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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张]等你百年(上)
张新杰北上念书的第二年,接到家里的电报,说是给他定了一门亲事。
他是极不情愿的,几乎立刻就要回家一趟,只是不得空闲。言辞切切地回了消息,表达了自己的反对,坚决反对。
然而心里惘然,通知里的口吻让他知道必是已经跟姑娘家下了聘书,自己的心意并不那么起作用。
当晚排演话剧的时候,编剧摇着折扇走到他身边来,就着合上的扇子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肩膀。
“小张啊,能碰上你心不在焉的时候可真难得,”编剧说,“遇上什么事儿了?说来听听。”
“无事。”他踌躇了片刻,这么回答了。
“啧,”换来很不满的一声,对方打开扇子,继续摇,懒懒散散没个正形的样子,“那还能好好排练不?”
“抱歉,”张新杰微微鞠躬,语气很正式,“我立刻调整。”
他直起身,看见编剧有一丝惊愕的眼睛,那惊愕很快转成无奈,却也没再说什么。
但到底给那人知道了。
整个校园里最炙手可热的才子,人脉广到哪儿去了,想知道点儿事能有失手的吗。
张新杰下了课,满脑子还在转着朱陆之辩,收拾起包出了教室,目不斜视差点儿错过等着他的人。
叶修叫住了他,约他一起去吃个饭。
张新杰心里有点预感,默不作声,跟叶修走了,但自己也没主动提。叶修就很耐不住,坐小饭馆里等菜上的时候拿筷子敲着碗,准备开口——张新杰阻止了他。
阻止他敲碗,规矩不好。
叶修揉了一把脸,把“你在逗我”的表情揉下去。
“你挺愁?”叶修把两只手都压在桌子上,显得正经了一些,“我听你同学说的。不过你别嫌人嘴巴大,怪我事儿多,都关心你呢。”
“我知道。”张新杰点点头。
想了想又和和气气地补一句:“谢谢学长关心。”
“嘿我这……”叶修撇了撇嘴,“我还没开始关心呢。你准备怎么办?想法子退亲?”
张新杰抿了抿嘴唇,摇头,“还不知道,需要跟家里确认情况……如果能回去一趟就好了。”
“得了吧,你回去那就结了,我再看到你那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啊。”
“……是我考虑不周了。”
“你说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叶修自己嘀咕,声音很小。
“学长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吗?”张新杰问。
事实上,他们这批新式青年大多还是出自传统保守的家庭,古老的沿袭一时半会儿没法子摆脱。
叶修神神秘秘地笑一笑,摇头。
张新杰张开嘴,片刻过后,轻轻叹口气。
“莫愁,”叶修伸手,拍一拍他的肩膀,“船到桥头自然直,好好读书,要是心里不痛快,可找我一起出去散散心。”
镜片后头的凤眼稍微敛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嘴巴一快,就问出来了:“那学长今天晚上有空吗?”
“啊,抱歉,今天跟张佳乐约了一起打牌,”叶修眨眨眼睛,“要不你也来?咱们联手,保准叫他把这个月的饭钱都输出来。”
张新杰愣了一愣,下意识道:“这是不对的。”
“噗……”叶修笑弯了眼睛,“你也忒老实了。放心吧,他有老孙,理学院的孙哲平,给他做策应呢,往常亏的都是我。”
“我是说,你们打牌是不对的。”
“是啊,许多年前梁启超先生来演讲时说过,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这事儿的确为祸甚大。”
叶修这么坦诚地承认错误,张新杰反而不好说什么。
其实这人未必认错了。
“既然梁老先生都这么说,可见打牌魅力是很大的,排忧解难第一等,”叶修说,“新杰不如来试两把。我看着你,也不让你多打。”
鬼使神差一般的,他就答应了。
那段日子过得很有趣,只在每天写日记的时候觉出淡淡的空虚。
数年后回首,品咂起那些文字,尝到的岂止是淡淡的空虚,根本是整个人都给掏空了,风灌进去,冷冰冰的,轻飘飘的人就跟飞蓬一样被吹走了。
跟叶修的朋友混了一些时日,那门让张新杰憋闷的亲事终究是定下了,他把这件事写在大事记录簿里,然后不再去翻,决定瞄准公派留学名额。
能拖就拖。
虽然有些不道德,他内心其实指望的是那户人家的姑娘等不住,悔个婚嫁别人。
叶修马上毕业了,原先听说是要留校的,现在又说要去东北。
他拉着张新杰染了牌瘾,又举手投着降帮忙一起戒,关系比从前又亲近了一步,除了上课,经常混在一处。
送别宴,仍然是在那间小饭馆,就是多了张佳乐和孙哲平两个人,饭也吃得热闹些。
张新杰不适应热闹的饭局,个人的原则是吃饭不讲话,但也不是生硬不懂变通的人,自己安安静静的就是。
最活泼的张佳乐也懂他的性格,跟叶修叽叽咕咕,说到气愤处也压着点儿声音。
他们虽然不似隔壁激愤,常常搞些运动出来,到底是胸中有丘壑的热血男儿,又年纪轻,自以为看得广,讲起来自然是指点江山的。
张新杰忍着没去打断,闷着头吃菜扒饭,偶一抬头,撞进叶修懒洋洋的又带点儿笑意的眼睛里。
“新杰这是饿了?”
“……”
孙哲平大手一挥,“不够再点,四个人里头就这么一个小学弟,还不让人家吃饱,多不好。”
张佳乐嘻嘻笑,把盘子推到他面前来。
张新杰面色平静,心里却是有些羞怒的,推了推眼镜,没说话。
结果叶修说:“眼镜该配新的了吧?老是滑。”
“哦哦哦,老林上个月去配了一副挺好,推荐那家店,我带你去?”张佳乐兴致勃勃。
“谢谢学长,我暂时——”
“我也知道那家,你们下午不还有事儿吗,我陪他去。”叶修打断了他,很从容的口吻,并不强硬,却有一种不会被拒绝的自信。
哪儿来的自信……
结果后来他们还是并肩走在了去眼镜店的路上。
叶修本来提议去荷花池边上走走,被张新杰问难道不是去配眼镜吗,表情变得有点微妙,挠了挠鬓角哼哼说你还真要配眼镜啊。
张新杰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等想明白了第一反应又是自己想多了,不自觉思维就不够清明,有些紧张的意思,觉得自己耳朵都竖起来了,时刻戒备着身侧的人会说出什么话来。
竖起的耳朵终究没派上用场。
张新杰压了压嘴角,后来一直很平淡很正常。
直到出了店门,叶修变戏法一样摸出两张票来,说看戏去不,别人送的票,快过期了,我也快走了,来不及再约什么人。
他是不知道叶修找起借口还能有这么蹩脚的时候,但又很周全,没得反驳。事实上也不想反驳,探讨找借口的严谨工整的技巧不在这个时刻合适。
于是他们就进了戏园子,叶修特意解释说是清净的地方。
大概“干净”那个词在他舌尖上转了一圈,又给吞下了,张新杰还是懂。
这个时代是很风流的,这些年轻的学生不输给那些有头有脸的文人,只不过没名声闹不出几段故事来罢了。
戏曲到底唱了什么,以张新杰一贯的专心致志当然是仔细听了,叶修在没在意不知道,反正最后丝竹管弦渐归于无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凑过来,好像这半天都在筹谋,胸有成竹,稳操胜券。
张新杰在关注自己过快的心率,胡思乱想人体自测到底准不准,可惜现在没条件验证。
很近,相当近,然后顿住了,气息清浅,流云轻风,一点都不唐突,暧昧的热度都缺少。
光影黯淡,时间静默。
然后叶修笑起来,低声道:“你别紧张,我不是……”
不是什么,停顿了半天没纠结出来,就作罢了。
学校里传着些陈年旧事,而今也还在上演,隐秘地流动在勤恳光鲜的外表下,混乱不堪,奢侈艳靡。前所未有的最最强调自由开放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过了头。
直到走出戏园子,张新杰还在思考,叶修是要说他不是随便乱来的人么?
他想说我知道啊。
然而仍旧没有开口,差了点儿什么,使得他不能够出手。
叶修走在他后面一点的地方,在即将走上大街的时候出手了。
太简单太清纯地握了一下手,连交扣都不是,修长的手指飞快地钻进他的掌心环住了掌骨,不怎么用力地捏了一下,又迅速地抽回去。
张新杰转头,向来平静克制的模样有些绷不住,流露出了一丁点愤怒。
叶修一愣,特别无辜地……耸了耸肩。
后来他们抓着彼此的手走回去,只走了很小一截路,在没有人的地方,姿势还是那么缺少暧昧,只有掌心的热意和耳尖的绯红泄露出不可言说的天机。
没有约定什么,什么都没有多说,就携手走过了一小片儿干燥的夏日时光。
叶修毕业离校,张新杰与他同去东北,转了一圈,将近两月,又回北平去继续念书,对家里的召唤充耳不闻。
然后便是漫长的通信时光,称不上鸿雁传情,信的内容多是严肃正经的学术交流。张新杰专攻的数学,出于兴趣也兼听哲学系的课,叶修于后者是专长,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只是叶修来信的字数渐渐减少,倒数第四封的时候,感叹了一句:“最近越来越觉得脑子给糊住了,太乱,想回学校。”
张新杰把他们的通信摆出来,研究了一天,没觉得叶修有哪里表现出被糊住了脑子的意思,只是言语之间玩笑少了,真的往那方面想,便会读出疲惫的意味。
他想到了,便觉得嗓子有点发紧,下笔之时字迹都显示出凝滞。
关心,又当如何关心?
最后一封信在1931年7月份到来。叶修写行书,书风劲瘦,偶见疏狂而不潦草,这封信在末尾额外添的几笔似乎是匆忙写成,凌乱不已,只说他要执行一项任务,近期不可与他通信。
张新杰的指尖在信纸上停留了几分钟,无意识地滑动了两下,心想,到底该怎么告诉他自己下个月就准备出国呢,怕是等不到他再次来信了。
只能去找孙哲平。
孙哲平留校做了□□,不出意外是要在学校长久待下去的,托他留意叶修给自己的来信,顺便帮忙解释一下。
孙哲平思索了片刻,浓眉拧起来,说你跟叶修关系还这么不错啊。
张新杰神情淡定,心里也不慌张,光明正大地说是,和叶学长在许多问题上有交流研讨,至今保持着通信,很愉快。
“成,我跟他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联系着。”孙哲平应了,没多问。
八月中旬,张新杰从北平去上海,再从上海登船,远渡重洋,奔赴美利坚的怀抱。
一别五年。
他头三年都没回去过一次,一边疲劳地应付着家里的催促,一边与孙哲平保持着联系,得知张佳乐也回校任教了,但叶修从头到尾都没有消息。
而国内到底是个什么局势,不用他们说,张新杰也能了解。
噩梦做了一夜又一夜,他不得不制定一套严苛的时间表,将自己的白天安排得充实到劳累,又近乎精密地按时作息,才能保证在糟糕的睡眠质量下能够维持生命必须。
1934年,母亲一封电报传来,怒意磅礴,称那位定下亲事的姑娘年纪已经不能再拖,要他无论如何先回家娶亲,不然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人世间似乎就有许多的无奈,比如心有所属而不得,比如噩梦逐渐做得少了……但这些并不意味着什么,什么都不是。
在老家满打满算待了半个月,他重新返回大洋彼岸的世界。温和乖巧的女性默然无言,父母毕竟不能指责他,于是也沉默着看他离去。
想来,几次穿梭这世界上最宽阔的洋面竟都无人相送。
1936年,张新杰学成归国,去了长沙。
母校在长沙筹设分校,他经人推荐在这项工作里领了任务,开始忙活。这项筹办可以理解成分校建设,而遥望北平的局势,又有些别样的味道。
这年冬天,一批图书和仪器秘密南运,张新杰负责接洽,去了汉口,然后眼睁睁看着火车上跳下来张佳乐。
“哟,新杰!”张佳乐大幅度地挥着手,冲过来给他一个熊抱,“好久没见到你啦!”
是有一些年岁了,当年张佳乐毕业后先去了一趟南边,等他回校任教时张新杰出国了,又是五年。
张新杰不动声色地扶正了张佳乐,看他鼻子冻得红通通的,开口便是:“怎么是你来?”
“还能谁来?”张佳乐撇撇嘴,“还是说你想谁来?”
张新杰没做声,目光严肃。
这些年与孙、张二人的通讯中他有意暴露,难得的是这两个人老神在在地就理解了,而且理解得很到位,只是张佳乐偶尔开开玩笑,好像两个人正活生生地站在他身边腻歪,他自己不动声色浑不在意,好似忽略了一方下落不明的事实,这样竟然也冲淡了它所造成的忧虑。
张佳乐正直地和他对视,顺便多打量几眼。
记忆中本来就没什么肉的后辈又消瘦了一点,也成熟了,显出了棱角。眼镜估计在美利坚帝国那边换了好的,轻薄些,眸光透出来更清晰明澈。鼻梁挺拔,唇线锋利,透着股高冷气,穿着厚实但不笨重的大衣,烟灰色的围巾围得挺像那么回事儿,知识分子,清俊、淡薄、克制。
啧啧啧这么个人怎么栽老叶手上了。
“叶修的事儿多少跟他家里有关系,”张佳乐说,咳了一声,“我们也多方打听,估计是没问题的。”
张新杰揣在口袋里的手微微握紧,“怎么说?”
“祸害遗千年嘛。”
“……并没有科学依据。”
“那就是美好的愿望吧!”张佳乐弯弯眼睛扬起嘴角,蹦达着往前跑,“冷死我了怎么这么冷啊!快点儿新杰请我吃碗热乎的去!”
那就当作……美好的愿望吧。
愿望在春节的时候实现了。
他们一同住在长沙未完工的校舍附近,张佳乐风风火火地撞进张新杰房间里,挥舞着手里的电报说新杰你知道吗——张新杰说不知道。
“呸呸呸你这坏习惯多像叶修啊,记得表演给他看!”张佳乐把纸张拍在桌子上,“他个龟儿子悖时砍脑壳的,当自己世外隐居去了啊!”
正月里,张新杰瞪着门上红通通的福字,低头再看了一遍电报,平平静静地点个头,说:“还好,看样子他还是健全的。”
“噗……我说你这是什么话?因爱生恨么?”
不是。
挺庆幸的。
叶修还健健康康地活着,就是在日伪政权下的满洲国受了些苦。
张新杰话说得平静,其实指尖儿都发颤,教案也没法儿好好备。
“你搞得太早了,”张佳乐摇头,“学生都还没收呢,而且你教什么呀?”
“我倾向于教数学,但可能得多兼些职,”张新杰低头,忍不住再看了一眼那张油墨微花的纸,“学校初期肯定有困难。”
“鞠躬尽瘁,”张佳乐摇头晃脑,“困难得你大过年的都不回家啊。”
“学长不也没回么?”
“我没什么好回的,”张佳乐漫不经心地说一句,“没人了。”
张新杰惊了一下,立刻道:“对不起。”
“没什么,有几年了。说起来这几年我都跟着大孙混,今年倒是第一次没跟他一起包汤圆吃饺子,”张佳乐摸了摸鼻子,“唔……你在美利坚吃不吃汤圆饺子?”
“跟同学聚在一起吃过,”张新杰回忆,“也没过什么像样的年。”
“要不我给你包封压岁钱?”
“补全这几年的吧,我算算利率。”
“呔——你是我那只恭谨严肃的本家后生吗!逢年过节可不好被什么鬼祟附了身!”
“……不闹了,学长你还是回去看看书吧。”
张佳乐却忽然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感叹一句:“说起看书就想起打牌。当年被你跟叶修联手对付,可烦,你说你打个牌还要算计,累不累!”
张新杰用指尖推了一推眼镜,“本能而已。”
“学数学的本能还是就是要坑人的本能?”
张新杰发现自己在严肃地思考答案,瞬间有点不想说话。
可是不说话,又忍不住要去反复看那只言片语,然后胡乱地想,搅得精密的冷静的心情一团乱麻。
搅吧,随便搅,他还是张新杰,他对叶修也没变。
叶修跟孙哲平联系上的时候在南下的路上,孙哲平转头告诉了张佳乐,等张新杰真正跟叶修说上话,后者已经坐在了南京政府的某间办公室里。
他在东北的老上司在1931年事变之前就受邀到了南京国民政府任职,叶修死里逃生后接到了对方的盛情召唤,在苏州修养了半个月后正式上任,现在是个闲散的文官,也是顾虑他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
倒春寒的天气,张新杰举着电话,觉得手给冻得有些发麻。
“你别不说话啊,”叶修的声音遥远地传过来,不知道是久违还是失真,听起来相当陌生,温情又柔和,“打个电话多贵啊,你得学学黄少天,叽叽喳喳才赚得回来……还记得黄少天吗?”
张新杰轻轻清了清嗓子,说:“记得。”
演话剧的时候认识的年轻人,和他一级,很有活力,话多,能跟叶修插科打诨搭上线,排练的现场总是很热闹。只是现在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叶修沉默了一会儿,张新杰只听到自己这边屋子外头的风声。
然后叶修说:“还记得啊,六七年了吧。”
“只不过七年而已,”张新杰说,“你长什么样我也还记得。”
“嗯,你脑袋里有个不得了的仓库,什么都往里头存,”叶修笑了一声,“累不累?”
狂风在他心里头呼啸。
“不累。”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叶修有一会儿没说话,张新杰想象他是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新杰,”最后,他低声道,“千万不必太惦记着我。你年纪也不小了,也结婚了,时逢乱世命若飞蓬,飞就飞了,寻个新处再生根发芽,固执在什么事情上……不好过。”
张新杰心神一恍,惊觉实实在在已经过去了七年。
他一直躲在校园里,困难吃了不少,委屈也不缺,然而所谓乱世,他却没有真正经历过什么。叶修不同,叶修这些年的人生经历,与他几乎是两个世界。
老板娘在柜台后头卷着线团,时不时抬眼瞄他一下。
张新杰吸了口气,说:“我知道,我是为你担心了这么些年,也不意味着……不意味着……”
竟然组织不好语言出来。其实他有点想发火,什么叫别太惦记他!他当自己是什么人呢?这是要婉转地说咱们断绝关系么?可是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曾往与年纪、婚嫁有牵扯的关系上走么?
猛地一想,骤然通透,他们至多是心里有些牵牵绊绊的旖旎,这些年来事实上与普通朋友无异,谁也没敢往深了远了迈步,好比那一天叶修最终没有给他一个亲吻。
叶修嗯了一声,两人同时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在老板娘提醒张新杰电话是多少钱一分钟的时候,叶修开口了:“新杰,我挺想你。”
张新杰完全没想到是这个展开。
还能不能有点儿逻辑层次顺序进行了,怎么在捅我一刀过后再说点甜的抹抹伤口止止血。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些或者冷静或者赌气的话,就听见叶修接着说:“这辈子也就只是想想了。”
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叶修,完全明了残酷起来该怎么样才痛痛快快最是伤人,欲扬先抑欲抑先扬。张新杰也是个聪明人,而且心思比常人更细腻灵敏,话其实也不必说到这种程度。
春天是春天,还是冷,手脚也冻得发麻。
1937年夏,三校南迁长沙,联合成立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原先筹备的校舍尚未建好,不同学院各自寻了地方安置,倒是那批去年冬天运过来保存在汉口的物资起了重要作用。
10月底,师生陆陆续续迁过来,临大开学,11月1日正式上课。
张新杰搬到岳麓书院去住,张佳乐跟孙哲平却在衡山那边的文学院。
祖国危急的形势在逐步升级,往往在课堂上,忽然有学生振臂一呼,则引起群情激愤。
一批学生集结好了,向校方道别,准备去参军。
和张新杰住一个屋子的工学院肖时钦试图劝阻急吼吼要跟着去凑热闹的年轻学生,斯斯文文自己年纪不也大的小肖老师哪里拦得住,言语上一有失当,差点闹出大事。
校方组织了一场大会,疏导大家的爱国情绪。
周围的气氛同头顶的天空一样铅灰,布满阴霾。
心里塞的事情多了便会无力去想多余的,那些有的没的情绪散得很干净,这些年养成的好作息也帮了张新杰一些忙,至少不会有什么午夜梦回。
国民政府迁到重庆的时候,他的心神才猛地震了一震。
断了联系这半年,他不知道叶修去哪个部门了,是仍然留在文职岗位还是从戎了,是跟着政府班子一同迁往重庆了还是留守卫戍了。
现在想联系,也没有方法联系得上。
不想便罢,想了呢?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告诉他,从未忘记,今生今世也驱逐不干净。
那又如何。
他托一切用得上的关系去探查叶修的情况,都石沉大海,旁人说很有可能是已经遇难了吧你别这么魔怔了,他回答那就还有安好的可能。对方一时生气,立刻道那人肯定是死了,他面色平和地反驳说你的肯定在语义上并不是指百分之百,而建立在情绪的基础上,实际表达的意思还是不肯定推测。
他是真信叶修安好,只是同样……信它是真的,与它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截然的区别。
乱世洪流,血海滔天,战火很快顺着长江燃进国土内部,学校紧急组织西迁,经过艰难跋涉才在昆明再次集结,改叫西南联大。
张新杰同三百多师生一起走了湘黔滇一线,这一线最是艰苦,沿途危险重重,险些为匪徒所害,最后同大本营汇合的时候,他的腿伤还没好。
条件艰苦,一位女老师住在他的外屋方便照顾他,尽心尽力。虽然恢复得缓慢到底没有恶化,当地医生看了也说不碍事。
后来女老师含蓄地问他的感情状况,张新杰回答早有家室,和气又清冷,毫无回缓之地。
父母带着儿媳年前已到了重庆,当时还在长沙的他接到消息,思考了整一天,回信说希望他名义上的夫人另寻他嫁,这些年耽误她,又劳累她照顾自己的父母,心中愧疚,只待来世再报。一贯强势的母亲回道:我们就当只生了阿英这么个女儿,自会为她寻个好人。
然后也断了消息。
女老师咬咬嘴唇,硬是把那句放下自尊的话问出来了,张新杰微微一犹豫,欠身致意,说抱歉,心中亦有钟爱之人。
心头装的东西太多了,国仇家恨,个人情感,公私事务,人类的心脏怎么可能负荷得下来。张新杰在校时最喜欢的那位老教授找他谈了个话,一夜长谈到东方破晓。
老教授说他性子过于执拗,看不透,转不过弯,又说他实在聪慧,这份心性要是能用到学问一途上也是有大成就的,便问他对哲学有没有兴趣。
钻研数学钻深了,对哲学的意趣燃得愈烈,张新杰答了好,过后便同从前的老师继续学习。在云南潮热的天气里,时时遭受轰炸的环境下,竟然也坚持下来了。
“转向呀?”张佳乐来找他,“唔,你可真有出息。”
张新杰含含糊糊地应一声。
张佳乐踌躇了片刻,小声道:“学校收到了一笔捐款,数额挺大,雪中送炭呢。”
“哦?谁捐的?”张新杰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书册,昏暗的屋子里连灯也没点,大白天要看书是去外面看的。
“呃……知名不具。”
张新杰猛地握紧了拳,半晌,哑声道:“果然……祸害遗千年。”
张佳乐似乎是笑了一下,又对此避而不接,只说:“你知道咱们现在的困难……这笔钱给了学校一个希望,和政府磨皮磨不下来,那些个世家门阀……说不定是能拔下几根毛来的。”
张新杰有些没礼貌地直盯着张佳乐,觉得对方的目光坦坦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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