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情

　　对于‘天下金融’孙家派人整治徐伊景，最终却将她掳走这件事，也曾胆战心惊、忿忿不平过的李世真，在知道徐伊景亲自赶来救自己的那一刻，便决心将其归结于一场偶然的阴差阳错了。虽然过程惊险万分，但结果是好的，起码证明了她对于徐伊景来说，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值一文。
　　苦涩的酒曲，在有情人眼中，也会酿成陈年的佳酿。
　　那场随着她的顺利逃脱而草草收场的闹剧，伴着那个雨夜的终结，渐渐会消弭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但有些事情埋下的苦果，却要等到很久之后才会得以终偿。
　　“鉴定组正在检测枪支上留下的指纹。”
　　在六个小时内，警视厅陆续更换了三批审讯人员。
　　该说是司法机关的尽职尽责、还是认定了结果的守株待兔呢。李世真慢慢眨动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视线聚焦在又一张新的面孔上：“我说过了，我不知道这件事。”
　　疲劳审讯的方式，是对咬紧牙关矢口否认的嫌疑人最常使用的套供手段。在黑暗逼仄、充满着潮湿气味的审讯室里，面对着陌生的警员，严苛的训辞，大多数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屈从于法律的权威。即使是再坚定不移的人，也会因恐慌惊惧而露出破绽。这是一种无往不利的心理战术，但此刻却失效了。
　　攻克过无数□□头目、贪官奸商、政治要犯的手段，竟然在这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平凡女生身上失效了。这让警官有些难以置信、也有些无法适从。
　　“李小姐，如果你现在坦白交待出幕后指使者，或许还有翻案的机会。”在威逼计策宣布寿终正寝后，警官无奈地选择了怀柔方案：“杀人的罪名，可不是你一时义愤填膺就能随便担下来的。等检查结果出来，再后悔也百口莫辩了。”
　　他实在不清楚现在的孩子都是怎么了，是肥皂剧看多了才激起了心中的英雄主义么？警官翻看手中的档案，再一次确认社会背景，这只是个家境贫寒的女生，以她的能力，要想策划出一桩跨国无缘由杀人案，不亚于天方夜谭。案件极大可能有幕后操手，但这个女孩儿显然没有替罪羔羊的自觉，无论如何都不肯招供。
　　“我不清楚他的死亡原因。”在六个小时的审讯中，所有警员无一不默契地用刻薄的言语，暗示她再这样负隅顽抗下去的结果有多惨烈。杀人，会死么？还是，会被判终身监禁呢？阿姨一定又要担心到流眼泪了，妹妹的学费该怎么凑齐呢？杂乱的思绪盘根错节地纠缠在她的脑海里，最初的慌乱无助，随着审讯的进行，慢慢归于麻木。或许是长时间没有进食的缘故，现在的李世真，连恐惧的力气都在消减。
　　最终，开始昏昏欲睡的她想到了徐伊景。
　　徐伊景是不会来的，她也不希望徐伊景来到这里。看到脆弱无力的她，那个女人会不会后悔把她当作了万/能钥/匙呢。或许就像她说的那样，自己只是个廉价的镜子，无法照亮光芒万丈的徐伊景，也做不了让她得意的万/能钥匙。
　　如果这件事情，最终一定要有人被定罪才能收场，她希望自己能够揽下所有罪责，保全徐伊景不被牵扯。
　　而徐伊景…或许也是这样考量的吧。毕竟，对比其他员工，她是那么的无用，除了这份不被需要的感情，什么也给不了她。
　　所以、真可惜，李世真啊，即便人生终结，你最后看到的那个人，注定也不会是她。
　　“你已经被抛弃了”，警官晃了晃腕上系着的手表道：“这么久过去了，没有任何人来探视你。李小姐该明白的，你、已经被幕后那个人抛弃了。”
　　被抛弃了么？可是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人，又怎么会被抛弃呢？李世真蹙着眉，轻轻笑了起来。
　　“严肃一点儿。”警官把厚重的档案本摔在桌子上，对软硬不吃的嫌疑人皱起了眉头：“你在笑什么？”
　　“欲加之罪。”李世真的声音有些嘶哑，却依旧透着不容转圜的坚定：“你们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去调查一下天下金融。”
　　“这是警方要考虑的事情。你的电话通讯里，可没有与天下金融的记录，反而是和S画廊联系密切。”警官站起身，椅腿蹭过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好自为之吧，李小姐。”
　　在审讯室的门被关上的一刹那，李世真的后背终于不再挺直，仿佛被骤雨倾盆兜盖住的树苗，在那重归于寂寥的飓风中，渐渐被压弯了腰。她垂头靠着背椅，视线越来越模糊，眼皮也不受控制地往下坠。
　　太累了、真的是，太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审讯室外的灯光透过敞开的门缝斜射入室内，短暂地将被分割成两个世界的幽暗角落，重新纳入自由的空气中。
　　早已不愿去思考，李世真闭着双眼机械地重复着：“我说过了…我从仓库里逃了出来，后面就不知道了…”
　　门迟迟没有关上，光线晃着她的眼睛，让她不得不勉强抬起头来。
　　“代表…”
　　当李世真看到徐伊景的瞬间，一度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在S画廊危及存亡的紧要关头，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那个清冷消瘦的身影，背对着灯光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时候，她听到了，声势浩大的鼓点在心中奏起了永不褪色的间奏。在多年以后，李世真拉着徐伊景回想起往事，她想，或许就是在那一刻，她真正爱上了徐伊景。
　　不再是掺杂着崇拜的喜欢、也不再是艳羡仰慕。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便再没想过从这条荆棘之路上回头。
　　“我也是。”在李世真旁敲侧击地询问了无数遍，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自己的之后，徐伊景终于不胜其烦地吐出了三个字。
　　“怎么可能？”李世真小声叹道：“那时候我那么狼狈…”
　　是啊、怎么可能。徐伊景勾起唇角，当时狼狈又困窘的女孩儿，怎么会有着那样的一腔孤勇呢？
　　“你在这里做什么？”徐伊景看着眼前浑身上下写满了疲倦的人，反手关上门：“我都说了让你在办公室等。”
　　“是啊，我的样子…有点难看吧。”李世真低下头苦笑道，好像无论哪次会面，都要让她不偏不倚地撞到自己最糟糕的状态。
　　“抬起头来。”
　　李世真依言抬眸看向她。
　　“挺起胸。”依旧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命令句。
　　李世真从椅子的靠背上脱了身。
　　徐伊景垂眸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放缓了语气：“这样…好多了。”她将手包随意地放在了身侧，隔着中间的长木桌坐到李世真的对面。
　　“代表、你怎么会来。”恍惚过后回过神的李世真终于发现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明明她已经尽力洗脱S画廊与案件的关联了：“他们会怀疑你和案件有关的，他们…”
　　“除了这个，没有其他想说的么？”徐伊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打断了李世真的话。
　　“我阿姨会担心的…”
　　“金作家已经联系她了，说你现在正在出差。”徐伊景那如同染了霜晓色泽的黛眉微微上扬，望着李世真：“比起这些，难道不应该更关注一下自己的处境么？”
　　“我有想过，如果事情不能解决，我该怎么越狱。像在美剧里那样在身上纹上地图，还是像电影里那样用勺子挖洞，因此而苦恼了一阵儿呢。”李世真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的笑话如此无趣，亦或者是没想到自己竟然对徐伊景开起了玩笑…或许是知道，这、大概是最后的探望了吧，她想看到徐伊景的笑容。已经很久、很久，久到她快要忘记的笑容。她想再见一次。
　　只可惜这个笑话并没有发挥博美人一笑的作用。
　　徐伊景对此置若罔闻，眼眸深处依旧冷凝着寒意：“你要坐着等死么？被人把炸弹塞进怀里后，就这么令人寒心地替别人去死么？”
　　李世真沉默地摇摇头，在那个雨夜，她曾经对徐伊景说过的话，还历历在目。她不想死，她想赚足够的钱，帮阿姨买个属于自己的房子，不让她再为房租发愁。她想供妹妹读大学，让她不要因为经济原因，像自己一样，留下一生的遗憾。她想一直陪在徐伊景身旁，直到…再也帮不到她为止。可是那单纯的梦想，早已在冥冥之中的定数下分崩离析了。
　　“既然不想，就赶紧出来工作。将那个炸弹送还给人家才是。”比起甘愿为了她而牺牲掉自己的勇气，徐伊景更希望李世真能够拥有不被挫折压垮的反击力。只有这样的人，在这个世上，才会走得更远。
　　“我的指纹留在了枪上，那样的结果出来了的话，我就丝毫动弹不得，直接送去判刑了。”李世真放在桌下的双手紧握着，迟疑了片刻，轻声道：“到时，代表您…不要为我出面。”
　　这是李世真第一次对徐伊景下命令。
　　那带着恳求的语气让徐伊景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指纹，是不会留下的。”徐伊景的声线饱满柔和，像是讲堂上教习国文的老师，正在字正腔圆地教给李世真最重要的一课：“世真啊，钱是世界上最强力的墙皮擦。不管是记忆，还是记录，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即使觉得不妥也没办法，要想把你放出来，这、是最好的方法。”徐伊景是不会去解释的人，被误会也好，被诬蔑也罢，她不愿去向不相干的人示弱。解释便是示弱，时间便是金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所有人，面对着她都是毕恭毕敬的神态。而那顺从的面具下，究竟有几分真心，徐伊景不去探究，也并不在意。她从日本带回金作家、赵理事，是因为他们自她年幼时，便尽职辅佐父亲；她将卓收入麾下，是因为他在关键时刻肯拼死为她卖命。但她并不会完全信任他们，她永远不会像李世真那样，愿意无缘无故地去相信一个人，把所有事情想得美好而简单。
　　他们对她有所求，而相应的，她也会榨取他们身上的价值。因利益挂钩的盟友，是最不牢靠的，却也是世上最牢靠的关系。因为，当你还有价值的时候，就不会被他们所抛弃。
　　世上的所有人，哪怕是血亲，或是曾经的朴建宇，都不能许给她他们口中说过的安稳。好在，她也并不需要。安全感、是只有自己才能给自己的东西。
　　但她清楚，在此刻，在看到李世真瑟缩在阴暗的审讯室时，在听到李世真为了保全她而作出的抉择时，心里的一根从没被任何人触碰到的弦，被轻轻拨动了。
　　或许对于其他人来说，那是美好悸动的开始。但对于徐伊景来说，那是警告的讯号。意味着危险与失控，也是一切失败的开端。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毫无利益可寻的感情。
　　“最长38个小时，再等等。”
　　徐伊景不会做无把握的承诺。李世真知道，徐伊景既然说出了口，一定是有了周全到万无一失的计划。
　　“我一点都不害怕。”李世真看着徐伊景，似是想要安慰眼前的女人般轻声道：“没有不安，也不觉得焦躁。因为要是代表您被关在这里，也会这样的…对吧？”
　　李世真说了谎话。刚被关进来时的不安，看不到希望时的焦躁，还有再也见不到她的害怕。怎么会没有呢？这些作为人类的本能反应，怎么会没有呢。
　　李世真想要让自己宽心。徐伊景自然也知道这番话的目的。所以她只是注视着李世真，却良久没有说话。
　　幽暗的环境下，李世真望向她的眸子如同永夜里的繁星般，闪烁着她从未见过的光辉。徐伊景没有像平时那般错开视线，她凝视着眼前的女孩儿，在清楚了自己目的之后，李世真或许总有一天会成为绊倒自己的石头。但面对一切威胁都会毫不留情地除去的徐伊景，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坦然地去铲碎她了。
　　那就这样吧。世真啊，如果你会背叛我…..希望，你不要背叛我。
　　李世真想要开口打破这肃穆到诡异的气氛，却在看到徐伊景的举动后，睁大了双眼：“这个…是之前…”
　　“这是我的符咒。也是、比我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徐伊景也将视线投向了摆在桌上的玻璃小盒。轻轻取下盒盖的刹那，嵌在海绵里的硬币便毫无遮掩地展现在两人面前：“无利息借给你。”
　　李世真颤抖着手，取过设置精巧的小盒：“很感谢您肯无利息借给我。”她怔忡了片刻，分明是小心翼翼的样子，却用似是在开玩笑的口吻问道：“但是怎么办呢？您不是说，没有担保的话，是不借东西给人的么？”
　　面上虽然是微笑着的，但声音里的哽咽却很难隐藏掉主人的情绪。是终于被正视的委屈么？还是无法言说的欣喜呢？李世真不知道，但却清楚，无论这场无望的爱结局如何，这一刻，都足以抵消了她所有的苦楚。
　　谨小慎微的模样落在徐伊景的眼里，让那双经久不变的沉静眸色柔和了许多：“世真啊。”她迎着女孩儿仍带着泪光的眼睛，微启双唇，轻声道：“世真啊，你就是我的担保。”
　　无论这场无望的爱结局如何…李世真都相信，徐伊景在这一刻，至少、在这一刻，也是，放了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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