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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话|碧海潮生,引箫自向天涯去(上)
秉烛夜谈之后,杨过一夜难眠。少年枕着残剑痴痴看床顶幔帐,那白衣人在身畔安静的睡颜似乎还回荡眼前,他却心痛得不敢再想……身侧榻上已无余温,拣得半醒半梦间画影黯淡。
好不容易捱到五更,昏昏睡得不到一个时辰,杨过突然惊醒,却闻陆家庄中已是人仰马翻。他茫然冲出房间,发现连隔壁程英和陆无双也不见了。庄中人影走动,他随手拽住一个下人,“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神色慌张,“郭大小姐,郭大小姐不见了。”
“你是说郭芙?”杨过眸光一凛。
“对,对——郭大侠的千金,今天天还没亮她就出去了,却只剩她那匹小红马刚刚回来报信。郭大侠和黄帮主都急疯了,现在正安排人到处找去呐……”
杨过匆匆奔向前厅,正好撞见一片兵荒马乱中孤身一人的程英。
那少年脸色苍白,眸中隐隐有慌乱之色。
“阿英!”杨过叫住他,“你在这里干什么,无双呢?”
程英闻言一滞,脸色更白,“无双不见了,他一个晚上都没回来,我正想出去找他……”
杨过一惊,急道:“怎么不和我说?你准备一个人去找?”
“我怕打扰你……”程英有些黯然,“陆家庄上上下下也为郭姑娘的事奔忙,我不便添乱……”
杨过闻言气急,又听到郭靖叫他,“过儿,你起来了?”
他只得过去问了声好。郭靖道:“芙儿今早赌气外出,现在只剩她的小红马回来。她一定是出了事,我和你郭伯母派人兵分几路出去找她,你伤怎么样了,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黄蓉在郭靖身后不远,看见杨过只抿嘴不语,垂着眸子似不愿与他对视。
——一夜不见,她竟少了许多咄咄逼人的凌厉。
心中疑惑一闪即逝,杨过侧首看了一眼孤零零站着的程英,电石火光间下了决心,摇摇头低声道,“杨过这几日……不愿再骑马。”
郭靖了然,知道少年堕马受惊,便宽慰地拍了拍杨过的肩,“那过儿你好生休息,我和你郭伯母去找。”他匆匆随等着他的全真诸子出了前厅,陆家庄的门坊下数匹快马整装待发。黄蓉身边跟着大小武,回眸来看了杨过一眼,不言不语也出去了。
杨过转头就奔向程英,“快,我跟你去找无双。”
“杨过?”程英愕然。
那鲜衣少年头都不回冲向马厩,“你不便打扰陆家庄的人,打扰我还不行?无双好歹算我半个师弟,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我师父交代?”
程英闻言似被陨星砸中,他知道少年为他师父所伤心情黯淡,又见他婉拒了随郭靖大侠去找郭芙的提议,却想不到少年心里还想着无双;刹那间百感交集却是心中大定,跟着杨过奔向马厩。
瘦马自昨日杨过坠马后就蔫头巴脑躺在地上发呆,陡然听得少年脚步声,头颈一昂兴奋站起身。杨过放了瘦马与程英的坐骑出来,两人匆匆上马。程英道:“无双走之前说要去找师叔……”
他看了一眼杨过,“要是知道小师叔去了哪个方向,我们就往那里追。”
杨过心中酸涩了一夜,此刻已是麻木得不知其味,便轻声道,“师父他……大概出了大胜关。——我们去城关问问。”
两人打马奔向大胜关关隘,正好看得见前方骑着小红马的黄蓉和身后大小武二人。听得前方大武道,“郭伯母,那不是杨过那小子吗?他也跟上来了。”
黄蓉愕然回眸,看见杨过,眸中似有惊喜一闪而过。
“喂,你也来跟我们一起去找芙妹吗?”小武叫道。
听见那声“喂”,杨过眼神一冷,理都不理低头问守关将士,“这位军爷,敢问昨天傍晚可有见到一个十三四岁浅绿衣服的少年人出了关?”
那士卒挠挠头,因着陆家庄举办抗蒙保国会,昨天傍晚时分出入城关的人络绎不绝,他没什么印象。杨过眉头一皱,又问:“那昨天近午时分,可有一位白衣的俊美公子出了关?”
小武见他对三人视若不见,已是恼怒,又听他这样问,冲口而出:“真不要脸,与自己师父苟合……”
“够了!”黄蓉厉声喝止,“修文休得无礼,人家也有要找的人。”
杨过冷冷扫了一眼小武,星光细碎的眸子中似有寒冰利刃,剜得武修文心中一颤,不敢再多言。
那士卒却连连点头,“有有有,我记得——啊我想起你们说的少年人了,他也问了我那位公子是否往北去,他问完就骑着马出了关。”
杨过与程英对视一眼,率先策马出了关城。
黄蓉一怔,那孩子从头到尾都像看不见她,复又想起昨夜听见的那句“我曾经把她当做母亲”,她怅然若失,被身下急于救主的小红马惊回神,连忙打马追出城关。
狭窄的关道上前后五匹轻骑飞驰而过。两侧皆是青山绵延,追出十余里地眼前豁然开阔,程英眼尖看见前方林边的路上一匹无主的骏马,“杨过,你看那是不是无双的坐骑?!”
杨过凝神一看,心中一沉,小孩因为李莫愁灭门之事左腿因故短了一点点,为了方便马镫也做的不同,“……是。”
两人翻身下马,就见身后三匹轻骑飞速掠过。
陆无双的坐骑待在路边不知多久,杨过与程英分头搜寻了方圆数十丈,在往西的方向找到落在地上的银弧弯刀,还有凌乱的打斗痕迹,两人俱是一惊,知道陆无双被人掠走了。
“会不会是李莫愁?”程英心惊胆战,看了看那打斗的迹象又咬牙否定道,“看起来人不少,不应该是他……”他却隐隐希望是那赤练魔头了,小孩如果在他手上至少性命可保。
“顺着足迹找,无双一向聪明肯定会留下线索,”杨过凝眉,循着地上凌乱的印记向林中前行,又回眸看了程英一眼,“你做好准备,无双很可能被我们打不过的人带走了……”他顿了顿,“说不定就是金轮。”
“……是他?”程英不解。
“因为玉蜂针。”杨过一声苦笑,玉蜂毒非寻常药理可以解得,恐怕那金轮法王解毒不成,会掠走落单的无双以此要挟古墓派……要挟他师父。他目光一凛。
两人往林中深处再穿行十余里,听得前方传来瀑布水声。
“好了破轮大王,你现在绑了我不说还绑了这丫头,我家师叔一个人你就吃不消了你还想引她爹娘来?”
少年几分稚嫩几分傲慢的声音传来,杨过与程英对视一眼,借着灌木丛林隐好身形小心翼翼接近声源,探首一看,前方藏红色绣金线的幡旗最先入目,旗下不是金轮法王一行人又是谁。
杨过瞳孔一缩,只见金轮法王气定神闲端坐在瀑布水潭边的长石上,身边不远处就是达尔巴一手拎着陆无双,一手却拎着郭芙,脸色惨白的霍都昏在一边——倒没有杨过想得那样奄奄一息,想必是金轮法王为他缓解了不少痛楚。
杨过回头对程英打了个手势,示意先静观其变。
那金轮法王很好脾气地微微一笑,“小孩子,你就告诉我你师叔什么时候来?……这等了一个晚上了,应该像你说的那样,他们发现你不见了。”
“他师叔早就——”
“我师叔很快就来!!!”陆无双高声打断郭芙,狠狠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把欧阳克离开的事说出来,否则两人等不到救援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郭芙双手被达尔巴反剪动弹不得,扭头一哼,“他师叔来不了了!早就走了!”
程英闻言一动,被杨过用力拦回去。
金轮法王“嗯?”了一声,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郭芙仗着自己是郭靖女儿根本不怕他,“走了就是走了的意思!被他那个好徒儿杨过气走了!”
杨过眸光一冷,握紧了手中的银弧弯刀。
陆无双被这个不知利害的傻丫头气得牙根痒痒,对上金轮法王阴冷的质疑,只好叫道:“对……我师叔是走了,可是杨过也会解毒。——破轮大王你等着啊,你等着这臭丫头的爹娘过来把你打得满地找牙,到时候你求着我师兄给这鞑子解毒都漏风!”他半是回答半是威胁,刻意让自己显得底气十足以免金轮起疑做出其他什么举动来,想着拖得一时是一时。
金轮果然冷哼一声,闭目养神不再言语了。
“你怎么胡说……”郭芙转头对陆无双呵斥,“八”字还未出口就被陆无双呸了一声,“臭丫头你再对我古墓派不敬我让你变得跟那鞑子一个鬼样!”他说着一挣似要出手,被达尔巴扭着撇到一边。
郭芙一惊,看了一眼霍都的惨状,害怕他真的放出一把毒针来害自己,恨恨道:“你小心到时候我让我爹我娘撇下你不管……”底气却是弱了许多,她也心知以郭靖黄蓉的作风不可能不救陆无双。当下又委屈又害怕,又想起自己一大早赌气出走,少女心思无人可懂,一双杏眸就含了两眶热泪。
陆无双看着眼眶发红的郭芙有些讪讪,他本意不是想气她,只想让她管住自己的嘴……又想起是臭丫头自己要胡乱跑出来,默默哼了一声别开头。
这边杨过和程英却在商讨如何行事,杨过在地上比划示意达尔巴一个人揪了陆无双和郭芙两人,不如他自己正面迎敌引走金轮法王,程英偷袭达尔巴——只要大喇嘛手一松,陆无双就能伺机拉着郭芙逃跑……
“芙儿快跑!”
一支翠绿竹杖凌空飞来打向达尔巴,一声娇喝同时响起。大喇嘛一惊扑出手去捉,他一松手,陆无双眼疾手快拉起郭芙就跑。少女被反剪双手过久疼得一个趔趄,脚下连滚带爬跟上陆无双脚步。
金轮睁眼精光四射,震袖从袍中打出两只圆轮,一只拦向黄蓉打向达尔巴的竹杖,一只却霍霍生风向两个孩子背心袭来——
杨过骇然抬手掷出银弧弯刀,纵身扑向陆无双和郭芙把两人往自己藏身的地方用力一推。身后银弧弯刀半空与铁轮砰然相撞,承不住力断成两截,铁轮受阻倒飞回金轮法王手中。程英出手接住扑过来的两个小孩,杨过稍松一口气,就有一柄长剑飞到他面前,“过儿接住!”
杨过接剑与金轮法王相斗,程英就扑向达尔巴捡起竹杖,长杖似蛇在他金杵周围游走。
两个少年哪里是西藏番僧的对手,勉强拖得片刻。抛了长剑的黄蓉回头急道:“小武回去叫你师父……”
武修文掉头就跑,却听金轮法王一声长笑:“谁都别想走!”
他仅剩下的两只圆轮虎啸龙吟飞向黄蓉大小武三人,黄蓉失了武器大惊失色。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滚烫内力涌上丹田,杨过双手推出,一根粗壮树干拦腰倒在金轮与黄蓉大小武之间,内劲散发震得双轮一抖,武敦儒武修文的长剑便将双轮挡回。
金轮法王诧异万分,没想到这少年还有这般奇诡功夫。
杨过也是震惊看向自己双手,没想到白驼山的内功总是在关键时刻大发神威。
“过儿芙儿快跑!去前面石阵!”黄蓉纵声厉喝,让郭芙惊回神,咬牙拽起陆无双往母亲说的地方跑。不到十丈一座奇诡的阵法出现在眼前,郭芙一认就知道是桃花岛的五行克守之术,带陆无双躲进去。
原来黄蓉与大小武被小红马带到郭芙被掠的地方,走了几步就赶在杨过程英之前发现金轮一行人,黄蓉心知自己打不过金轮,见这里瀑布溪流边长石颇多,便教大小武搬石组了一道八卦阵出来争取保身避敌的时间。
杨过见阵瞳孔一缩,未见程英也是脸色一变。
那石阵……和他师父在溪谷雅庐布下的阵法极其相似。
达尔巴抓着金杵追上黄蓉就要出手,杨过见状大喝一声:“达尔巴你是不是佛门中人!”
那胖大喇嘛闻言一怔,“……达尔巴是。”
“佛门中人是不是有上苍好生之德?!”
达尔巴懵懵懂懂点点头,他中原话不熟,却常听中原的和尚说这六个字。
“黄帮主身怀六甲,你既有好生之德为何要对孕妇出手?!”
见达尔巴顿住,杨过再接再厉,“爷爷今天教你一句乖,不要对女人和小孩出手,还不退下!”
金轮法王出声打断他:“达尔巴,不要听这狡猾的小孩子的话——你上过他一次当,不要再上一次当。”
“可是师父……”达尔巴回头辩解,他觉得小孩子爷爷很有道理,却被金轮法王的冷眼吓退。就在这功夫,黄蓉和大小武也踏进了石阵,担起断后职责的杨过与程英见状,纷纷冲进石阵。长石垒起的大阵看似平淡无奇,却暗藏玄机,阵中各人各在其位,外人不但看不见,强行破阵便会迷失方向。
眼见几人隐入石阵纷纷不见踪影,金轮眯了眯眼睛。
“姓杨的小子,”金轮法王朗声道,“只要你师徒愿意给我徒弟霍都解毒,我金轮绝不为难你几人。”
杨过冷眼不答,却听得身后一阵动静,他回眸,就有武修文瞪着他,嘴巴却被黄蓉捂住。他心中了然,知道这小子听进了金轮法王的话,冷冷一笑转过脑袋。
“上苍有好生之德,杨小子,你们这里又有孕妇又有小孩,我只想让你给霍都解毒罢了……我尊重你们,你们为何不尊重我金轮呢?”那番僧的声音越来越近,威压越来越甚,守在石阵最前的杨过与程英对视一眼,俱是惊异。那声音还在逼近:“我们本就无仇无怨,我还想收你师父做关门弟子——这般渊源,与旁人何关?杨小子你出来,我就放这位黄帮主和几个小娃娃走。”
杨过闻言大怒,暗骂秃驴使离间计。
“杨过!”却是武修文斥喝一声。身边黄蓉腹痛发作,软在武敦儒怀中,闻声大惊。
——果然一顶铅轮赫然飞向武修文所在的地方。
“娘亲!”郭芙惊呼出声,武修文所在的地方正是黄蓉所在的地方。
武修文吓得惊惶失措,杨过气急,搬起一块石头打向铅轮,却又有一顶铁轮飞向郭芙——那金轮法王听声辨位,只要有人出声他就掷出圆轮。杨过再掷石头打向铁轮,自己藏身的地方却暴露了出来。
本就是匆匆筑起的石阵如今被撕开一个角,黄蓉脸色苍白,挣扎着起身吩咐道:“乙木入丙火,丙火作戊仪,庚金克杀,过儿到青龙位去!”
杨过一怔,她说的都是周易八卦中的术语,他知道那是什么却没办法在阵中运用——师父曾言明五行克守之术非古墓派所有之秘,不可传与他……他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又想起溪谷雅庐的桃花石阵,杨过徒生惘然。
手上被人大力一拽,却是程英拉他与大小武一道搬动石头变换阵型。杨过惊异地看了一眼程英,身边少年似乎对这阵法极其熟稔。他突然想起自结识程英近半年以来,从未问过他关于他自己的事,他师承何人,他为什么出现在蓝田县,又何以再在洛阳相遇……
石阵一变动,金轮法王再陷困境。
华服高僧阴鸷地站在阵外抱胸而立,思索破阵之计。阵中众人学了乖,任凭他怎么叫喊都不再应声,金轮法王忽地打了一个呼哨,从天而降一只羽翼有损的金雕。
金雕一声利啸,凌空在阵上来回盘旋,阴鸷的鹰眼直勾勾捕捉阵中众人方位。黄蓉大惊,便听见女儿也打了个呼哨唤自家的一双白雕……那双雕儿迟迟不来,恐怕是向郭靖等人报信去了。金雕眼珠一转,就向呼哨的郭芙直直俯冲下来——
它身上羽毛就是在比武大会上被郭靖家的白雕抓得破落不堪,如今听见少女再唤白雕,心中记恨,雕爪凌厉如刀直向少女脸上抓来。
金雕翼展带起的长风扫向几人,黄蓉惊惧交加,用尽力气将七公竹杖掷向扑向郭芙的猛禽,自己却惊动胎气跌倒在地。金雕一个侧身避让,避开了竹杖却迎头撞上石阵垒石,它一声凄厉尖啸,昂首冲向苍穹,长翼带翻一片石头。
石阵再破,金雕负伤而走,黄蓉却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指挥几个孩子再垒石阵。金轮法王见状得意一笑,至于那猛禽是霍都所驯养,他并不心疼。
“诸位,出来吧。”金轮缓缓踱向石阵。
杨过咬牙握紧长剑,正欲冲出石阵,就听得身边程英凝声道:“朱雀换玄武,乾金走巽木,休门对景门……”大小武闻言一动,安置好师母迅速起身搬动石头。
他对上杨过的目光,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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