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情

　　“我给你升职吧。”始终背对着她的女人终于肯回过身来。
　　李世真低垂着的头瞬间扬了起来，察觉到自己过度的反应后，又慌张地重新埋下头。
　　因为她的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而心生欢喜的自己很傻。
　　真的很傻，她知道的，但却无法控制地身陷囹圄。
　　女人背靠着转椅，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李世真，轻声道：“只是今天晚上，升你做陪酒常务。”
　　原来，她也会记得自己的话呢。真好。李世真笑了，翘起嘴角，眼睛也跟着弯起了月牙弧度，如同她给面前女人的所有笑容一般，带着一如既往的依赖和孩子气，却不过于热诚。
　　“世真啊，”女人的语气很轻，似是叹息一般，脸上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感情也是金钱，不要再浪费了。”
　　这不是李世真第一次听到这番话。
　　早在徐伊景第一次利用她，被她发现的时候，面对着自己近乎咆哮的质问，徐伊景便是这样，用波澜不惊的语气提醒着她，感情也是金钱，不要浪费了。
　　在那个至今想起来，仍会觉得冰冷刺骨的雨夜，李世真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
　　不同于年幼时父母双亡的悲痛无助，不同于四处打零工来赚钱供养家庭的疲倦酸楚，不同于被人指着鼻子叫骂她是个卑劣的骗子的颜面尽失，不同于被迫双膝跪地向人道歉的羞辱难堪。
　　那份绝望的心情，混着脸上不停流下的雨水和泪水被她硬生生咽入喉咙，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了自己与徐伊景之间的距离。从那时起，她对徐伊景的感情，由艳羡向往迅速变成了逃避躲闪。
　　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隔着万丈的天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真正去理解对方想法的吧？她曾一度自暴自弃地想要放弃追随徐伊景。干脆就接着去打零工吧，接着去做她的停车服务生、汽车代驾、便利店小妹，即使赚得少，但心里自在舒坦，不用活在尔虞我诈的权势世界里，也不用再担心随时被人出卖。
　　李世真开启了二十四小时，除睡眠时间外全部工作的模式来补贴家用。在深夜做完代驾司机后，她才终于能够结束这一天的工作。怕影响在备考中的妹妹和熟睡的阿姨，李世真小心翼翼地溜进了属于自己的小隔间。轻轻滑上隔间的门后，她摸索着按亮了壁灯。
　　小小的隔间瞬间便被点亮，还来不及脱下外衣，那件被她特别挂起的红色晚礼服，就像嘲笑她一般映入了眼帘，登堂入室地宣誓着主权。
　　那个女人高高在上的姿态也跟着挤进了脑海中，瞬间就点燃了李世真麻木的表情。她带着怒气，猛地拽下了晚礼服，又从衣柜里拣出了那个女人为她买的衣服，叠得整齐，放回了购物口袋。本来就没有几件衣服的衣柜显得空荡荡的，好像她的人生一样，裹挟着寒酸的风，捉襟见肘。
　　第二天，李世真早起了一个小时，提着大大小小的衣服口袋，来到了S画廊。
　　徐伊景好像正在一楼与员工商谈着什么事，手中还拿着文件在细细翻看。这个女人真的很美，即使到了现在，李世真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有着轻易就能够让人妒忌的精致容貌。那双漂亮狭长的眼睛，在栗色长卷发的衬托下多了些慵懒，少了丝凌厉。但在见识过徐伊景不近人情的残忍后，这份高傲的美丽仿佛也染上了瑕疵，变得不再如当时初遇般令人惊艳。
　　李世真移开了视线，迎着员工惊讶的目光走上前去，将口袋一股脑地放在了她面前的办公桌上：　“我来把这个还给你。”
　　徐伊景放下了文件，看着隐忍着怒气的李世真，却视而不见般地回应道：“这是世真的衣服，我没有理由收下。”
　　李世真在她话音刚落，便冷冷开口道：“我一想到送我这些衣服的人，连衣服都觉得不好看了。”多么讨厌的女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一副好像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般的态度，去尽情地愚弄蒙在鼓里的人们。
　　李世真偏过头看了看桌上的口袋，故意用挑衅的口吻说道：“这么贵的衣服丢了也很可惜，要换还是要退，你看着办吧。”
　　这个女人，该要恼火了吧。大概会立刻叫人把自己赶出去，或是在自己面前把这些衣服丢掉来挽回颜面。这些富家小姐和财阀阶层，最厌恶的大概就是别人挑战她们的权威了。她没必要去惹恼徐伊景，这对自己只有坏处。但却不知为何，那些被欺骗的委屈感一齐涌上了心头，让她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逃走。
　　在想过得罪了这女人惨烈的下场后，李世真却反而释然了。用你的权势彻底地压垮我吧，徐伊景。就这样吧，在看清你的真面目后，我才能甘心抽身离去，然后彻底断了那些不符实际的幻想，过好我普通平凡的人生，不要再去肖想有朝一日能够涅槃成凰。
　　她想要的除了赖以生活的金钱外，还有平等的对待与起码的尊重。但或许，这些理想化的目标只能沦为笑谈了。麻雀，终归只能是麻雀，能飞上枝头便足以沾沾自喜了。麻雀、是永远都飞不上苍穹的。
　　听了李世真的话后，徐伊景突然弯了弯唇角，站起了身：“你喜欢喝香草茶么？金作家做的香草茶可是极品。”
　　李世真看着已经适时地见缝插针，推销起自己泡茶技术的金作家，完全摸不清头脑了。她在一团乱麻的思绪中勉力挣扎出来，打断了金作家的侃侃而谈：“我谢绝。我待会儿还要去打工。”是了。她还要打工，要赚钱，要生活，根本没时间和精力来和徐伊景坐而论道，也没时间喝什么茶或咖啡，那些小资的生活，完全不适合她此时的处境。
　　徐伊景毫不在意李世真僵硬的表情，低头笑了下，对旁边恭敬地站着的金作家吩咐道：“那，就给她泡一杯吧。”
　　然后便自顾自地上了二楼办公室。李世真看着她摇曳生姿的背影，哑口无言，犹豫了片刻，却还是跟了上去。
　　徐伊景再次向她抛出了橄榄枝，这次是以正式招聘为目的的，附有厚厚的塞满信封的一沓钱和准备好的合同。能够作为S画廊的正式员工，对于李世真来说是极具诱惑力的条件，就像徐伊景说的，她确实要供表妹读书，也要回报将她抚养成人的阿姨。她很需要钱，而这一切，徐伊景都能给她，一份稳定的工资，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一个正常作息的生活。
　　但听见徐伊景严肃地说出‘李世真小姐，我现在是在给你机会，可以活出真实人生的机会’这番话时，她那蠢蠢欲动的自尊心还是战胜了对金钱的渴望，她忍不住反唇相讥：“你总是这样，总是一副用钱能解决一切的样子，让对方变得很可笑。”她知道或许徐伊景此刻是好意，即便是在利用她，但也着实给了她梦寐以求的东西作为交换条件。但她怎么能去轻易接受呢？那蛰伏在心底的尊严，时刻都在提醒着她，有些事情，是无法拿钱去衡量的。她妥协了这一次，得到了金钱，便会失去比金钱重要千百倍的东西。在这个世上，没有一件事情是不需要付出报酬的，有着漫长打工经验的李世真再清楚不过。
　　徐伊景的视线从桌上的合同重新落到了李世真身上，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有着不符合柔弱外表的坚韧，当初也正是那份能够绝地反击的机敏与市侩，吸引了她的眼光。
　　她需要这样的人来为她所用，有贪念，所以好控制，有智慧，所以省心思。李世真或许是个可塑之才，但是现在看来，还是太过幼稚了。那稚嫩又天真的言语，迟早有一天，会在现实的面前被碾成粉末。
　　“有什么不能用钱解决的呢？我不太清楚。” 亲情可以因为金钱而决裂，爱情会因为金钱而劳燕分飞，友情，那是更适合于眼前这个女孩儿的年纪会说出口的词汇。现实的世界，只有不停休的互相利用与猜忌。
　　“至少，应该对当天的事感到抱歉吧。”李世真压抑在心底已久的怒气终于翻腾至了喉间，顺着话语倾泻而出：“那不是、可以用这点装着破钱的信封抵消的事吧。”这个女人明明知道有人要对付S画廊，却让她来当替身，代替‘徐伊景’走了一回鬼门关，要不是自己炸了仓库，趁乱逃了出来，现在怕是还生死未卜呢。可徐伊景对于那个雨夜发生的一切，竟然毫无愧怍之意，连句像样的解释和道歉都没有，怎么还好意思理直气壮地说要重新雇佣她。
　　徐伊景慢慢走到李世真面前，以无比郑重的态度，第一次对她加重了语气：“这点破钱么？你、不要瞧不起钱，否则，钱也会无视你。强颜欢笑、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但你以为这些话会有价值么？”
　　李世真已经忘记了当初是怎么继续反击徐伊景的了，不过她依然清楚地记得徐伊景当时的神情，那么认真严肃，好像在说着自己的信仰。原本清冷的脸上，突然就有了色彩。
　　把钱当成信仰的人么？这个可悲的女人。李世真摇着头走下楼，轻声叨念了一句，到最后也不道歉。
　　直到如今，她才知道，那时的自己，比起徐伊景递过来的钱袋，更期待的，竟然，只是她的一句道歉的话罢了。
　　自从推辞了画廊工作以后，老天爷就好像要更彻底地戏耍她一般，用设置路障游戏一般的心情，让烦心事一件跟着一件袭来，让霉运在她的生活中此消彼长。导航工作被上司调戏，汽车代驾遇到自己得罪过的富家女被折腾进警察局。
　　最后，无法渡过由金钱组建成的难关的她，终于还是进入了S画廊。
　　在S画廊工作，这是份苦差事，徐伊景深不可测，是她无法捉摸的，徐伊景简直就是个赚钱机器，徐伊景那么不择手段迟早会遭打击的，徐伊景的人生观在她看来都是完全扭曲的。
　　可是命运就是如此可笑，在不久的将来，她不仅进入了S画廊，还成了徐伊景的左膀右臂，被她肆意利用，不仅心甘情愿，更是无怨无悔。她知道了原来那个擅长茶道的金作家，并不是一个作者，而是一个高端编程黑客。她知道了原来那个老实憨厚的赵理事，竟然负责掌管着徐伊景大部分见不得光的事业身家。她知道了原来那个阳光帅气的司机小哥卓，身手竟然那么好，一直充当着暗影保镖的角色。
　　她知道了S画廊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单纯。S画廊卧虎藏龙，每个人都那么不简单，而她在里面，显得无用又渺小
　　她开始慢慢理解了徐伊景那时的决绝。可是那时，她已经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对着她大呼小叫了，她已经再也不能叫她一声徐伊景了，哪怕在心里，她也会字斟句酌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唤上一句‘代表’。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隐秘心事，让她们不再平等，就像失衡的天秤，只有靠她不断往上添加砝码，才能在摇晃中维持短暂的平衡。
　　从她喜欢上徐伊景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她李世真，已经万劫不复了。
　　她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徐伊景呢？或许是在她因为负担不起赔偿富家女高额的住院费而哭着下跪道歉，却被赶来的徐伊景厉声喝起的那刻。或许是在她知道了徐伊景在她遇险时，并没有利用了她之后便丢下她自生自灭，而是亲自带着大笔赎金去救自己的那刻。或许是在她送给徐伊景手链，为她戴上后，害怕被批评品位平庸，抬眼却看见她露出一抹浅淡笑意的那刻。或许是当徐伊景有些霸道地说，小心些，我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毁的时候。
　　代表并不是毫不在意她的吧。虽然对她越来越冷淡，但她、见识到了代表真正的一面啊。别人都没有见过的呢。
　　李世真的笑容越来越苦涩。她怎么会猜不出徐伊景是在躲着她呢。徐伊景是多么聪明的女人呐，又怎么会看不出自己对她渐渐变了质的心意呢？于是徐伊景面对着她愈加不耐烦，时常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指出她的缺点，不留丝毫颜面。而那个面对世间不平事，像个暴躁小狮子的李世真，却一次次任由徐伊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S画廊的代表---徐伊景，那是个强硬到无礼的女人。
　　从别人的口中，李世真曾经无数次听到这样的评价。
　　李世真偶尔会上前辩驳，但更多时候，都只是一笑置之。因为她坚信，坚硬冷漠外壳包裹下的代表，有一颗谁也无法与之相比的、柔软的心。但代表不会将关心与照顾说出口，就像是知道了自己的感情，却无法回馈什么，才会故意疏离自己的吧。
　　喜欢一个人就会为她找好所有理由，也会在意对方的所有想法。
　　李世真在刚开始被无端训斥时，也会眼眶泛红、委屈抱怨，而每当这时，徐伊景总会似是不经意地低声自语，感情也是金钱，不要浪费了。
　　徐伊景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像这样少见的反复告诫，说明自己这样太过外露的感情，一定是让她很为难了。
　　于是李世真变了，学会了言听计从，学会了隐藏感情。
　　那不会疏远也不至于过分热情的笑容，她私下练习了无数次，如今，也终于可以信手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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