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曼

　　睡梦中的赵琳狠狠踢了身边的佘曼一脚，接着对着佘曼的脸打出一个酒气未消的嗝。佘曼睁开眼，看到枕边的赵琳眼角尤自带着泪水，不知做了怎样一个悲伤的梦。
　　佘曼帮赵琳掖了掖被子，拿起床头的空调遥控器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两度。她打开床头灯，温暖的黄色灯光洒在一尘不染的床头柜上，营造出家一般的假象。佘曼看了一眼手机，三点半。她翻了个身，看向窗户，两片厚重的窗帘没有拉好，缝隙中透出一丝亮光。她坐起来，赤脚踩在柔软干净的地毯上，走向那束细细的光。
　　佘曼把窗帘拉开一点，额头靠在落地窗上看着窗外，远处的写字楼仍有隔间亮着，道路上的汽车一辆辆驶过，驾驶座上或疲惫或亢奋的人们，仍匆匆驶向各自的前方。凌晨三点半的北京依然热闹，它像这世界上每一座大都市一样，在黑夜里把万家灯火攒聚成大地上的太阳。佘曼喜欢黑夜，佘曼也喜欢北京，她觉得繁华下的那些无力和荒芜更具美感，像寂静时才能察觉的钟表秒针的运行，这个时候你会清晰的感受到，每个齿轮都在精疲力竭地规律地啮合着对方，以求在这庞杂的世界中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席位。佘曼为人类感到可怜。
　　佘曼住在宾馆顶楼的总统套房里，她低头看着脚下森森楼宇，想到了跳楼自杀的廖智凡。佘曼想：死虽然令人绝望，但死是轻巧的，活着从来比死去沉重的多。廖智凡选择了死亡，他的儿子却艰难的活在世上，刚刚变成一个成年人就要面对这一切，想必是连在睡梦中都无法摆脱心理的阴影和负担吧。佘曼突然对这个未曾谋面的男孩产生了某种亲近感，她能体会他的痛苦，她也曾这样痛苦的熬过一个个浓稠的夜。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佘曼在鲜花和掌声中几乎忘记了那种痛楚，可是每个午夜梦回，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十岁的小姑娘，缩在墙角，倔强的决不求饶，却怕的咬破了自己颤抖的嘴唇。“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怕？”她温柔的发问，对着那个不相识的可怜的孩子。
　　“赵琳，起床了。”赵琳在佘曼的催促中睁开眼睛。屋子里的每一盏灯都被佘曼打开了，窗帘拉的死死的，佘曼已经穿戴整齐，妆容精致的站在赵琳面前，她手边扶着收拾好的行李箱，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儿。“给你十分钟，抓紧起床穿衣服，司机在楼下等我们呢。”佘曼说。
　　“几点了？”赵琳睡眼惺忪的问道。
　　“五点三十二分。”佘曼回答。
　　“我靠佘曼你还是不是人，这么早就叫我起床。”赵琳暴躁的一扯被子，蒙住了头。
　　“哗”，赵琳脸上的被子被佘曼一把掀开，接着赵琳就感到脸上一阵冰凉，瞬间清醒了不少。赵琳隔着被扔到脸上的浸透了冷水的湿毛巾大喊：“佘曼，算你狠！黑心老板！我要跟狗仔爆料你虐待助理。”
　　一只手把毛巾在赵琳脸上抹了几把，粗暴的让赵琳喘不过气来，正当赵琳要奋起反抗的时候，这只手把毛巾拿开了，赵琳重见了天日。这下子赵琳彻底清醒了，她看着笑眯眯站在自己面前的佘曼，哭丧着脸哀嚎：“我是脑子进水了才会给你这种变态当助理！今天可是周末啊大姐，我们这么早起床干嘛？”
　　佘曼仍是笑眯眯的，“赵琳，我看你这脑子也就是个摆设。你忘啦，我们昨天定了今早的机票，要飞回杭州买房啊。”

　　“去哪里？”司机问。“回学校。”佘曼坐在公司派来的保姆车上拢着头发，嘴里叼着一根皮筋，含糊不清的回答道。赵琳把头挨到佘曼肩膀上哀嚎：“我要吃饭，我快饿死了。佘曼，我们先找个饭店吃饭好不好？”“不好，没时间了。不是约好了十点钟和廖教授的儿子见面吗？从机场到学校就要一个小时，何况现在正是早高峰。你啊，就给我饿着吧。”佘曼扎好了辫子，甩甩头把高马尾扬到赵琳脸上。

　　“佘曼，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赵琳坐在麦当劳里，一边大口咬着汉堡一边说道。佘曼捧着杯咖啡，无奈地摇摇头说：“行了，慢点吃，小心噎着。反正堵成这样肯定要迟到了，你打个电话跟廖教授的儿子说一下，我们迟到半小时。”
　　“我忙着呢，你打你打。”赵琳把手机扔到佘曼怀里“顺便把号码记一下吧，毕竟以后他就是你的房东了。”
　　“房什么东，我要买房，又不是租房。怎么他就是我房东了，我才是老大。”佘曼说。 “你还是记一下吧，说不定你看完房不想买了呢？说不定以后房子出什么问题呢？有备无患嘛。”
　　佘曼把赵琳手机上这个号码输入自己的手机，保存到通讯录里，然后打了过去。
　　“喂，您好。请问哪位？”手机里传来低沉好听的男声。
　　“您好，我是要买房子的客户。我们不是约好今天十点在您家见面吗，可是我现在刚刚飞回杭州，又赶上堵车，要晚半个小时才能到了，打个电话跟您说一声。”佘曼客气的说。
　　“哦哦，好，我不着急。我在家等你们。”对方说。
　　佘曼对这个声音很有好感，又想到对方是一个孤苦无依的男孩，心中泛起一点柔情。于是问道：“你吃早饭了吗？我们在麦当劳，要不要给你带点吃的？”
　　“不用不用不用。”对方连说三个不用，显得有些受宠若惊。“我自己弄点东西吃就好，不用麻烦，谢谢你了。”
　　“嗯，好。那十点半见。”
　　“嗯，好，再见。”
　　佘曼挂断电话，走到柜台，对服务员说：“您好，外带一个巨无霸套餐。”

　　“叮咚”佘曼按响了眼前302室的门铃。她听到急促的拖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接着门开了，眼前出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留着利落的寸头，笑的有些拘谨。他看了一眼佘曼，一下子愣住了。
　　“怎么了？”赵琳问。
　　“没有没有，请进请进。”男孩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佘曼一进门就闻到好闻的洗衣粉味儿，客厅整洁而明亮，地板被擦的很干净，沙发上的垫子都摆的很整齐，茶几上铺的桌布没有一丝褶皱。“还没吃饭吧，给你的。”佘曼把手中的麦当劳纸袋递给低头站在一边的男孩。
　　“学姐你怎么还是买了，我自己弄点吃就行了。这……谢谢学姐，麻烦学姐了。”男孩迟疑着接过纸袋子，说话的时候看都不敢看佘曼一眼。
　　“我猜你大概不会吃，所以还是给你带了点。”佘曼走到卧室和书房门口，往里探了探头，“学姐？你也是湖云的？你认识我？”
　　“是。我是大一新生，刚入学一个多月，是软件工程的。我当然认识学姐……你那么出名。我只是没想到是佘曼学姐你要租我们家的房子。”男孩说。
　　佘曼看完其他房间又走回客厅， “同学你别这么拘束，这可是你自己家啊，我们坐下说话。”佘曼笑道。
　　“嗯，学姐你坐。你要喝点什么吗？家里有可乐，还有点儿茶，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茶。”男孩一边说一边蹲下拉开茶几下的抽屉，想看看有什么茶叶。
　　“别找了，不用麻烦。”佘曼坐到沙发上，对男孩说。
　　男孩站起来，坐到组合沙发的另一边。他低着头，双手老实的垂在膝盖上。
　　佘曼把合同放到茶几上，推到那男孩面前，说：“同学，我看着房子挺好的，我很喜欢。这是购房合同，你仔细看看。价钱好商量。”
　　“啊？购房合同？学姐你不是要租房吗？怎么……？”
　　“赵琳你没跟他说吗？”佘曼问赵琳。“还没……我觉得你还是该考虑考虑……所以……”赵琳有些尴尬的回答道。赵琳看向廖智凡的儿子，那男孩也像她抛来疑惑的眼神。
　　“同学，是这样的。之前是我负责跟你联系的，上一次也是我来看的房。佘曼呢，本来是要租房的。我跟她说了一下你的情况，佘曼觉得你……”
　　“赵琳。”佘曼打断了赵琳，皱着眉给赵琳使了个眼色。她看向那个男孩，她从那个男孩有些落寞的眼神中明白，他已经知道她改变主意是因为可怜他了。
　　“我一开始的确是想租房来着，但是后来我这新剧给我加片酬了，所以我手头就富裕了一些。我想这可是西湖边的房子，咱们学校又难得是允许出卖职工房的，我就想抓住这个机会给自己置一笔不动产。你看看合同，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加。”佘曼看着男孩解释道。
　　“学姐，谢谢你的好意。我的确是需要这笔钱，可是这是我爸爸的房子，我不能说卖就卖。对不起。”男孩低声说。
　　“我明白。我买下这房子以后也就住两三年，等你毕业了我肯定就不住这里了，到时候我可以再把房子租给你。等你工作了，赚够了钱，可以再把你爸爸的房子买回去，怎么样？”佘曼问道。
　　“我怕我毕业以后赚不了这么多钱把房子买回去。而且……”男孩变得吞吞吐吐。
　　“什么意思？你还怕我们佘曼到时候不卖给你吗？你也太高估你家这房子了。我说句难听的，这可是凶宅！没有我们你连租都难租出去！别搞得像我们求着你卖一样，要不是佘曼想帮你……”赵琳因为没睡好格外暴躁，她本就对帮佘曼找这种房子心怀歉意，一听男孩话里有所怀疑戒备立刻火冒三丈。
　　“赵琳！”佘曼拔高了嗓门喝止了她。
　　“同学，我理解你的担忧。那这样吧，这钱你先拿去用，房产证还是上写你的名字。我们再拟一份合同，三十年内你还不清这笔钱房子就归我。我知道你爸爸借了高利贷，如果不抓紧还掉欠的钱只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所以你现在有三个选择，一就是去银行贷款还钱。但是以你的经济实力如果去银行贷款还高利贷，八成借不到钱，除非以你爸留下的这套房子做抵押。但是我估计也不能拿到和房子价值相当的钱，而且银行还要收利息。你作为一个还在念大学的学生你靠什么还银行钱呢？你还不上的话你爸爸的房子就归银行了。二就是跟高利贷机构沟通。如果你不去找银行用房子抵押现金还债，那么高利贷机构肯定也是要逼你拿这套房子抵债的，那么这套房子就直接划到别人名下了，绝无再归还的可能。三，就是你把我当做银行，把房子抵押给我。我不需要你提交任何证明信用的资料，也不需要你每月或者每年还我多少钱，我也不会跟你要任何利息，只要三十年内你能把这几百万还给我，房子还是你的。反正房产证上还写你的名字，你也不用怕我赖账。“佘曼一边说一边拿起包，起身往门口走，“我们还有点事情事情要办，三个小时之后我们会再回来。我会让律师拟一份新的合同，这三个小时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吧。”
　　佘曼打开门，拉着赵琳走了出去。男孩呆坐在沙发上，把脸蒙进了臂弯里。

　　赵琳的房子很快就买好了，房子主人对佘曼给出的价格很满意，马上就签了购房合同。买好这套房子已经十二点多了，佘曼和一个劲儿喊饿的赵琳找了个小饭馆吃午饭。
　　“佘曼你对那小子也太客气了。”赵琳吸着面条说，“他那么不识好歹，你要帮他他还怀疑你。”
　　“这套房子是他长大的地方，是他爸爸留下的东西。”佘曼的眼睛没有焦点的看着桌子，看起来好像沉浸在什么回忆中愣了神，“他害怕是应该的，换做任何一个心还有感觉的人，都会害怕的。”
　　赵琳隔着面碗冒出的水蒸气，看见佘曼愣神的样子，突然失去了食欲。她咬断嘴里的面条，想到自己和家里的矛盾，想到妈妈的病。她掏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一个月来的第一个电话，对方迅速的就接了起来，仿佛一直等着电话边一样。赵琳沉默了，那边也同样沉默，过了五秒钟，她轻声问：“喂，爸，妈还好吗？”

　　赵琳找的律师办事效率极高，在她们吃饭的时候就已经把合同拟好传给了佘曼。佘曼吃完饭打印了出来，再一次来到廖智凡家中，再一次坐到廖智凡儿子的面前。
　　佘曼把新的合同递到男孩手边。男孩没有接。
　　“佘曼学姐，我想好了。房子我卖给你，等我工作了，攒够了钱，我再把房子买回来。我不能签这份合同，这对你不公平，三十年太久了，那时候的钱或许就不值钱了。你买了这套房子，使用权和所有权都该归你。上午说要买房，对我来说有点突然，我本来没有卖掉它的打算。但是你说的对，钱总是要还掉，问题摆在那里 ，不能逃避，只能解决。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把房子卖掉。”男孩轻轻挡掉了佘曼手里那份合同，把上午佘曼留下的购房合同放到茶几上，“上午这份合同我已经签好了，谢谢你帮我。”
　　“呦，你这会儿又不怕工作之后买不回来了？”赵琳讽刺道。
　　“赚不到钱买不回来，只能怪我自己没本事。佘曼学姐到时候如果不想卖给我也是应该的。这套房子虽然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但是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活下去。”男孩苦笑。
　　“你爸爸欠了多少钱？360万够不够？”佘曼问男孩。
　　“我爸爸欠了五百多万，但是其中一百万是和亲戚朋友借的，不着急还。主要就是欠高利贷的三百五十万要抓紧还掉。这笔钱是爸爸生前借的最后一笔钱，借了三个月了一直没还上，每个月三分利现在已经滚到三百八十多万了。”男孩说。
　　“好，你卡号是多少？。”
　　男孩报出一串号码，佘曼拿出手机记了下来。
　　“我打四百万到你卡上，你先拿去还掉，剩下的十几万你先拿着，当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佘曼说。
　　“不不不，这怎么行。我岂不是又欠你四十万。”男孩摆手摇头，坚决拒绝了。
　　佘曼眼球一转，说：“这钱我不是白给你的，你大学四年每天来这里打扫一下卫生，每周末大扫除一次，灯泡坏了你也要负责换，怎么样？你给我当小时工，这钱算我给你的工资。”
　　“那四年四十万也太多了。”男孩说，“你已经帮我这么多了，剩下的就让我自己解决吧。”
　　“不。我不想让你自己解决。”佘曼说。男孩听到这话有些吃惊，抬头看佘曼美丽的脸正对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温柔而坚决，他一下子愣了，再也无法把视线挪开，“你自己怎么解决？打工受累做兼职？那你还能不能好好念书呢？时间比钱值钱的多，我不想看一个聪明的孩子被生活所迫而不得不放弃本属于自己的机会。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会学到足够多的知识，成为一个足够强大的人，赚的到比这几百万多的多的钱，你也要相信这一点。我不是帮你，我是帮我自己。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帮助。你要是真觉得不好意思，就把房间打扫干净一点，我可是个苛刻的老板。”佘曼笑了，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外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脸上，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男孩眼睛直了，他觉得世间如果真的有天使也就不过如此，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笑容。
　　“好。”男孩说。
　　“那好，从现在开始，这就是我的房子，我就是你的老板啦！yeah！”佘曼振臂高呼，“老板要签合同咯。”佘曼掏出一支笔，翻开了茶几上的合同，签上“佘曼”两个大字。她盖上笔盖，扫了一眼自己名字下方那男孩的名字，那是两个十分潇洒有力的字，佘曼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她看着这个名字念出声来：
　　“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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