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的一生

　　七岁的英英要上学了。村里的学校是一排黒瓦白墙的简陋屋子，一年级到六年级教室一字排开，左边是三间教师办公室和一间学校厨房，教室前面一大片空地就是孩子们的操场，每到下雨天，操场就变成一个大水坑，大家都只能绕着走。每学期开学第一天，所有学生都要自己带着桌子和凳子早早站在教室门口，等老师把教室门打开，学生们像决堤的水一样涌进教室，用桌凳占个好位置。
　　早早的，任明乐就拎着英英的桌凳第一个站在了一年级的教室门口。自从大家都说英英是明乐的小媳妇之后，小小少年就不愿意再带着英英了，可是奶奶和妈妈下的死命令，他不得不从。他帮英英占了第三组第一排的位置，然后一溜烟跑了。和英英同坐的是任家的远亲任丹娜，因为父母长年在外谋生，跟着奶奶长大的任丹娜沉默寡言，她坐下来之后冷冰冰地看了英英一眼，用铅笔在桌子中间画了一条线，然后就一直趴在桌子上。
　　“英英是明乐的小媳妇，英英是明乐的小媳妇……”不知道什么时候，教室门口聚集了一班高年级的男孩子，一直冲着英英喊着。教室里的人乱哄哄地笑着，英英只是一直低着头呆坐着，她憋着尿却不敢动弹，怕一动弹就会引起别人注意惹来别人嘲讽，她害怕难受极了，当她回家冲进茅房的时候，裤子已经湿了，她蹲在茅房里呜呜地哭起来
　　小学的课程很简单，语文数学音乐和体育，英英觉得上学的苦不是学知识写作业，是面对同学们各种各样的“欺负”。他们班就六个女孩子，英英像个异类，她永远都穿得干净整洁，扎着好看的辫子，当其他人都嬉闹得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时候，英英只是远远地看。最能玩的叫秀华，她经常堵住英英的路，抢英英的东西乱扔；有时候，她们总是一起冲着英英喊“十八金”，因为村里传说任家藏了十八块金条。男孩子们也喜欢“欺负”英英，除了爱开她和任明乐的玩笑，经常一群人在路上堵着英英，看着英英吓得花容失色，他们就哄哄地笑着。
　　英英难过极了，她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不喜欢她。这天下午，她示好般地把自己新买的橡皮擦掰了一半给任丹霞，结果任丹霞竟然直接扔掉了，然后气冲冲地说：”谁要你的东西，抱养的小媳妇。”
　　英英小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戳到了，她楞了一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爬过脸颊落在那只剩下一半的橡皮擦上，难过、愤怒、自卑、尴尬，各种情绪填满了她的心，同时又有一种一切明了的豁然，“因为我是抱养过来的，跟他们不是一起的，所以他们都不喜欢我”。下一秒，受了伤的英英忽然大声地吼了一句“我不是小媳妇……” 下面一句话还没说出来，教室瞬间安静了，大家都被忽然吼叫的英英吓了一跳。英英转头看看所有人都看着她，忽然害怕了，平时恨不得自己变成透明人的英英竟然主动招来这么多眼光，她慢慢坐下，然后呜呜地哭着，她又难过又害怕，觉得大家肯定又要开始嘲笑她戏弄她，还有任丹霞肯定会骂她。她低着头哭了一会，没有听到大家的哄笑声，也没有等到任丹霞的反击。大家好像什么事都每发生过，各自玩自己的事情去了。
　　下一堂是自习课，班主任布置完作业就走了。哭累的英英觉得头非常难受，她一直趴在桌子上，就这样熬到放学。
　　英英依旧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家，她从学校出来，走过一段泥水路，拐个弯走到村道上。远远地，英英看到以陈凯波为首的一群高年级学生又在柑橘树下嬉闹。平时这个时候，英英都是绕道而走的，但是英英今天沮丧极了，她就这样目无旁人地走过去。她只感觉到那群男生又跑过来，围着她鬼哭狼嚎地乱叫着，她脑袋轰隆隆地响，“小媳妇、小媳妇……”几个字一直在她耳朵旁蹦来蹦去的。下一秒，她的情绪像火山爆发一样，她拎起书包，对着面前的人砸过去，然后跺着脚，哇哇地哭起来……
　　然后，她看到秃头忽然从柑橘树下冒出来，对着那些男生一阵拳打脚踢，他们互相追打着，跑得无影无踪，留下英英独自对着一片一望无际的的柑树林哭得撕心裂肺。
　　夜里，她搂着沈大燕喃喃地说：“妈妈，明天我不想上学了，我想呆在家里。“
　　疲惫的沈大燕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言语。这一年来，沈大燕日夜消瘦，胃疼的毛病把她折磨得寝食难安，尽管看了很多医生吃了很多药，但是她的病却越来越严重。因为常年熬药喝药，她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半年前，她主动搬离了和任长源一起居住的大房，搬到了北侧偏房，英英自然也跟着搬过来了。
　　“英英，明天开始搬到前厅的房间去住吧，你上学了，每天晚上要做作业。你要努力学习，以后才能有文化，不要像妈妈一样……”沈大燕有点语无伦次地絮叨着。
　　心情低落了一天的英英更加难过了，她看着妈妈消瘦的背影，不敢再言语，但是自己却在昏暗中一直睁着双眼。农历的七月底，月色皎洁，月光从窗户跑进来直接打到床头上；夜风徐徐，听得见树叶沙沙的声音；娃的叫声此起彼伏，还有很多英英叫不出名字的虫子的声音，让夜晚显得特别热闹。英英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得没有那么孤独了，她侧过身卷成一小团，把小脑袋顶在沈大燕的后背上，在黑暗中等待黎明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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