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妆

　　<<<<<<<<<壹.
　　已近三月的春光，偏安北国一隅的周朝还沉浸在尚未消融殆尽的寒凉中，皇宫里屋檐下的枝桠光秃秃地露出一角，提醒着寒冬的尚未结束。太极宫偏殿的地龙烧得暖烘烘的，赵归荑忙完了一上午，方才准备睡下，便听门口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谁啊？”赵归荑有些不解，却还是上前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小太监，见了赵归荑连忙颔首行了一礼，“赵尚仪安好。奴才是太极宫新来的，给姑姑传个话，陛下叫姑姑往正殿去一趟。”
　　赵归荑是周帝的御前尚仪，本来皇帝传唤并不是稀罕的事情，可今日并非她当值，又是皇帝往日午休的时候，这个时辰传唤，让赵归荑还是有些吃惊的。“现在么？”
　　“是了，陛下等着姑姑呢。”小太监站在门口，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姑姑这里好生暖和，门外生冷的很，姑姑可要多穿些衣裳。”
　　赵归荑天生怕冷，到了周国后，更是冬天一刻也少不了暖火，只是今日的事情让她觉得有些非同寻常，便也没有耽误，穿着单衫就跟了出去。从赵归荑的厢房步行到太极宫的正殿用不了太久时间，两人很快便绕到了太极殿的门前。首先映入赵归荑眼帘的倒不是大门，而是一个女子脱簪跪立在大殿门前，只传了一件薄薄的对襟襦裙，手已经冻得有些发紫了。
　　赵归荑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小声问身旁的小太监，“这可是四公主么？”
　　小太监叹息地点了一下头，无奈地摆了摆手，“可不是么，都闹成这个样子了，陛下也是无可奈何，干脆就放任她跪在这里了。”
　　小太监边说边往前走，看样子不太想让赵归荑继续管这件事。赵归荑看到这，心底大约已经明白了皇帝寻自己所为何事，她心下一沉，随着小太监入了大殿。殿中篆香袅袅，书案上堆满了奏折书章，皇帝不停揉着自己已满是折纹的眼睛，似乎很是疲惫。
　　“陛下？”赵归荑上去躬身行礼，然后便呆在原地静听皇帝的差遣。
　　皇帝这才意识到赵归荑已经来了，他按了按有些微微凸起的太阳穴，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归荑，你过来。朕有些事情想要跟你商量，有关岚姝的事情。”
　　跪在大殿门外的正是周帝的四女儿孟岚姝，周朝虽说是个独立的王朝，然而地方偏僻国土贫瘠，多年一直依附于幅员辽阔的梁朝，说是梁朝的番国也不为过。因此孟岚姝作为皇室女子，自然而然就成了和亲的牺牲品，赵归荑听说前两天梁帝已下诏书，亲封孟岚姝为和贵姬，近日便要远嫁到长安去。
　　“朕并非铁石心肠，她心思多年纯净，又不愿意和亲。可朕没有办法，又怕她进了梁宫吃了苦头。”皇帝说的极慢，有时候话语间也有些颤抖，“朕记得，你从前是梁人。”
　　话题突然间转到了赵归荑身上，让她猛然一惊。多久了呢？她也忘了，她几乎都不想记得自己是梁人了。赵归荑没有回答，可周帝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你办事稳妥细致，又与她年龄相仿，朕想叫你陪她一同入梁，不知你愿不愿意？”
　　赵归荑猛地抬起了头，皇帝这话听起来是商量，可实际上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他已然决定，自然是如同孟岚姝远嫁一般不容抗议。赵归荑当然明白这些道理，随即下跪叩首道:“陛下信任奴婢，奴婢自当尽全力护公主周全。”

　　“如此甚好。”周帝如释重负般说了四个字，便向着殿外走去。赵归荑连忙跟了出去，只见他已然站在了孟岚姝的面前，他的声音低沉沉的，却并不是气恼，却相反多了些无奈，“姝儿你别再闹了，朕将归荑赐给你，你若日后有了麻烦，记得多同她商量商量。”
　　“父皇！”孟岚姝的眼睛本就哭的有些肿红，一张口才发现她嗓子也有些微微的沙哑了，“父皇已同意女儿嫁给田家，又为何悔婚叫女儿前去和亲？”
　　她这话显然戳了周帝的痛处，帝王家从来不许有人质疑自己的权威，他语气冷了下来，俯视着孟岚姝说道:“女儿家张口闭口谈论自己的姻亲，实在不知羞耻！朕并未赐婚，何来已嫁之说？梁帝的诏书就摆在朕的桌子上，你已为他人贵姬，不要再提起田迅了，况且……你向来进退得宜，如今却要将周朝放在梁人的油锅上烹烧么？”
　　孟岚姝抬头看了看周帝，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是没说出任何话语来，她终是低下了头，眼眸里像是溢出了无可限制的悲戚。赵归荑静静地看着他们，却是毫无办法，为了权势为了江山，最终牺牲的不过是女儿们最为珍贵的东西。赵归荑心里久久地有些疼痛，她似乎从孟岚姝眼中看到了九年前那个绝望的自己。
　　周帝见孟岚姝平静了下来，也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赵归荑赶忙上前想要扶起跪了大半天的孟岚姝，她紧紧搂住了孟岚姝的腰，“四公主，咱们回去吧，外面太冷了，不要再跪着了。”
　　孟岚姝似乎猛地啜泣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看了一眼赵归荑，半晌才开口道:“以后就要改口了，得叫和贵姬了。”
　　孟岚姝说完这句话便猛地挣开了赵归荑，赵归荑有些发愣，她不知道孟岚姝平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内心究竟已经绝望到了何种程度。她只好小步跟随在孟岚姝身后，随着她一同回了寝宫。

　　翌日，便到了孟岚姝出嫁的日子，周帝倒也大方，满满十几台的嫁妆蜿蜒排列在寝宫的门口。赵归荑不到四更便起身替孟岚姝梳妆打扮了，随行的宫女除了赵归荑还有一个孟岚姝的贴身婢女郁轻青，说是出嫁可终归只是个妾室，孟岚姝并未着嫁衣，只是穿了色泽亮眼的鱼嘴扣鹅黄的立领袄。
　　孟岚姝一直端坐在梳妆的菱花镜前一句话不说，任由赵归荑和郁轻青二人为自己梳妆打扮。郁轻青多年跟着孟岚姝，看见她如今的样子，自然是心疼的不行，但也只涂了殷红的胭脂遮了遮有些红肿的眼睛。
　　“唉，公主本来就和田将军两情相悦，若不是娘娘去的早，怎么也不至于将公主送到梁宫去。”郁轻青有些不满，她像是抱怨一般絮絮叨叨道，“奴婢小时家里穷，却也不以做妾为荣的。”
　　赵归荑听此，连忙拉扯了一下郁轻青，“说什么呢，一会又招惹公主不开心了。”
　　
　　“我倒罢了。”孟岚姝突然开口，她往头上别了一个石榴石的发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子一动不动，“就是连累了赵尚仪，跟着我，恐怕日后还不及在太极宫做事来得舒心呢。”
　　自从赵归荑被遣派到了孟岚姝身边后，宫中便都道赵归荑恐怕是得罪了皇帝，虽说梁朝是大国，可在后宫做事却和周宫中是半斤八两。跟了一个贵姬当然不如在御前来得有头有脸，况且以孟岚姝的态度来看，八成还是个得不了宠的贵姬。
　　赵归荑没有想到孟岚姝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说这话不过是怕自己心中不舒服罢了。她走上前替孟岚姝整理了衣领，“四公主，奴婢小时入宫，公主对我多有照拂。如今，我自然尽全力护着公主，公主不要再这么说了。”
　　孟岚姝像是被什么戳中一般，便转身拉住了赵归荑和郁轻青的手，她化了桃花妆的眼眸异常灵动，“我本没有争宠之心，也不愿屈从了自己的心。你二人跟着我，恐怕也没有什么出头之日。进宫的路途长远，你们若是不愿，我便分你们足够的盘缠，你们路上寻了机会，跑了便是。”
　　说罢，孟岚姝当真给两人手中塞了个包袱，里面沉甸甸的，大概全是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郁轻青连忙推了回去，言辞激烈地说道:“四公主你这是干什么？奴婢自小跟着你，你不知道奴婢是什么样的人么。公主就算是要守着冷宫，奴婢也跟你守。”
　　赵归荑只是将包袱放回了桌案之上，天地虽大？可哪里有逃身之处呢，当年逃了，如今便不想再逃了。“奴婢去门口看看其他事情办妥了没有，到了时辰再来唤公主。”她走了一半，又补上了一句，“逃兵么，奴婢不会当。”

　　周朝的送亲大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一路上倒也经费了许多周折。步行艰难，一直赶着路也需一月有余的时间，长安已近四月季节，花期尽放，来时的袄衣也都穿不住了，纷纷换上了轻柔的衫裙。
　　她们不知道，一个月足够发生许多变化，甚至是天翻地覆的更迭。梁宫已经采选新一批的秀女，而周梁边境的局势却是不断地紧张恶化，等迎亲队伍入了京城后，梁边境上已是囤积了十万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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