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我亦飘零久

　　待到云姑娘终于被允许下地走动时，已是十月份。
　　西风吹叶，秋阴难散。
　　哪怕繁华如京城，也难以掩盖深秋的萧索，以及江湖人散尽的寂寞。
　　冠盖满京华，世家官宦遍地的京城本便不是江湖人所属意的地方。中秋之后，紫禁城中并未流出半点决战的消息，京中的江湖人士早已带着一肚子疑惑怨愤散了干净。
　　而昭回坊合芳斋后院，早在云邈精神日渐好起来的时候，陆小凤与司空摘星便离开了合芳斋。他们原都不是会长久停留一处的人，江湖浪子，漂泊无根，不问来处，不问去处，只偶尔会托人捎来一些书信物件。
　　萧墨轩同学因此次行事不够谨慎间接逼得云邈旧疾反噬，身体力竭，心怀愧疚又暗觉自己实力甚弱，在见着云姑娘身子好起来后便一直在静室反思悟剑。叶宸筝也在这些时日被撵回了白云城收拾深宫反水留下的烂摊子。
　　倒是叶孤城，不知何故一直留在了合芳斋，白衣胜雪，帝王飞仙。与西门剑神两人间偶尔飘出的剑气，让躺在床上的云姑娘时不时心惊肉跳。

　　“西门姑娘食言了。”
　　合芳斋后园，屋檐的铜铃在秋风中轻轻响动，铺着青石板的九曲回廊，叶孤城负手静立其中，目光淡淡，落在坐在回廊边烹着茶的女子上。
　　云邈拢着厚厚的狐裘，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红茶和牛乳，唇角有一抹淡淡的笑意：“君子养身，莫善于诚。可西门听云并非君子。”
　　叶孤城为云姑娘的厚脸皮所败，淡淡瞪了眼云邈，难得有些无言。
　　掐着比例，将牛乳缓缓倒入红茶中，清淡的茶香混着奶香迎面而来，香气四溢。云邈递给叶孤城一杯茶，浅浅笑道：“叶城主请用。”
　　叶孤城放下手中剩了不少的茶杯，淡淡道：“古怪。”
　　云邈一笑，也不在意讲究，抱着杯子一饮而尽，而后定定看向叶孤城，“叶城主欲与兄长择日再战？”
　　“西门姑娘作璧上观？”叶孤城瞥了眼云邈，讽道。
　　云邈倚着廊柱，毫无尴尬之意，坦诚道：“若有机会，我总归还是会插手的。宸筝亦是。”
　　叶孤城静静看了眼云邈，褐色的眼眸中竟似有几分无奈：“西门姑娘倒是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地无耻么？云邈暗想，忍不住浮上几缕笑意：“在下好容易自四海杀回来，总不是为了再次亲眼看着自己的兄长离世的。兄长与城主一心向剑，诚于剑道，不顾惜性命，西门听云理解敬重，但却无法接受，无能冷眼旁观。”
　　言至后来，云邈的声音已然带了几分整肃，面上的笑意也有些淡去，言辞神情之间，分明是不逊男儿的果决坚定，英华无双。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所为之事，无人可拦。”叶孤城神色淡淡。
　　“是，无人可拦。”云邈冷然道：“只消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一心为剑，摒弃七情六欲，此生无情。从此，哪怕西门听云与叶宸筝于尘世磨折中受尽苦楚，独自撑下偌大家业，自此寂寞无双，也不碍两位任何干系。”
　　云邈一顿，又道：“叶城主觉得凤归尘如何？”
　　叶孤城一滞，眸色复杂：“天纵之才，奈何时势所迫。”
　　“云邈很久之前便得知这世上有个绝顶的剑客，深居燕北万梅山庄，一战封神，自此剑道无情，寂寞无双。如此人物，绝世风华，云邈心向往之。”云邈幽幽一叹，“可云邈虽心怀敬仰，西门听云却难以冷眼旁观。”
　　“叶城主踏波而来，帝王飞仙，威势天成，是西门吹雪难得的对手，也是西门吹雪难得的知己。这世间，唯有一个西门吹雪，也唯有一个叶孤城。有此知己，人生无憾。君若与兄长一战，不死不休，无论谁胜，余下半生，皆再无对手可寻，寂寞几许。”
　　清冷的话语飘散在秋风中，叶孤城沉默良久，却忽然心有所感，蓦地转身，直直望向长廊尽头——
　　白衣胜雪，如冬日雪山，寒冰冷漠，寂寞无双。却是西门吹雪。

　　云邈顺着叶孤城的目光遥遥望去，心中长叹。
　　拢了拢狐裘，抱着壶刚调好的奶茶行止西门吹雪身前，云邈意味不明地瞪了眼来人，接过西门吹雪手中散发着诡异气味的药碗一饮而尽。而后，转身进了书房，“喀”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园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姑娘何苦。”
　　在书房翻着医书的半夏看着神情有些不好的云邈，微微拧着眉毛轻叹一声：“庄主与叶城主也许并未打算择日再战呢？”
　　云邈灌了一大口奶茶，压下口中苦涩的味道，无奈道：“虽是时势如此，事赶着事，哥哥月圆之夜的决战，却终究是被我生生用性命搅了。若再约战，哥哥定然也会斟酌，断不会如此次这般将我避开。”
　　“既如此，姑娘又何必同叶城主吵起来。”
　　“我哪有和他吵起来？”云邈扬扬眉毛，姣好的面容上忽然有了两分诡异的笑意：“叶城主冷静自持，为人淡漠，杀人许是有的，同人吵架，却是不可能的。”
　　半夏一愣，着实想不出叶孤城那样的人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摇头失笑：“姑娘何故曲解我的意思。”
　　“我知道你的意思。”云邈皱着眉，苦笑道：“叶孤城与西门吹雪是当世两柄好剑。剑道相论，这是他们的宿命。可无论谁赢，活着的人终究太过寂寞，我总是想着也许不必走到生死相向的局面。既是论剑，也许可以用一些温和的方法，决战之法，对活下来的人，对我对宸筝终究残忍了些。”
　　“姑娘此法，只怕不易。”半夏皱眉。
　　“何止不易。就连我，都有些动摇了。”云邈将有些凉了的茶壶搁在一边的炭盆上，换了个手炉，苦着脸道：“他们二人要决战，我能拦一次，却不能拦第二次。更何况，那是西门吹雪的决定，西门听云为难伤心，却无插手的立场。今日这席话，已是我最后的阻拦了。”
　　“自此之后，哥哥若是仍要应战，西门听云只愿兄长，剑道大成。”

　　“如今世易时移，我倒是觉得，西门庄主与叶城主未必会如当初一般，死战一场。”
　　温润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只听着便让人如沐春风，和煦温暖。云邈讶然，自然而然地生出几分欣然：“花满楼，我还想着你约莫傍晚才能回来呢，没想到如今便回来了？家中的事情可是处理好了？”
　　“不过些许琐事，并不棘手。”花满楼锦衣广袖，朱冠束发，含笑揉了揉云邈发顶。
　　将炭盆上温着的茶壶拎起给花满楼倒了杯奶茶，云邈有些好奇：“你方才说哥哥与叶孤城不会彼此死战，何故如此？”
　　“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当夜之后，叶城主与西门庄主似是与以往皆有些微不同。”花满楼缀了口茶，轻声道，声音柔和，却很有信服力，“此茶是听云所制？”
　　云邈怔怔然想了一刻，隐隐约约察觉到什么，却是什么也没抓住，当即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笑吟吟地看着花满楼：“花公子觉得此茶如何？”
　　“茶香奶香交融，香浓醇正，很是新奇。”花满楼又饮了口，笑道 ，“以往却未曾见你煮过这样的茶。”
　　“以往与花公子品茗煮茶，在下一介俗人，附庸风雅，可是下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装成一个大家闺秀的模样，谨言慎行，生怕贻笑大方，哪里会做这种出格的东西。如今里子面子全暴露了，自然不用再端着以前的模样。”
　　云邈板着脸一本正经，不过说着说着便破了功，有些好奇道：“花满楼，这茶的味道当真不算出格么？方才我请叶孤城喝茶，他可是嫌恶的很。”
　　这下，不止连花满楼无奈，连半夏也是一副“自家姑娘脑回路不正常”的表情。
　　“听说叶城主和庄主一样饮食清淡，平日只用清水，这样甜腻的东西，他会喜欢才怪。”半夏翻着医书糊了自家姑娘一脸嘲讽。

　　云邈撇撇嘴角，手底漫不经心着摆弄着桌子上搁着的书本信件，忽地想起一事，偏头望向花满楼：“前两日收到陆小凤的信，说是今日会到京城，是晚些时候太阳落了山才会到么？”
　　花满楼却是摇了摇头，“我今日刚收到陆小凤传来的消息，他受人之约去了北边。”
　　“北边？”云邈一愣，下意识地开口：“可是银钩赌坊？”
　　“确实，听云知道？”花满楼头一次如此坦荡明确地见识到云邈非凡的来历带来的神通广大，难得如孩童一般有些惊奇。
　　“如今可是西方魔教正在内乱？”云邈摸下巴似是想到了一件极不美妙的事情。
　　“没错。庄子里的暗卫刚得到的消息，玉罗刹死了，魔教内部此时乱糟糟的，一个个盯着教主的位子眼红的要命。”半夏道。
　　花满楼闻言也已然通透：“只怕陆小凤此次又会遇上一个不小的麻烦。”
　　“陆小凤这次是被人当枪使呢。”
　　“姑娘何意？”半夏讶然。
　　“玉罗刹还活着。所谓魔教内乱不过是这个老不死的自己一手作出来的。”云邈愤愤道。
　　花满楼一顿，似乎感受到了云姑娘磨牙霍霍的意味，敏锐地察觉出一丝异样：“听云与玉教主可是相熟的。”
　　“不熟。”云姑娘一脸笑，假的不能再假。
　　谁料话音刚落，屋顶却传来一道神秘而又极富磁性的声音——
　　“十几年未见，听云丫头如此翻脸不认人，可当真是伤本座的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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