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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她死在桃花飘落里
翠儿被半押半送地登船的时候,离这艘画舫最远的位置,一片黑漆漆的水边。
一叶扁舟悄悄下了水。
外湖热闹,每天夜里,各家青楼的画舫、富贵人家的私船,只要交上一点钱,都能泊下。
而这里约等于内湖,视野狭窄,风景不佳,白日便少有人至,到晚上更是黑得闹鬼。
乘舟的是位少年人,总角的稚龄,一身织锦春衫,外着一袭裘披。
“嘿嘿……果然是个好地方!”少年得意地摇头晃脑,把小舟往外划了划。
夜游湖这回事儿,他准备好一阵了。
自从钱府的夫子嘲笑他没游过湖,还想作个诗效仿先贤苏子,他深觉十分有道理。文人墨客大家,都是游山履水,有感而发,方有佳作;凭想象、强行作诗最为致命,不可取!
是以等家人熄了灯,偷偷摸摸溜出来,拖出藏在树林里的小舟下水了。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少年斜斜仰躺,以臂作枕,翘着腿,小小年纪便流露出些许风流意气。
他摇头晃脑地念叨,忽然一顿,“不对,我又没喝酒,这首不合适。”
他惆怅地咬开葫芦嘴儿,灌了一大口果汁。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晚风很给面子地拂过,吹得他一阵舒爽,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回到外湖,翠儿踏上木梯,登上了画舫。
没站稳,画舫便离了岸,悠悠地往湖心驶去。
……几个意思呢?防止她逃走?
翠儿冷哂,脸色很不好看。
黑衣人把她领到船头,对男子鞠躬:“主人,人带到了。”
翠儿瞳孔猛地缩起,那人转过来的动作在她眼里一点点放慢。
他……竟然是……容……白!
她浑身一震,下意识就想转身跑。
不行……不能被他看出来!指尖刺破了手心,疼痛让她立刻冷静下来。
就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刹,她倏然垂下眼睫。
饶是自己现在只是个凡人,距离从他手里逃脱也过去了一千多年,他记得她的可能性极低,她也不想让这个精明狡诈之辈从她眼神里看出点什么……
他可是上仙容白。
历经诸神混战、几换主公还能顺顺当当活下来的、比她这个妖更像妖孽的人物……
话说他不在仙神界好好当他的上仙来人间做什么???
不会是来抓自己回去的吧,细想按他性子还真有可能,那可就太恐怖了!!
卫容白饶有兴致地打量浑身哆嗦的小姑娘,“年纪这么小?”
他招招手,“过来。”
过来。
简单两个字差点让她跳起来。
当初他要杀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笑眯眯地冲她招手,叫她过来。
“你抖什么?”
“我我我,冷冷冷冷冷。”
“冷?”卫容白转向穿得更单薄的抱琴少女,“漱梨,你说说,这天儿算冷么?”
“是冷的。”那姑娘笑得温柔,没有顺着他的话。“但奴家吃的这碗饭,侍奉客人最打紧,便是冷,也得说不冷了。”
卫容白眯着眼睛笑,看起来对她的回答很满意,“你这话说的不对,我教你,有时候就得示弱,才招客人怜惜。”
漱梨拨弄了两下琴弦,发出清泉似的曲调。
她笑,“是,漱梨记住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黑衣人已把翠儿推到茶桌旁。
主人随口说的一句话,他们也是要坚决执行的。
翠儿像棵树一样僵在那里。
试图减少存在感。
奈何事与愿违,卫容白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干瘪瘪的小丫头身上,一语道破:“你在怕我?”
“……怕。”
“为什么?你杀那三个人的时候不是很牛吗?”卫容白对她越发感兴趣。
“他们不强。你……”翠儿飞快撩起眼皮瞟他一眼,“你你你很强。”
还很变态。
她在心里补充。
卫容白显而易见地被取悦到了,喉咙里发出愉悦的笑声。笑着笑着咳了起来,拿过帕子掩着嘴。
旁边的黑衣人脚下动了动,接收到冷冷的一瞥,默默地收了回去。
帕子攥在手里,卫容白向后一倒,慵懒地靠在靠垫上。“想不到三品术师的感应也能如此敏锐。”
他在试探。
翠儿默了默,“我仅一品。”
“哦?”
“……靠的不是灵力感应,是,动物的直觉……”
翠儿越说越小声,对方却点点头,一本正经地信了。
“小小年纪一品术师,前途无量啊。要不要加入苍零阁?”
翠儿仿佛在走钢丝,哪边都是坑。她不敢纠结太久,她知道这人耐心十分有限。
皱着整张脸道:“小女子无意挣什么前途,混迹市井,挺,挺好。”
“好罢。”卫容白伸手,“珠子交出来,滚吧。”
翠儿暗暗叹气,宝贝还没捂热呢,就要交给昔日仇人,她是十二万分的不情愿。
奈何情势比人强,她掏出鸾衔南珠的珠钗。
珠钗上衔的那颗珠,便是康国皇室秘宝,聆风珠。
就在珠钗要递到对方手上的那一刻,她忽然愣住,猛地抬起头,目光骤冷。
卫容白莫名其妙,“怎么了?”
翠儿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双眼通红,恨恨地盯住他。
周家……周家出事了!
她在小姐身上放了一道灵识,就在刚才,灵识突然崩裂!
恨怒的眼神似曾相识,让卫容白一愣。
就在这瞬间,翠儿一手背在身后捏了个诀,另一手用力一扬,珠钗啪的扔进了水里。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珠钗的刹那,翠儿转头就跑。
黑衣人反应极快,在她一有动作时就扑来,她扭身躲开,十指张如弓,密密麻麻的琴弦把围攻的人弹开。
崩的一声琴音宛如破空,黑衣人面色不改,抽刀斩断琴弦。
但这一滞,已经足够了,翠儿用力一蹬,从船上跳了下去!
十个黑衣人跟着跳下,抬头看,却见那丫头竟没落水,踩着水面向岸上飞奔而去!
像一只履水翩飞的鸬鸟。
卫容白眯起眼睛。
这丫头让他感觉很熟悉,而且他能确定,她也是认识他的。
不是认识作为“卫容白”的他,而是作为上仙容白的他。
“小鸟儿啊……”他低低地笑,“会是你吗?”
眼看翠儿就要消失在岸边的树丛,他懒洋洋地站起,仰头喝尽一盏茶,随手往那个方向轻飘飘地挥出一掌。
隔着几百丈远,这一掌夹风裹云地拍在她背上。
“噗!”翠儿五脏六腑都被震碎,吐出一大口鲜血。
但她不敢停,那些黑衣人追上来了。
她恨恨地压□□内翻涌的血气和错乱的经脉,几乎透支所有的灵力,支撑着双腿向前飞走。
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他面前!
因为只要本魂出窍,他立马就能认出她来!
卫容白没有去追。
他跌坐回宽椅上,手里的茶盏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皱眉,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船上钻出了新的黑衣人。
“主人?”
他摇摇头,等咳嗽终于平息,躺倒在软垫上,闭着眼。
“让他们回来,不用追了。先把珠子捞上来。”
“是。”
“去查查,发生了什么,这孩子急赤白脸地要跑。”
“是。”
底下人自去做事,那些乐师早被这阵仗吓跑了,他也懒得去叫。只听漱梨还留在原地,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抚琴。
“你不怕吗?”
漱梨低眉顺眼,皓腕如雪,青葱似的手指落在琵琶上分外好看。“怕什么?”
“怕我灭口啊。”卫容白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是像开玩笑,但底下人都知道,苍零阁主人的“半开玩笑”,真正意思落在那另一半上。
暗处,黑衣人做了个手势,其余人默默去寻躲进船舱里的乐师。
漱梨抬头望月,眼神朦朦胧胧,像隔着雾气,看不真切。
“自六岁故国覆灭,从尊贵的小郡主沦落成低贱的青楼女,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呢?不过,生死而已。”她笑得温柔,但每个笑容,都像从一个固定的模具上拓下来的一样。
“况且,我对容先生来说,还有用处,不是吗?”
卫容白欣赏地鼓鼓掌,“那么,你可愿意入苍零阁了?”
“唉……左右无事,那便入吧。”她看向卫容白的眼神带着一点点深意,“没有比容先生,更让奴家中意的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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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儿比来时更为迫切地穿行在井巷。
身后的追兵,不知怎的就消失了。
但她没有心情庆幸,更没心情想个究竟。
周家!周家!
她脑海中走马灯一样浮现周家的人的一张张脸。
儒雅的老爷,慈爱的夫人,天真浪漫的小姐,总给自己多塞个蛋的大娘,有点顽劣爱捉弄她的李小弟……
想着想着,眼泪就糊了一脸。
是,她是一次次转世没错,是曾有许许多多温馨的家人、朋友没错,他们全都湮灭在时间的长河里,徒留自己一人也没错……
但是,她抹了抹眼泪,没但是出个所以然来。
远远看见,周家的方向腾起了大火。
她停下,剧烈地喘息。而后拖着僵硬的双腿,往那边挪去。
坊里早有人被惊醒,大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街坊邻居们纷纷出来救火。
“哎呀,要死了,怎么这么大火!”
“快救人!”
“别进去!火势太大了!危险!”
“这门关得死死的,里面的人怕是出不来了……”
“老天爷啊!”
翠儿走不动了,她在最近的巷子里停下,靠在桃树边,缓缓滑倒在地。
嘴里涌出大量的血,把衣衫都浸湿。
她始终看着着火的周家,直到眼眸里的光一点点消散。
大火烧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人们破开烧焦的门扉、倒塌的梁柱,清点周家上下,无一人幸免。
唯一没有死在火里的,是个小丫鬟。
她浑身是血坐倒在地,失去光泽的双眼盯着周家的方向。身体已经僵硬。
今天的长安依然在落雨,天光微淡。
血水漫过满地落花,稀释后是花瓣般娇嫩的粉色。
雨水打湿了她清秀稚嫩的脸,像是一颗颗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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