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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长安雨,长安忆
大雨沉沉洒落,笼罩帝都长安六十四坊二十九巷。
千百座楼阁府苑,在雨气迷蒙中远近错落,高低连绵。近处鲜艳的、朱木高挑的飞檐拱角、雕梁铜铃、屋脊伏兽映在雨幕中,好似迤逦铺展的画卷。
端的是美轮美奂。
街道两旁,平日熙攘热闹的大小铺子都半闭着门,却不显萧瑟凄清,反有种现世安稳,和乐宁静之感。
今日是大启一年一度的息市节,是商者休息整顿、忙中偷闲的日子。
又因下了三天的雨,街上行人不多,个个彳亍急行,纸伞低遮。
空余垂柳新绿,桃枝妩媚,无人欣赏。
地上是被打落的鲜妍花瓣,空气中弥漫着清爽的浮香。
春雷在天边轻动,忽然,一个粉色人影从长街那头雨幕深处跑来——原来是个粉裳少女,约莫豆蔻年纪,撑了把花色浅缀的纸伞。
雨下得太大了,她左右顾望,匆匆提裙跑进井巷的一处屋檐下,暂且避一避。
轻轻喘了口气,收起伞,细细擦去脸上的雨水。衣角发梢已经湿了,春寒一丝丝渗进肌肤,她不由轻轻颤抖。头上的两团花髻也跟着不堪风欺,簌簌滚落些许水珠儿,颇有些红粉泣露的风情。
这好风景落入不远处、楼台上,正饮茶的某人眼中,让他微微楞了一下。
真像啊……这身影,一眼瞥过去,错觉又看到一千三百多年前……
他身边同样一个粉嫩的小姑娘。两团粉绣球花儿发髻,在雨中瑟瑟发抖的单薄身子,愤怒倔强的眼神……
“容先生?”对面拱手答话的人难得看到自家主子走神,小心翼翼叫了一声。
戴着半边面具的白衣男子顷刻回神,抬眼示意属下继续说。
都过去这么久了……况且当时她身负重伤跳进轮回台,恐怕早就在人间界消陨了。
男子摇摇头,不再去想。
成了别人刹那风景的少女丝毫未觉。
她正低头看着脚边乍开乍灭的水花出神。绛红的麻布鞋子被打湿,呈现出古怪的暗红色。
就好像很多年前,上一世的“亲人们”被斩首时,鲜血喷在上好的缎面绣鞋上,慢慢干掉的颜色……
那是十二年前的秋天。
秋高气爽,好一个讨喜的艳阳天。
这天,灭国的康国皇族被押赴刑场,而康六公主秋思被推在最前面。
不是因为她身份最高,而是她的特殊。她不仅是康的公主,更是起兵夺权、吞灭康国的启国摄政王的正妻,大启正正经经写在玉牒金册上的忱王妃。
围观的百姓有的在感叹:秋思公主思慕忱王日久,好不容易得偿所愿嫁给他,哪想没过两年便是她的丈夫亲笔给她批了个腰斩;
有的困惑:按理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秋思公主既已是忱王妃,那便算启国的人。忱王要么将她关进冷宫,要么等她不堪家国仇恨,白绫鸠酒自行了断。再要么,先休再杀。本来忱王夺了启国政权,已是受了颇多非议;这回还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多加一项杀妻的骂名。
看客们嗡嗡的吵闹声包围了法场,偶尔掺杂几声看到人头落地时的惊呼。
此外还有什么?
秋思公主抬起一直微敛的眼睛,有些迷茫地环视。
哦,还有执行太监尖利的唱名;被叫到名字的姊妹爆发出的哭喊,或者对她的咒骂;长辈和兄弟们的哽咽、哀叹……
一双双眼睛落在她身上,有绝望的,有仇恨的,也有嘲笑的。
可是她全然不在乎,目光冷淡超然,仿佛周遭的一切与她无关。
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呢……秋思公主漫不经心地想着。
忱王,他给了自己最好的体面。
康国其他皇族早就换上囚衣,被羁押数日,在监牢里就受尽侮辱,蓬头垢面的。
只有她依然华服盛装,层层锦缎丝绸衣。妆容艳丽,一整套华贵的头面。
不像奔赴刑场,像是参加宴会。
装扮得比当年嫁给他时还美丽。
不知道的人大概以为忱王还念着旧情,她却知道,他大概是想让她面对自己亲族时更加难堪罢。
可惜他这算盘打错了。
“王妃娘娘,到您了。”监斩官过来,故作恭敬地笑道。
她点点头,掸了掸衣袖,慨然走向刑台。
合族都判的斩首,只她一个是腰斩。
这是怕她死得太快呢。
多大仇啊……不就是给他戴了顶绿帽吗……
也不算呐,明明逃走前给他留了和离书了,他们已经没关系了。她心悦谁,关他什么事啊!这么记恨她。
她默默在心里吐槽。
踩着满地的鲜血,时不时还会踢到没来得及拾走的面目狰狞的头颅。
缎面绣鞋和垂地的衣摆被染成了暗红,像来自地狱的业火烧灼,马上就要把她焚尽……
她乖顺地俯身在刑具上趴下,闭上眼睛,内心非常平静。只是藏在袖子下的手,紧紧攥住了一支珠钗。
对她来说,肉身的死去真不是什么悲惨的事情。
啊,当然,痛是真的痛。
但再强烈的痛感,过了十二年,也消磨得差不多了。
十二年后,她回来了。
不过现在的她不是什么康公主秋思,转世成了新都城里、春和坊商贾、周老爷家的一个家生子下人,后来又被发去大小姐身边做了丫鬟,赐的名字叫翠儿。
人非物也不是,原来刑场所在的这一片,变成了繁华的井巷三街,再不见昔日萧条破败。
十二年前的长安没有这般繁瑞大气,盛世之景。
康国的灭亡不仅是因为启国国力强盛,兵强马壮,主要缘由还是自个儿内部腐朽凋敝,不被启国灭了,迟早也得被其他什么国给灭了。
是以原来的秋思、现在的翠儿分外看得开,老实话,对那个现在被赞誉为贤王爷的忱王沈漠也没有太大的怨恨。
如今站在此处避雨,也仅仅是对着故地感慨一番,雨稍小些她还得赶路,忙得很。
她今日可是应了大小姐的托付,偷偷跑出来给小姐的心上人王秀才送药的。
为何是偷偷地呢?
外人听闻的是周家小姐养在深闺,是不识几个字的贤静闺秀;却不知小姐性子顽皮飞扬,自小喜欢偷看老爷书房里藏的话本传记,春.宫龙.阳,乱七八糟……长大些,更是经常扮了男装翻墙出去玩耍的。
今年上元节时,恰在灯市上一眼钟情了一位王秀才。
正所谓:花间蜂蝶趁喜狂,宝马香车夜正长;不展芳樽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周小姐当晚回来就兴奋得绕花园跑了三圈,嗨呀这相遇!这情节!不就是话本子里写的那种才子佳人偷.情苟.且的不要脸的桥段么!!
所以明明可以让王秀才托人给自家提亲,两人顺当地成就一段好事,小姐非得玩这个私相授受的心跳,扮作大启的崔莺莺过过瘾。
秀才也是个风雅趣人,笑着就这么答应了,奉陪她撒野。于是乎,翠儿自然就成了青鸟传书的红娘了。
往来送个书信,给他俩幽会打个掩护什么的。
近日秀才遭了倒春寒,身体抱恙。小姐急得不行,可偏在这时夫人拉着她会见女客。匆忙间包了家里有用的没用的药材一大包,一脚把她踹了出来……
翠儿忧郁地叹气,确实,这小姐忒不着调了。
待雨势稍弱,再度撑伞步入雨中。
眼看秀才家就快到了,翠儿却忽然有一种危险的预感。
她远远看到他家门口正蹲着两个陌生男子,都是一脸凶相。没聊天,看着不像过路避雨的,倒像在望风。
那两个男子很快注意到了她,不约而同站起来。
她赶忙低下头,目不斜视地越过秀才家,拐进比邻的院子。她来过多次,早就熟悉了周围的情况,知道那家宅子一直是空的。
进去以后,她收起伞,迅速贴近院墙。爬上墙头看了看,秀才家院子里静静的,没有人。
便在歪脖子榆钱树的遮掩下轻盈地翻了过去。
落地无声,鞋不沾尘。
她走到窗下细听动静,房里隐约有两个人。
“说!那个珠钗,藏哪儿了?”
“什、什么珠钗……你到底是什么人!”
答话的是秀才,听起来甚是惊惧;问话的却是一个没听过的男声,透着股蛮横粗鄙。
显然秀才也不认识,甚至根本没见过。
翠儿犹豫片刻,将窗子悄悄抬起了一点点儿,向内看去。
只见王秀才被腕儿粗的麻绳捆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两股战战,缩在椅子里,抬头看着他前面踱步的壮汉。那壮汉一身腱子肉,袒露的胳膊上还有几道刀疤,看着像是耍架斗狠的市井混子。
“你甭管我什么人,我告儿你,我数十,你不说,我剁你一根手指头!”壮汉凶狠地咧咧嘴,抽出一把刀往旁边木桌子上一戳。
秀才急得大汗淋漓,“我,我真不知道啊!什么珠钗……大哥,大老爷!我一男的我怎么可能有姑娘家的东西!”
“那谁知道,”壮汉冷笑,“说不定你送了哪家相好儿?”
翠儿听得心里一沉。
秀才若是真得了什么劳什子珠钗,那肯定是送自家小姐的。
虽然他们俩经常靠她传情,但她也不能做盏灯天天戳在跟前不是?她不记得最近看没看到小姐新添了钗饰,倘若秀才花前月下之时暗悄悄送了一个,小姐珍而重之藏了起来,也是有可能的。
“八,九,十……”回过神,壮汉已经数到了十。话音刚落,秀才的小指头就被剁了下来!
秀才惨叫一声,痛苦地扭动。
翠儿这时才真的有些悚然。她原想壮汉也就是吓唬吓唬文弱的书生。居然来真的……
翠儿蹙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手救人。救了,自己的身怀异术就暴露了。不救,眼看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残了?
不说宝贝小姐会多么心疼,周老爷是知道他们俩的事的,纵爱女儿,乐意认这个准女婿;万一看他残了,要拆了这桩婚……
“我再数十,你掂量掂量剩下的指头。”壮汉面无表情地在秀才身上擦了擦刀。
“我……没有……”
“还嘴硬?呵呵,那我帮你回忆回忆,前日你在西门外长宁巷的兰珍阁,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一支鸾衔南珠的珠钗,是也不是?”
听到这儿,翠儿心中巨震!
鸾衔南珠……十二年前、她死时藏在手里,后来遗失的那根珠钗,正是这个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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