一腔“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血,他毫不犹豫地拉开架势,眨眼都换了三招,招招都是见血封喉的狠毒招式。
      一把青云扇鼓荡起赫赫风声,眼尖的人却不难发现,他使扇子的手总在微微颤抖。

      顾寒声短暂地叹了口气,觉得这场戏可以起个名字,叫“诸葛千阳挥泪斩马邠”——
      养的狗死了,当主人的都得伤心垂泪好久;而倘若有一天,自家养的狗倒转了尾巴头,反咬了主人一口……那简直还不如此狗死了的好。

      盗走宝刀的人是鬼宗林邠,这一点倒着实出乎顾寒声的意料了。

      东岳在七百年前的混战中丢失了宝刀昆吾,被林邠偶然捡了去,并且按照东岳的说法——由于刀身之内封有神兽獬豸,昆吾刀就如同一柄自带“寻回犬”以及“GPS定位”的刀——至少能得知,林邠捡到昆吾的时候,獬豸已经不存于刀身,昆吾之内没有了獬豸这一股浩然正气,就只剩下了昆吾之成刀的凛凛杀气,落入恶人之手,必然百无一益,自然也能解释得了为何这样一把斩贼人的刀能不分青红皂白地砍向雪狐一支。

      只是……林邠和雪狐一支曾经有过什么血海深仇?
      昆吾刀身之内的神兽獬豸又在哪里?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林邠有可能是现场唯一一个跟“着了魔”的魏云举有过交集的人,他知道那时候魏云举已经被吸星盘控制了的事情么?

      顾寒声想了想,想得心浮气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就随意薅了一把草,颇为蕙质兰心地用这些草攒出一只长耳朵兔子,本想顺手别到程回的头发上,权当安慰安慰这位有仇不能报的山川长,猛然间想起头上插草的现实意义不太美丽,顿时作罢。

      “程回,饿不饿?”
      程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气饱了。”
      “那敢情好,跑个腿,下去给洛阳买个饭吧。”

      程回如蒙大赦,天知道他得用多大的忍耐力才能控制自己,不会一头冲上去和正主千阳来个玉石俱焚,他站起身,脚步略显慌乱,转身退出了后院。

      顾寒声看着自己这个山川长的背影,很有些惆怅,等程回走远了些,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一根筋的程回啊,我还没说完呐……回来再顺带捎上一包补水的面膜,洛大少爷御用的那个牌子,唧唧歪歪地叫什么来着?”

      走在平地上的程回好端端的,突然就崴了下脚,魂不守舍地跑了。

      顾寒声眼神里就浮出一抹一瞬即逝的融融笑意,食指轻磕在自己膝盖上,不由自主地哼了一支曲子。
      是上次他去洗浴中心搓澡的时候,路过十字路口一个修车轮的小地摊,年过五旬的老板随身的收音机里飘出来的:“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当年他从关门内出来的时候,整座不周山哀鸿遍野,血流漂杵,远远近近,尸首横陈。
      这些九州的人们,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彻底没了,连同魂魄一同跟着灰飞烟灭了——千阳之所以还活蹦乱跳的,不过是似海的深仇和未遂的志向在苦苦支撑,令他的魂魄还能苟延残喘地聚拢在一起,没有散尽。

      程回是他出关后,在沙场上看到的第一个大活人。
      那时候的程回还是少年人模样,他看见他的时候,少年人的半身铠甲上满满血污,一脸苍白地跪守在一具看不出面貌的尸首旁,两眼无神,面容呆滞。

      那少年看见他走出关来的第一反应,是用一脸强装的镇静,缓缓地将一把浴血的断刀横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近乎凶狠地瞪着他,一字一顿道:“你是敌是友?是敌就来个你死我活;是友……就先替我守着我爹的尸骨,我去报仇。”

      “你杀不了我的!”
      鬼宗林邠突然呵了一声。

      在狱中面壁但不思过的石典听到这么一声吼,立即按捺不住地蹦了起来,结果顿时给晕懵了,“卧槽!”

      九州监是个无需人把守的地盘儿,根本原因就在于,被困于九州监内的人的一切身手和修为都被星芒封闭了起来,别说越狱了,囚犯们就算稍微换个地方,或者坐得久了想换个姿势活动活动筋骨,都无异于上大刑。
      因为空无一物的九州监里,当空都是肉眼看不见的星芒丝线,就和人界的镭射线一样,能量不容小觑。

      石典龇牙咧嘴,保持着撅屁股的清奇造型,缓缓地喘了口气,又问候了一把顾寒声的老子爹妈爷,一咬牙一跺脚,狠狠跨了一大步,争取一步到位,受尽了被星芒戳个对穿的苦,终于如愿以偿地站到了靠声源最近的地方。

      他看一眼,透过蓊郁的花木,能隐约看见“慕清远”挥着一把白纸扇,将一个面具人逼得节节后退,形势是这么个形势,但很快,再看上两三眼,他就看出了不对劲——
      “慕清远”的攻势很强,而面具人应对起来还是游刃有余,可见并不是“慕清远”将面具人逼得毫无招架之力,而是面具人根本就没有还手的打算。

      东岳不甘寂寞地问道,“看到什么了?”
      石典用后脑勺白了他一眼,自然不愿意东岳一个连屁股都没挪窝的糟老头轻而易举地盗走他的胜利果实,当下毫不客气地说:“留着你眼珠子干嘛?出气儿使的?”

      东岳吹胡子瞪眼睛的,“毛头小子不懂规矩!成何体统!”
      石典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给这老头演绎了一把什么才叫真正的不懂规矩,叫他好知道知道什么叫“石典的体统”,他说,“老不死的,没事儿别老想着找茬刷存在感,学学我爹他老人家,三千岁大寿一过,正当风华正茂,龙章凤姿大帅哥一枚,但眼看我要接盘了,自爆内丹,眼一闭腿一蹬,吹灯拔蜡倒灶台,多干脆。”

      东岳是个憨老头,嘴皮子早八百年生锈不能使了,听到这话,一张熨斗都不能熨平褶子的老脸憋得通红,险些一口气背过去,就差拍腿大呼“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石典眼珠子一转,退了一步,“想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也可以,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山海关’的关门内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东岳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费劲八叉地弯腰脱了自己的皂靴,瞄准了石典个混小子的后脑勺,狠狠丢了过去。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给老头疼够呛,胡须上都是汗。但那只皂靴可不乐意扮演他的解语花。
      只见那只靴子才刚飞出去不到一臂之距,瞬间被此间的星芒细线片成了薄如蝉翼的玩意儿,破碎文理与细线相撞处,激起一股十分妖冶的彩光,而后,这只靴子被碎尸万段、连个渣都没剩。

      石典用后脑勺断定东岳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公举,退而求其次地问了个他真正想知道的,“顾寒声跟你到底是有多大仇,你老跟他过不去?”
      可不巧,这一问可给问到老虎尾巴上了,东岳勃然作色,恼羞成怒,“有你什么事!”

      石典冷笑一声,仍旧觑眼看着“慕清远”和面具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山海关’内里的事情,我们这些毛头小子无从得知,你们这些老不死的又个个守口如瓶。你老是口口声声嚷嚷着,说顾寒声出身可疑,如今我倒要问问你了,我们都亲眼看见,九州长的“平沙杖”上亮起的乃是一片水色,是它选择顾寒声做为天地第一主,你又有什么资格,成天死乞白赖地各处找他不痛快?”

      等了好久,石典没等到身后有什么动静,他回头去看,却见不知何时,东岳歪着脑袋,表情分外痛苦,山羊胡须上有细不可察的颤抖。

      石典一皱眉,特别不尊老地说,“老不死的,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的?”

      东岳年迈体弱,长年就靠那点修为护体,将自己的龙钟之态撑得鼓囊囊的,而这一片大狱中的星芒线却无孔不入,从他的周身毛发和四肢百骸里渗进去,将他的精气和神气封得丝毫动弹不得,到得眼下,就显出了三分油尽灯枯之色。
      他开始剧烈地大口喘气,犹自捂着胸口,脸色又转而成了酱紫猪肝色。

      石典心说真便宜你了。
      他迈了一大步,蹲在东岳身边的地上,一脸嫌弃地抱起这老头的上半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这个固执的老头筑起了一方抵御星芒进攻的城墙。
      他不管东岳是死是活,但他不能叫这老头死在九州监里——一方面,他不能给自己招来一身晦气;另一方面,尽管顾寒声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把他踢进来关禁闭,那不也是他自己一时脑子没拎清么,东岳乃四岳之首,东岳死在九州监里,那三岳该找顾寒声闹别扭了。

      慕清远……哎慕清远呐,那只小狐狸受伤太重,原本三百年的修为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成日里软绵绵地昏睡不醒,他心里能不恨么?

      东岳嘴唇动了动,感念岁月如流,一时心境凄凉。

      他在石典手背上拍了拍,长叹了口气,说:“'山海关'内的事情,老州长还在任上时,老夫曾略有耳闻。”

      “九州长是天地间第一主,这个位子赋予人的能量太大了,大到无可估量,倘若遇人不淑,这个位子上的人和这人手里攥着的权力,会给九州带来不可估量的灾难,并且没人能拉得住他。所以,自九州长诞生第一日起,在“山海关”内就同时孕育出了一颗“功过石”,每百年一次,历任州长要进入山海关内,由功过石来评价他的为政是否得道、清明,倘若能全身而退,得到功过石的肯定,我九州自然不易主。倘若他七天之内,他都没能出来,“平沙杖”自然会选择新的主人。”
      “顾寒声、他大概也是没错的,但自打贼人锁了不周山之后,这七百年来,他未有一次进入山海关,没有人来提醒他为政的得失……”

      石典抖机灵,“你意思……你是魏征之于唐太宗的铜镜,要给顾寒声照照么?”

      东岳自嘲一声,道:“老夫腆颜。”
      “老州长的为人与手腕,老夫自是再清楚不过,似这样的明君,如何能死在山海关里?况且……顾寒声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九州之内此前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
      “那听起来不觉得荒唐?老州长赤身孤单入山海关,三日之后,却出来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陌生人,这如何叫我等信服?老州长是死于谁人之手?是这个自称是顾寒声的人,还是死于功过石?”

      石典“唔”了一声,“可你也看见了,顾寒声掌九州的这几百年,一切都还算清明。”

      东岳:“哼,倘若九州之内真生了什么大动乱,顾寒声此人,早都死了千百回。”

      石典吊着眉梢,“说谁呢?嘴巴给我放客气点!”
      东岳:“……”

      监外,顾寒声估摸了一下,觉得一尾狗尾巴草的生机也差不多该耗竭完了,依附哉它之上的千阳的魂魄都开始淡了——
      他能撑到现在还能不露败像,多半也是一腔仇恨在作祟罢了,不出十招,他就完了。

      鬼宗林邠并未有一招反击,甚至连防御也不很严密。

      那人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用青白眼看他的人,他待他不温不凉,用看人的眼光、而不是看什么秽物的眼光对待他,倘若不是这个人,早在他存在于世的第一天,就被当作一条恶犬束缚起来了。

      不过,这些恩情,万万抵不上他所受的折磨与痛苦。
      自他的手上开始沾满血腥,他就注定走上了一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

      在这世上,若说对什么人还心怀愧疚,大概就剩下了千阳一个人了。

      千阳心知自己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是胸口有一股躁动,逼得他不能收手。他的心寒,脸色也是煞白,唯独眼底,倒开始慢慢生出层叠繁复的红血丝。
      不多久,颀长的身体忽地摇摇欲坠,青云扇失手飞了出去。

      鬼宗林邠飞快收手,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扶他,手到半途,一看见那不曾一日摘下来的黑手套,心里如同被针狠狠刺了一下,将手又收了回来,握成拳攥在自己身后。

      顾寒声飞快上前,一阵风似的掠过千阳的后背,并指在他后颈拂了一把,又反手抛出一枚九州令,九州监应声而开,“石典!你仇人在这儿!改天登门赔罪!”

      话音将落,千阳的魂魄离体而出,轻飘飘地掉在他怀里,原来的地面上只平静地躺了一株已经完全枯黄的狗尾巴草。

      石典眨眨眼,发现自己最想揍的不是这个什么鬼宗,而是顾寒声。

      千阳攥着顾寒声的手心,对方早自动把生气推到了他的身体里,一同涌进来的还有一股子沁人心脾的凉意。他平复了下怒气,冷冷地,“这条败家犬,替我往死里打。”
      顾寒声、石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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