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诉离殇

　　南宫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烦躁地起身，走到河边洗了洗脸。冰冷的河水打在脸上，稍稍灭了灭心里的窝火。连日来激烈的战斗，南宫夜早已习惯这种刀尖抿血的生活。白天的伤虽然有些疼，也不会到了影响晚间休息的地步。此番心烦意乱，却是因为一个人的加入。
　　洛殇那个男人……夜心里是不信任他的。一个宓妃的心腹，在可疑的时间出现在可疑的地点，而月芝公主，几乎是连个磕绊都不打的，就相信了他。他手臂上的纹身，南宫是认的的，那是死士。洛殇并不是一般的宫中护卫，他是个刺客！他的出现一定有未知的内情。然而他又有暖玉作为投诚的信物，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当下，夜并不想因为自己的怀疑，把整个团队弄得四分五裂。他只能几乎寸步不离地保护着玥芝公主，只要能护得她的周全，自己即便是粉身碎骨死上一万次也心甘情愿。

　　他们黄昏时分找到了一个只容一人安身的山洞，玥芝理所当然地睡在洞里。为了保护长公主的安全，七个人分作三队，每两个时辰替换一次。燕长风嘴上不说，其实夜知道他心里也是防着洛殇的。不然不会刚才分组时主动提议因为洛殇是新来的，要他加入自己和易轩然，三人一组。
　　南宫夜想起昨天早上找不到玥芝时，自己几乎要发疯。当看见洛殇抱着玥芝衣带不整出现的那一瞬，他差点以为这个男人对他的玥芝做了什么。如果不是燕长风拦着自己，那一瞬仇恨加妒火，估计他是要把洛殇切成碎片的。

　　玥芝在他心里从来都不是主子，他愿意为她出生入死，是因为他深深爱着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应该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开始了吧。

　　他的家族南宫氏，四代为南朝皇帝林氏的护卫。上一任的禁军统领正是他的父亲南宫卫，而一直被视作接班人的是长兄南宫颢。长兄身高体壮，一把长剑舞起来密不透风，衬得年幼体弱的他就像是白天的月亮谁也看不见，不由得自惭形秽。可六岁那年，父亲突然拉着他的手说，皇上把你指给长公主殿下做贴身侍卫，从此后你生生死死都是公主殿下的人，切莫辜负了皇家对我们这份厚恩。他不曾想过有天会这般受器重，小脑袋捣蒜似的点，却不想父亲转过身去偷偷拭泪。
　　四年前皇帝得嫡女，已有儿子若干却膝下无女的皇上对长公主视若珍宝，赐名林玥芝，云中皎月雪山灵芝，世上至珍人间极贵。公主四岁那年，跟随母后外出进香，道观中修行的国师看到，大惊失色，与皇上进言，说公主命格非凡间物，乃是上古之仙投胎转世。此命格一出，未来天下会大乱，魔物横出百姓涂炭，只有公主能救苍生于水火之中，这是她转生的使命，只是到时务必要牺牲自己的性命。皇帝甚爱幼女，便问国师可有招解此劫。国师掐指一算，道：“而今之计，唯有找一护卫，从小不离公主左右，一定要保她平安长大成人。将来这南朝百姓，乃至天下众生的性命，皆系于公主一身。这个护卫定要出自真心保公主，方有可能为她挡下那命中一击，劫后或能幸存。”
　　皇帝左思右想，只能找自己最信任的南宫卫商议此事。南宫卫幼子夜，出生时找过术士测八字，可连找几位，测完后都连道公子命运多舛，将来可能为保心爱的女子而战死。卫帅疼爱夜，便一直没有教他习武。而此刻他才知道术士所言之事，为救天下苍生，卫决定送幼子入宫。而这一切，此时的夜是不知的。

　　夜穿着略大的护卫服，站在高高的台阶下，随父亲拜倒在地。卫帅对上面的少女说：“殿下，这就是您的侍卫南宫夜。”
　　夜听到一阵轻柔的笑声，“卫大人，这个毛孩还没有剑高呢，也能做侍卫吗？”他不服气地抬头说：“不要小看人，我再吃一石米，可定就比剑高了。”
　　那个少女听了更是笑个不停，跑下来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说：“那又怎么样，你能举得起那柄最重的大剑吗？”
　　夜看清少女的长相，有些脸红。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家里最美的女人是他的堂姐，刚出阁，笑起来像春天的海棠花一样，可眼前这个女孩子，最美丽的牡丹也比不上。他敢打赌，她长大后会比表姐美上百倍。他不敢多看，可那点小男子汉的气概又让他不想在她面前认怂，硬着头皮顶了句嘴：“我不但舞得动，还能舞得像风一样快。”
　　卫帅轻咳一声，略带责怪地看了夜一眼，而少女却不以为意，只笑着说：“那可一言为定，你将来要舞剑给我看哦。”
　　卫帅忙替他回道：“公主殿下，您是夜的主人，您将来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只是您的侍卫，听您的差遣，您无须如此客气。”
　　“主人？我才不是夜的主人呢。”少女咯咯地笑着，“夜也不是我的侍卫，”夜心中突地一跳，以为她嫌弃自己不如长兄，内心难过起来，却不想少女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夜是我的朋友哦。”她跑起来，“快跟我去御花园玩吧。”
　　他没头没脑地就跟着少女跑了起来，全然不顾老父在身后傻了眼。
　　少女回头望着他，“你叫夜？南宫夜？”他傻傻点头。“那我从此就叫你小夜喽？”少女又笑了，“我叫玥芝，父皇说，玥是山海经里的明珠，皎如明月，芝是香草。你可以叫我小芝，父皇母后皇兄都这么叫我的。”
　　他重复了一句，“小芝？”
　　“哎。”那一刻，少女的笑容，像春风一样，吹开了他满心的花朵。

　　夜走到山洞附近，不出意外看见正在打盹的迦南。“终究是个孩子啊，让他夜夜这样熬，太辛苦了。”夜心里叹道，上前就想叫醒他。
　　“谁！”迦南突然一个翻身就弹了起来，鞭子缠上夜的脖子。
　　“南宫大哥？”他看清是夜后赶紧收手。夜摸摸脖子，道：“我只当你睡死了呢，没想到还反应还挺快。”
　　迦南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这几天是挺累的，不过为了保护姐姐嘛。我是困得不行了，可脑子里还是绷着根弦，一有人靠近身体就自己动起来了。”
　　夜叹道：“我来替换你了，快去好好歇着吧。”
　　迦南嗯了一声，又问：“怎么没见鸣鹤大哥？他不是来替换麒麟吗？”
　　夜微笑道：“我睡不着，提前来换你。你还小，每晚这样太辛苦了，我多替你一会儿也无妨。”
　　迦南有些不满地嘟起嘴：“我知道你们都拿我当小孩子看，可我也不小了。我可是西域的雄鹰，我会快快变强壮，保护姐姐的。”嘴里说着，却又打起了哈欠，终究抗不过睡意的诱惑，往树林那边走去了。
　　夜目送他离开，心里满是无奈。他知道迦南喜欢玥芝，其实他早就知道。迦南年幼时被西域王送入南朝，美名曰学习汉人知识，其实就是做质子。年幼的孩子背井离乡在宫中境遇可知，只有玥芝公主，从不冷眼待他。迦南从小粘着公主长大，对公主敬爱有加。这份年幼的情感，已经随着迦南的长大变成了男女之爱。
　　夜知道迦南的爱意，可他又能如何。玥芝贵为公主，貌若仙子才气逼人，深得宫中上下敬重，却从不恃宠而骄。她总是那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充满活力。哪怕落到今天这个流亡失所的地步，也不见她悲观失望。她对所有人都那么好，队伍里爱着她的又何止迦南和他两人？除了麒麟深不可测，易轩然和鸣鹤看她的眼神也是一往情深，连燕大侠都宠着她。
　　“小侍卫，吃醋了？”头顶传来麒麟的轻笑。
　　“你！”夜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无奈地低下头。
　　“我可是圣兽，会测谎术的，什么瞒得了我？何况你那点子爱慕，跟写在脸上也差不多，鸣鹤第一眼看你就知道了。你以为公主不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八岁那一年，南宫夜叫公主“小芝”被父帅听到，拎回去便是一通军棍。父亲气得老泪横流，边打边呵斥他，怎可对长公主如此无礼。上下尊卑有分，他从此明白了，无论公主是如何看待他的，在世人的眼中，他只是公主的下人。公主与他而言，真真是云中皎月，可望而不可即，如何敢妄想呢？他只能把爱恋深深埋在心里。今生若能为她而死，也算一尝夙愿吧。

　　“啧啧，你今天看见那个阴沉小子抱着小芝，眼睛里都要喷火了好嘛。”麒麟哂笑道，“那气氛，简直就像泼了一桶醋。”
　　夜沉默不语。麒麟从树上一跃而下：“小侍卫，我好心提醒你，你的命数想必你爹死前也跟你说了。反正今生呢，我是算不出你有和她相守的缘分了，为她死倒是有那么点可能。可怜你痴心一片。”
　　“公主身负拯救天下的责任，我南宫夜为了她百死无憾。”夜坚定地说。
　　“你是为了救天下呢，还是为了救她一人呢，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过呢，我只是提醒你，此番旅途多凶险，我身为圣兽麒麟都未尝一定可以保全自己，只怕你死了白死，一样救不了她。”麒麟淡淡地说，“好了，鸣鹤也来换我班了，我得睡去了。”

　　也不知燕长风抽了什么风，明知南宫夜和鸣鹤有过龃龉，偏分他俩一组守夜。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两人坐的老远谁也不理谁，一夜无话。

　　天亮时分，夜终于撑不住了，睡意朦胧。他迷迷糊糊地合着眼，突然听见有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跟前。
　　他没有睁眼，因为这熟悉的脚步，他知道是谁。
　　“小夜，你还在睡？”玥芝轻轻地问，“昨晚又没休息好吧，辛苦你了。”
　　她轻轻坐在夜的身边：“难得看到你这么没有防备，平时那么严肃，现在倒是更可爱。反正你没醒，我正好有些话想说……”
　　夜的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起来，他好害怕这声音太响，让玥芝发现他在装睡。
　　“小夜，谢谢你一直以来尽心尽力地保护着我。虽然你不善言辞，但我知道你一直真心关心我。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的心……”她突然顿住了。
　　夜闭着眼也能想象出她此时羞红着脸低头的样子，就像夏日清风拂过的莲花骨朵。不由得自己耳朵根也红热起来，生怕被玥芝发现，只能紧紧闭着眼。
　　玥芝没有抬头，只低声说：“有你在，我总是很安心。谢谢你，小夜……”
　　夜感到玥芝在动他的剑，她细细簌簌地解下什么东西，呼吸拂过他的耳侧，只觉得耳朵更热了。一直到她转身离去，夜才偷偷睁眼看到，剑穗被解走了。
　　那剑穗是她亲手做的，鸢尾花染的紫色，配了蓝珊瑚，正称他侍卫的制服，在他第一次通过剑术的考核，正式成了宫中侍卫的一员后送他的。他拿到后欢天喜地，从此系在剑上再也不肯拿下来。父亲见了问他是哪里买的，他咬死也不敢提长公主三个字，只能撒谎是买的。
　　也不知父亲知道没有，只看见他叹着气道了声“冤家”，也不知说的是谁。这剑穗他精心保养着，连一点灰都不舍得沾。握着它，就像碰到了她满头柔软的秀发。期间磨损了几次，每次玥芝都精心补了再给他。这仿佛是二人间的默契，谁也不说出去。可宫中侍卫们人人都知道，南宫夜的剑穗是他的心爱之物，谁也碰不得。
　　离宫前，他学剑是为了舞给她看。每晚偷偷的跑出来练武，是为了不负和她的承诺。出宫后，他才知道用剑杀人是怎么回事。第一次遇到刺客时只有麒麟和他两人，他拼死护她身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溅了一身，剑穗也脏了。那一刻他心是颤抖的。他虽然剑术为宫中侍卫之首，却从来没有杀过人。这一路遇到魔物多半都是麒麟降了他们，可麒麟是慈悲的生物，不杀生，所以遇到刺客只能他来上。
　　他一路又劈又砍，可刺客们倒下来，他人也崩溃了。原来杀人是如此可怕，刀剑刺破人身体的感觉，跟劈木靶子完全不同，人是软的，如此脆弱。温热的血，腥气十足，溅了他一脸，从鼻尖到大脑都麻木了起来。
　　他不敢回头看那满地尸体，他满手是血滑地握不住剑。当玥芝走近时，他几乎哭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好脏，像个刚厮杀完野兽。
　　可玥芝却扑进他怀里。“小夜，别看，别看他们。”她温柔地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是为了保护我。我知道，你一直那么善良，你不愿意杀人的。”
　　第二天，她把洗干净的衣服和剑穗还给他，那一刻他想哭。他从没想过贵为长公主的她会为他洗血衣，可她洗净的，又何止是一件衣服，还有他的那颗心。

　　南宫夜独坐了一会儿才起身，那边大家已经忙着准备要做早饭了。
　　“姐姐，我找到了蜂蜜。”迦南兴高采烈地用衣服兜着一块蜂蜜跑了过来。夜走过去，看见玥芝和燕大哥在商量吃什么。玥芝回头见到他，微笑着上前，把剑穗系在他剑上，解释道：“我早上出去洗脸，见你剑穗脏了，就解下来帮你洗洗。”
　　鸣鹤在一边吹了声口哨，略带醋意地说：“我荷包也脏了，公主也帮我洗洗呗。”
　　夜气得脸发白：“休得无礼！你怎可指使长公主给你干活。”
　　鸣鹤白了他一眼：“她还不是帮你洗了？凭什么好事都是你占着。”
　　“你！”夜气得又想拔剑，玥芝赶紧拦在二人中间，“好了别吵了。鸣鹤，下次我也帮你洗。”鸣鹤这才露出满意的一笑，而南宫此时心里却堵了起来。
　　燕长风抬头说：“各位，我们得弄些吃的。迦南刚割了一块蜂蜜，我打了只野鸡，把它窝里的蛋也抄了来。你们不妨再去寻些野菜和柴火。两人一组好了。”
　　“我去捡柴。”洛殇闷头说到。
　　南宫夜几乎想也没想就要和玥芝一起走，却不想玥芝冲他摆了摆手，“小夜，我和洛殇去捡柴，你暂和别人一组吧。”

　　夜愣住了。他一直天经地义地觉得自己是应该呆在玥芝身边的，他也以为，玥芝永远不会拒绝他。
　　可此刻他眼睁睁见玥芝走到洛殇身边说了些什么，洛殇也惊讶地看着她，随后脸红着点点头。夜心头冒出醋意，却连反对的话都说不出口。

　　“洛殇，你不太开心的样子，昨晚他们为难你了吗？”玥芝小心翼翼地问。
　　“殿下不必介怀，我本来就是宓妃的刺客，大家看不起我也是情理之中。”
　　玥芝急忙道：“洛殇，我知道大家对你刻薄了。请你不要介怀，其实大家都是好人，他们只是关心我而已。等你和他们处久了，大家就会像一家人那样了。”
　　洛殇突然停下凝视着玥芝：“其实只要长公主殿下相信我，就足够了。”
　　玥芝抬头注视着他道：“我相信你。”
　　洛殇突然有些哽咽：“谢谢长公主殿下。洛殇为了您，万死不辞。”
　　玥芝温柔地说：“别老叫我长公主啊殿下啊的，你可以叫我名字啊。我的名字是玥芝。”
　　“玥芝？”洛殇轻声重复着，“好美的名字……”
　　“玥是明珠，皎若云中月。芝是芝兰的芝，香草的名字。”玥芝笑道，“从前小夜喊我小芝的，可有一天，他突然不那么叫了。”
　　洛殇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长公主殿下，大家都在等，我们还是快走吧。”
　　“洛殇……你怎么了？”玥芝在他后面追了几步，困惑地自语，“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有距离感呢？是不是只有和你做了好朋友，你才会叫我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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