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转头时梦[短篇集]

　　梦，遥远的梦，幽幽跨过婆娑经年。
　　卿鱼记得，也是这样一座山里，也是这样一个陌生的床榻上，她艰难的睁开了双眼，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一个熟悉的身影忙上前阖上她的眼睛让她不要睁开，她又悠悠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眼睛终于清楚了，可她没有找到那熟悉的人。身旁的婢子告诉她，她的眼睛在大火里伤了，正在逐渐好转，元耳将军回京城了，过几日就回来。
　　她就躺在那山野小宅中默默的等着，没过几天，她便听见熟悉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她顾不得穿鞋，兴奋的从榻上跳下冲了出去，扑到刚从马上下来的他的怀中。他拥着她，看到她赤着足，便将她打横抱起，抱回屋中，放在榻上，亲自帮她穿好鞋，然后直起身来，吻上她的额头。
　　那一刻，她便知道，她这一生再离不开他。
　　他爱弹琴，她便为他伴舞，他爱酌酒，她便于他共醉。他说他朝中无事，常一住几日。他回京时，她便爬上小楼望着他等他回来。
　　直到那日，她灌醉了他，她靠在他的怀里与他共眠。
　　他说，等太后之事的余浪过去了，他便娶她回京。
　　她说，她不在意什么名分，她宁愿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
　　她开始瞒着他亲自缝制嫁妆。她眼睛还没有大好，做针线做到生疼，她一针一线，每一针都不曾偏差。
　　她后来才发现，是她太单纯了，人活于世，谁能无牵无挂过一辈子。
　　当她发现他来的越来越少，当她发现他每次来都愁容满面，当她发现他每次来都带着一大摞公文而对她置之不理时，她才感到心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她有孕的消息，也不曾激动他几天。
　　直到她吃了他送来的药后发现血流满地，直到他早已成婚生子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她才如梦初醒，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从来不听天由命。
　　她将她刚刚做好的嫁妆亮在屋中，她潜入城，偷走了昙儿刚出生的孩子乘舟远去，昙儿骑马来追她，不慎跌下了马头磕在了石头上。她看着昙儿血流满地无人相助，她头也没有回，便走了。
　　她曾有过最美好的过去，又亲自将它扼杀。
　　卿鱼幽幽睁开了双眼，枕旁满是泪痕。她借宿在荒山中的一座客栈内，她站起身来，望向窗外。
　　究竟，又有什么谁对谁错，或是谁都不对，谁都不错。

　　***

　　第四天，甄仪才在深山里找到她，她站在客栈门口，静静看着他，脸上挂着笑。
　　她想好了。
　　腊月初一，下了一夜大雪。她披着斗笠，如约出现在了长亭。
　　元耳早已在那里，铺好了席，温好了酒，备好了炉火等着她，旁边，放着他的琴。
　　她走到他对面，他邀她坐下，帮她斟好酒，她看着，没有动。
　　他说：“你说的，你输，你满足我任何条件。我现在要你陪我喝酒。”
　　她迟疑了片刻，坐在了他对面，拿起酒来抿了一口，很暖。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他自顾自地斟酒自酌，她看着他，鬓角频添了些许白发。
　　远处古寺的钟声敲了几下，二人同时看往远方。
　　茫茫千里，银装素裹。
　　她笑了，他也笑了。他拿来琴来弹，一曲末了，余音未散。
　　“你可以不履行你的赌约。”终是元耳率先开口。
　　“不，我会的。”

　　***

　　卿鱼独自坐在黑漆漆堂内，直到甄仪走了进来。
　　“府内全部细作奸细都已经解决了，只留了一个。”
　　“谁？”
　　“绮人。”
　　卿鱼点了点头，从案旁拿起一封信，递给了甄仪。
　　“将这个送与元耳，咱们以面圣为由入朝控制局面，秦豫和元耳率军尾随。让他们小心点儿。”
　　“你真的打算推翻你哥哥？”
　　“有什么不可？”
　　“没有。”
　　“秦豫袭我大本营的那支军是你派人帮他借的吧。”
　　“没错。”甄仪平静的答完，看着卿鱼的眼色。
　　“好。”卿鱼说完，起身出去了。

　　***

　　绮人自缢了。
　　当卿鱼赶到时，就只看到了一具悬在梁上的尸骨。
　　她留下了份遗书，满篇尽是昙儿，她说昙儿对卿鱼的存在是如何容忍，元耳出征昙儿是如何提心吊胆，是如何连夜在灯下为他赶制冬衣……她生来是个孤儿，昙儿是她唯一的寄托，她而今便随昙儿去了。
　　在信的末尾，她说抱歉，她没有能完全解了卿鱼的毒的解药，延缓的药，只剩下最后一瓶。
　　拿着绮人的遗言，卿鱼有些怅然
　　“没有解药你能撑几天？”甄仪问。
　　“三天。”
　　所幸行进了半个多月，已然到了潼关。
　　入京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月有些凉。
　　“太子待你不薄，你当初为什么要来投靠卿舟。”
　　“太子身边有元耳就够了，不缺我一个，但你独自面对卿舟，我放心不下。”

　　***

　　当甄仪与卿鱼率众将进入京城后，城门轰然关闭，万箭齐发，一干武将慌忙保护卫国公和夫人。
　　卿鱼早有防备，响箭发出，城外大军即刻开始攻城，等待秦豫元耳援军。
　　一场恶战。
　　即便中央禁军是各地挑来的精英，但终究不敌边塞来的将士身经百战。不多时，城破，禁军随即涣散，跑的跑逃的逃。
　　但卿鱼没有看到，甄仪是什么时候中的箭。
　　当卿鱼率人攻入丞相府时，卿舟安稳的端坐在府中，已然服毒自尽。
　　另一个倒下的，还有甄仪。
　　卿鱼慌忙将他接住，坐在了地上，甄仪靠在卿鱼怀中，已然奄奄一息，微微一笑，嘴角浸出汩汩的鲜血。
　　卿鱼慌了，真的慌了。
　　甄仪笑着安慰卿鱼，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递到她手上。
　　他说：“我翻遍古书，有载苍夷花的花蕊可解你的毒。我种了三年，炼了这一小瓶。我本想到京城先请名医看看再给你服，而今没机会了。”
　　他的喘息在她怀中逝去了。
　　卿鱼坐在地上，抱着甄仪，任泪水肆虐。
　　秦豫与元耳的大军已到，秦豫带人进了皇宫，元耳来了丞相府，静静站在卿鱼身后。他命一个小卒为甄仪收尸，小卒接过了甄仪，卿鱼没有反抗。
　　卿鱼缓缓站起身来，背对着元耳，有些趔趄。
　　“此生，我为鱼，你为饵，你的存在，不过一步步诱导我走向毁灭。”

　　***

　　荒芜而幽静的府邸。为堵悠悠众人之口，秦豫将卿鱼软禁在了这里，但一概吃穿用度都未曾亏待。
　　卿鱼也乐得清静。
　　秦豫给卿鱼派了个婢子，名唤久久，不论从相貌到性格，都极像昙儿。卿鱼不许久久唤她夫人，只唤她姐姐。
　　夜深漏长，卿鱼在半梦半醒之际总听到墙外仿佛有一人在弹琴。她知道是谁，但她不想搭理，任它有无。
　　那一日，秦豫来了。他以散心为由，带着卿鱼出了城。
　　下车时，卿鱼怔在了原地。
　　这地方她认得，是当年她为了避风头，元耳藏匿她的深山小宅。所有美好的记忆，都曾在这里。
　　可而今，瓦砾遍地，衰草萋萋。
　　秦豫说，那日，卿鱼劫走了小元，昙儿惨死在河畔，元耳到这里来，放了把大火，意欲自焚，幸好被人救下。
　　卿鱼一边听，一边往里走。满目苍夷，门板颓倒在地上，让野草侵蚀。
　　在废墟的正中，有一座孤坟。
　　坟前有个木牌，刻着“元耳”二字，是元耳的笔锋。
　　秦豫说，救元耳的人将他送来了太子府，待他苏醒后又不见了。他怕元耳又去寻死，四处找寻，最终又在这里找到了他，他正坐这座坟前，刻这块木牌。
　　他想将过去埋葬。
　　卿鱼心底忽然一阵刺痛，发了疯似的开始用手刨坟上的土。秦豫早有预备，带来了铁锹，帮她把土掀开。
　　坟里，有一个木盒。
　　盒中，叠的整整齐齐的，是卿鱼做的那件嫁衣。
　　卿鱼忽然笑了，又任泪水滑过脸颊，她冲着空旷的山谷，发出凄厉的笑声。
　　造化可能偏有意。

　　***

　　秦豫告诉卿鱼，平沙关守关的将军去世了。元耳主动请缨，填补那个空缺。
　　卿鱼知道，平沙关路远迢迢，且临近的敌国终年骚扰不断，去那儿守关的将军，多半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秦豫说，他十天后启程，如果你想，可以去送送他。
　　卿鱼有些犹豫。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他临行的前一天，卿鱼午后小睡，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她跑来。
　　她睁开眼，看到一个孩子站在她面前。
　　是小元。
　　“娘！”这是小元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那孩子一看就是在完成任务，眼神中总有些怯怯的。
　　她猛地翻身起来冲了出去，门卫将她拦在了门口。
　　门外，空无一人。
　　元耳将小元寄托给了她。

　　***

　　一早，天还漆黑，秦豫便派来了马车，在卿鱼府门前恭候。
　　已然开春，城外，似有似无的春草，绵延无尽。
　　大军开拔，她在路边等他，他在她身边停下。
　　他坐在马上，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她将手递了上去。
　　他一用劲，将她拉上了马，侧坐在他身前，接着夹马急驰。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额头，她拽着他的衣襟。
　　她记得，那一日，他将她从火海里救出时，也是这样，带着她疾驰。
　　她缓缓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任熟悉的感觉刺激着她每一丝触感。风在她身旁拂过，她希望这一刻能永远延续下去。
　　他终究勒住了马，但没有放她下去。
　　谁都没有说话，远处，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
　　她想说，我陪你去。
　　他想说，我带你走。
　　但谁都没有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沟壑已经太多太多，他们注定此生，只能遥遥相望。
　　远处，大军在行进，走在前面队伍已然看不到了。
　　他终究将她放下了马。
　　四目相对，站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她抬起手，帮她理了理衣襟。
　　“一路保重，我等你回来。”
　　“保重。”
　　他的背影，被霞光打得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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