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尸横遍野、满目苍夷。那一瞬间，她以为身在阿鼻地狱。喉咙苦涩，嘴唇干涸，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这种痛把她拉回现实，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四野寂静得能听到大地苍凉的悲吟。
　　“幕姐姐，我控住他，你狠狠地打。”如今那张俏皮的脸深埋黄土，巫杵裂成碎片散落一地。
　　“关键时刻，我会给你顶八荒的。”那抹永远萦绕在嘴角的坏笑，终于停格成了永诀。
　　“我死不了的，打不过就跑啊。”那个人永远扛着大刀，一副仰天长啸的傲态，如今只能永远的仰望苍穹。
　　“我们天机营的将士，当然是要保护你们仙居门人的。”那张坚毅的脸依旧如钢铁铸就，死亡也没能让他倒下，他的盾牌最后一刻护住的依旧是她。幕离冰凉的手覆上他的眼睛，滚烫的泪落入他的衣领，永别了，峙禹。
　　春夏秋冬，严寒酷暑，昔日五人成行，今朝形单影只。
　　翻过沥沥望川，跃过埋骨风沙，燕丘草木已成荫。
　　“你们——你们不要过来！”
　　“小不点还挺有骨气，你拿得动你那把大刀吗？乖乖把钱交出来，不然就对你们父子不客气了。”
　　“我们已经没有钱了，不要伤害我爹爹。”那孩子不过四五岁模样的年纪，明明害怕的要哭，却舞着那把比他还高出一截的大刀不肯退让。
　　“欺负老弱童叟，玄冥教何时就剩这点能耐了。”这个声音冷冷清清，仿佛响自天际，又像近在耳前。
　　小男孩睁大眼睛张大嘴巴看着从天而降的紫衣女子，这是神仙吗？
　　那两名劫匪对视了一眼，来人修为显然在他们之上，撤。砰砰两声，也没看清紫衣女子是如何动作，两人应声倒地。
　　“这次小惩大诫，以后不要让我看见你们。”
　　“原来是云麓仙居的女侠，得罪了。”说完，两人连忙捡起兵器跑了。
　　“神仙姐姐，你看看我爹爹。”小男孩眼里包了一汪眼泪，倔强的不肯流下来。幕离伸手探了探老人的脉，已是油尽灯枯之势。老人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幕离会意俯下身，老人在她耳边说：“女侠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我是不行了，求女侠……收养我的……孩子。这孩子……身世不同一般，这个……玉佩，是我收留……他们母子的时候，放在襁褓里的……咳咳，他娘已经……不在了。”
　　幕离看到玉佩的一瞬间愣登当场，这个图案，是七星教的标志，当年他们五个联手攻上七星教，几乎全军覆没，除了她，全部战死。幕离仿佛回到当年那场惨烈的战斗，漫天流火里，她记得她曾放走过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
　　幕离：“孩子的母亲，是否左眼眼角有颗泪痣。”
　　老人神情一下子激动起来：“是……是，女侠，既然有缘……孩子就拜托……你了。”说完，抬着的手，永远的落了下去。
　　“爹爹！爹爹——呜呜——”
　　幕离为老人立了个简单的墓，等孩子哭够了，问道：“跟我走吗？”
　　“嗯。”
　　“擦干眼泪，来。”
　　幕离伸出手，小男孩用衣袖擦了擦脸，然后忐忑的把小手放在她掌心里。
　　幕离：“你叫什么名字。”
　　“狗蛋儿。”
　　幕离想了想，七星教教主的长子叫程君煜，君字辈，“以后你叫程君笑，如何。”
　　小男孩用力的点头：“嗯。神仙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是神仙，我叫幕离。”
　　“幕离姐姐。”
　　“你们原本准备去哪里？”
　　“爹爹说去荒火教。”
　　幕离微微一顿，“为什么要去那里。”
　　程君笑：“是刀疤叔叔说的，说我应该去那里学功夫。”
　　幕离：“我看你有些荒火教功夫的底子，是他教你的？”
　　“嗯，叔叔说他教的不够，想要学更好的功夫，就要去荒火教。”
　　幕离：“我也可以送你去。”
　　程君笑仰起脸：“那你会陪着我吗？”
　　“我非荒火门人，自然不能久留。”
　　幕离感觉男孩的小手更用力的抓住她的手掌。“姐姐，我不去荒火教了，你能教我功夫吗？”
　　幕离默默的看着这张稚嫩的小脸，“那你拜我为师吧。”
　　程君笑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师父再上，请受徒儿一拜。”
　　幕离把他扶起来，擦干净他额头上的泥土。小不点连忙抓紧幕离的手，生怕被丢下。
　　“师父，我们回家吗？”
　　“为师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往后跟着为师风餐露宿，你可吃得这苦。”
　　四海为家风餐露宿之类的话，程君笑听得不太明白，但是吃苦他听懂了，连忙重重的点头，“师父，我能吃苦。”
　　听过木渎声声，走过十里长堤，雷泽遗迹有人家。
　　幕离：“我们暂且住在这里。”
　　小小孩童眉开眼笑：“嗯，师父。”
　　幕离：“为师今日起教授你武艺。”
　　程君笑高声欢呼：“谢谢师父。”
　　幕离伸手抱起他，腾云而起，顷刻奔出数里。
　　“呆在这里别出来，看好了。”
　　“嗯。”程君笑捏着小拳头，难免有些紧张。
　　幕离出手很快，被她偷袭的人反应灵敏，反手挥出一刀，两人瞬间拆了数十招，幕离身形飘忽，轻松化解对方的招式，此人见势不妙，一个虚招往反方向逃走了。幕离也不追，回到程君笑待的地方，“看清楚了吗？”
　　程君笑板着小脸，一脸严肃的点点头。
　　“来打一场，用他刚刚使的招式，为师让你十招。”
　　月升日落，春去冬来，稚龄孩童已长成少年模样，与他手里的长刀一般高了。
　　幕离：“这次看清楚了吗？”
　　程君笑：“恩。”
　　“来打一场，为师让你五招。”
　　“来打一场，为师让你三招。”
　　飞过茫茫逝水，跃过寒山大雪，缥缈峰下杳人烟。
　　幕离：“从山脚到山顶，分别代表着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程君笑：“师父，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些我都能理解，为什么生也是苦？”
　　幕离：“生，是一切苦的开始。”
　　程君笑：“那——师父，人生七苦，你是哪一个。”
　　幕离：“大概是，爱别离。”
　　程君笑：“那我呢？”
　　幕离：“你呀，你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程君笑：“师父，我们来山上做什么。”
　　幕离：“来见一位仙人。”
　　程君笑：“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幕离：“这是当然，我们到了。云麓仙居弟子幕离，见过大道先生。徒儿，向先生问好。”
　　程君笑：“弟子见过大道先生。”
　　大道：“想不到幕离也有困惑的一天。”
　　幕离：“我并无困惑，只是若将来我的徒儿心存疑问，望先生指点一二。”
　　大道仔细看向程君笑，微一寻思：“原来如此，不愧是云麓仙居最具慧根的弟子，日后这位小友尽可来缥缈峰寻本座。”
　　话音刚落，却哪里还有仙人的影子。
　　程君笑：“哇，真的是神仙啊，师父你怎么会认识神仙的。”
　　幕离：“云麓仙居本是这世上最接近神的门派。”
　　程君笑：“师父，你怎么不教我云麓仙居的法术。”
　　幕离：“你的骨子里，流的是火神祝融的血，荒火教的功夫才最适合你。”
　　程君笑：“师父说的是，快意恩仇，怎及我手中长刀潇洒。”
　　入山时节梅雨纷纷，出山已是落叶满地。
　　幕离：“今日是你的成人礼，为师当年为你取名君笑，现赠你表字开怀。”
　　“程君笑，字开怀，师父可是希望我开怀大笑。”
　　“为师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这天程君笑兴致极高，师徒二人把酒言欢，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桌上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下面压着一封信。
　　吾徒：
　　见字如晤。
　　二十五年前，荒火教弟子程渊叛教出走，自立七星教，不足一年，声势浩大，其门人以法器驱使魔物，为祸一方。吾与四派联手，终灭七星教，教主程渊下落不明，我方亦伤亡惨重。而今，七星教休养生息，寻回教主，若其东山再起，又将是一番腥风血雨，吾不能坐视不理，让天下苍生重蹈当年覆辙。
　　此玉佩上刻七星教标志，乃你生父程渊送与你母亲的信物。
　　为师不负苍生，终愧对于你。
　　幕离绝笔
　　程君笑发足往外狂奔：“师父，师父——”
　　岩山之顶乌云压城，雷电交加，一声凤啼，火光冲天。幕离直挺挺跪在地上，全靠手中法杖支撑才没倒下，“峙禹，我终于完成了我的使命。”
　　哒哒哒哒，是谁的脚步声，这一刻，却没有勇气抬头看。
　　程君笑：“师父，徒儿来晚了。”
　　幕离：“不，刚刚好，程渊杀孽深重，但他是你生父，为师希望所有的恩怨都在为师这里了结，不要再生仇恨。”
　　程君笑：“我答应你。”
　　幕离：“徒儿，你可否原谅为师？”
　　程君笑说不出话来，自养父过世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幕离轻轻一声叹息：“罢了……”
　　“师父！”程君笑冲上去抱住倒下的幕离，她手中的法杖已随着人死灯灭烟消云散。
　　“师父，我从未怨恨过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