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防雷指南:
1,据不专业鉴定,此文狗血级别为三星级(狗血程度中等)
2,此文故事发生的背景似乎是在中国,但作者时常写着写着就不伦不类了
3,此文仙流二人年龄差距较大

此文献给安ann:
我一直后悔那天对你说,“还有两篇……”,实际上这些天我每天都在想干脆一篇不写得了……于是,你也看到了,有八章,它们狗血程度似乎相当……那啥你就当有八篇吧(……),我真不行了,无耻认为已经完成任务的俺爬走
内容标签: 都市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仙流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6051   总书评数:20 当前被收藏数:72 文章积分:3,919,579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衍生--近代现代-其他衍生
  • 作品视角:
  • 所属系列: SD同人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23656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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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流]岁暮炎天

作者:卢一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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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公车快靠站时仙道走向门口,他已经能看见站牌,从站牌往前再走两百米,就是他们大院。他今天要先往后折返一段路,他爸发短信让他打超市带点卤烧回去。老头估计今天想喝两杯酒,他刚学会发短信,字里行间语气庄严,居然还在最后打了“谢谢”,和平常说话完全不是一码事。
      下车时他忽然顿住,让排在身后的女人先走,他怀疑自己看错了——但并没有,又是那个男孩,扶着一辆自行车站在站牌下。他想,昨天没来,今天怎么又来了。
      男孩看见了他,他干脆掉头就走,才走几步,身边一阵风,男孩已经骑单车追了过来,他瞪着自己:“你去哪?”
      “超市,”仙道有点无奈,不去看他的脸,“不是让你别来了么?——赶明儿你姥姥又要说我了——赶紧的,回去吧。”
      男孩连续一个星期在站牌下等他,估计是放学后就直接来了,没回家。有几次仙道在警局耽搁的晚,八九点才脱身,这男孩也就等到八九点,夜里这街上过路车很少,一路只有隔二十米一盏的水银路灯,男孩跟在仙道身后时,仙道总听见他肚子饿得咕咕叫,还有车链子声。
      男孩不说话,在仙道身后大约一米的地方踩着车,因为速度过慢,车歪歪斜斜蜿蜒而行。
      “你放学后得先回家。”
      “回过了。”
      “书包都没放骗谁呢?——你姥姥又得急死。”
      “她打牌。”
      ×××
      一个月前,在警局里,男孩也是用这种口气说着“她打牌”。那天早上仙道忽然惦记大油瓶胡同的韭菜包子,出门时没直接去站牌等车,绕了几条小路去大油瓶胡同,八九年前他还在念高中时,天天早上必经此路,熟悉路的每个细节,事隔多年他却差点在岔道横生的旮旯里迷路,等他买了包子再穿到大路边搭车,到警局时就迟了到。那时警局里的一干人已经围住了这个男孩。
      “这事儿你得找你们班主任去啊——不归我们警察管,懂吗?”
      “换了我,就自己去解决了,我像你这么大时,天不怕地不怕。”
      “你就安心去上课,我打包票,它能自己逃走——猫的事儿我最懂了,我以前有只猫……”
      彩子告诉仙道,重案组的三井清早换班时发现的男孩,蹲在门口,吓了三井一跳。这孩子一见三井就说要报案,可能蹲得太久,站起来时晃了几下差点没晕,他说他的猫被学校的一群人“绑架”了。
      “人都管不过来,谁还理猫啊?”彩子皱着眉头,“一群老爷么儿没心没肺,在逗他玩儿呢。”
      仙道遣散一堆无聊份子,在男孩对面坐下,“地税局大院的吧?”
      男孩点头。
      “我知道你,你姥姥以前在院门口开洗衣店,说对了没?”
      男孩又点头。
      “那我们是熟人了,就直说好吧,我也不用问别人为啥抓走你的猫,因为你这件事儿,我们真管不了,”他继续说,“你看,学校里的事儿都让警察管,那老师还有什么用?”
      男孩不做声,也没显得沮丧或者不满,只拿眼睛盯他。
      “或者你告诉你姥姥,让她找那些孩子的家长……”
      “她打牌。”
      男孩忽然的出声,仙道愣了一下,“什么?”他没太弄懂男孩在说什么,但男孩就此不再开口,他只好绕回去,“那你就告诉老师啊。”
      “学校不准带猫。”
      “学校不准带猫……,你把猫带到学校去了?”他顿了顿,“所以猫在学校被抢了,学校也不管?”
      “那你为什么要把猫带去学校呢?既然学校规定不准……”
      “它会饿。”
      “啊?”
      “家里没人。”
      “你姥姥……”
      “她打牌。”
      男孩说话不卑不亢,仙道一时有点不知如何应对,“这样说吧我们真的很忙,有很多其他事儿要做——一只猫也要警察来救——总有点说不过去,对吧?我是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抢回来呢?我不是怂恿你去打架,你可以和他们讲道理,让他们还你嘛——但你是个男孩对吧?”他放低声音,“男孩有时候,也要学会在道理讲不通时、用暴力解决事情……”
      男孩终于露出了一丝犹疑,片刻他才低声说:“我不能打架。”
      “为什么?”
      “会禁赛。”
      仙道没听清,他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
      男孩看着他,“我是个篮球手。”
      篮球手。
      ×××
      超市门口的关东煮棚前站着一个胖女人,她抱着孩子,腾出一只手吃海螺丸,经过她身边时男孩忽然停下,“能借我两块钱么?”
      仙道转过身,从兜里掏出两个钢蹦儿,递给他,“你连两块钱都没有?”
      ×××
      那天仙道陪男孩去养殖场时已经是傍晚,男孩说,那帮抓了他猫的人下午六点在那里等他。
      仙道不知道为什么,他最后还是答应了男孩。男孩说自己是篮球手时,眼睛像阳光下河中闪烁的漩涡,简直能把任何东西吸进去。他想起警局后的小操场,他总是倚在篮球架下吸烟,把烟头烫在木质支架上,他简直忘了,他年少时也是个篮球手。
      养殖场被一片铁网圈了起来,外围徘徊着几只野狗,内部则有很多母鸡和小猪在菜地间散步。这个地方有肥沃的黑土和丰盛的垃圾,从很多年前起,就是不良少年和各种野狗野猫的活动基地,仙道念书时也爱来这里玩。
      七八个穿着制服的男生蹲在铁网外,老远就喊起来,“喂,你还叫了帮手?”
      “我认识他,条子,石楠路那爿的。”
      “嘿流川枫你真行啊,连警察都叫来了?”
      其中一个拎起手中的黑猫,猫挥舞了几下爪子,他哈哈大笑起来。
      “还我。”
      “行啊,条件早就说好了——你照办就成。”
      那男生把手里的猫丢给他的同伴,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草,他脸上凸出两块颧骨,一对菱形的眼睛。
      仙道才想起来,他居然忘了问,到底为什么他们要抓走男孩的猫。
      “喂,我可是特地刷了牙的,”菱形眼龇开牙,“还抹了点润唇霜,菠萝味的,”他的同伙们笑起来,他朝男孩走来,继续说,“条件还记得吧?亲我一下,像这样,”他揪着嘴发出一个啵声,“猫就还你啦。哟,可别朝我发火呀,别忘了上回,把你打人的照片交给体育部,我也不忍心嘛,”他已经站到两人面前,“小警察,你别多管闲事,这是我们同学之间交流交流感情——你……”
      仙道把菱形眼的双手扳在身后时,场面安静下来。
      仙道扭头问男孩,“你愿亲他么?”
      男孩皱眉头。
      “他好像不大愿,你如果再帅一点就好了,”仙道用力捏住菱形眼的手腕,后者脸上显出难忍的痛苦,“怎么办?猫还不还?你是说,他不亲你,就不还对吧?”菱形眼的手腕被拧的作响。
      菱形眼的同伴们纷纷站起来,作出戒备的样子。
      “袭警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吧?”仙道眨眨眼,“很简单啦,就是袭击警察。不管你的凶器是石块还是树枝,甚至树叶儿;也不管你是正面袭击还是背后偷袭,或者隔山打牛、空中跃进——反正只要碰到我,恭喜,你们就袭警啦——袭警的具体后果,要我背给你们听么?”
      僵持了一阵子,最后,“把猫放了,”菱形眼这样说。
      那天把猫抱回来时,男孩问他:“你叫什么?”
      “哦,仙道彰。”
      “谢谢,”男孩伸出一只手,显得很认真,“我是流川枫。”
      ×××
      叫流川的男孩,用问仙道借来的钢蹦儿买了一串墨鱼丸。
      他对仙道说,“我在外面等。”
      他拉开书包的拉链,里头冒出一只毛脑袋,“喵”,这生物张开嘴朝食物笑了。
      仙道回头走进超市,迎面碰到一个装扮成泰迪熊的促销员。真不可思议,他想,不管是超市里横行的泰迪熊、还是书包里大笑的猫。
      ×××
      后来仙道又帮流川解决过几次麻烦。
      这怪他自己,他夸下海口:“以后有事儿就叫我。”
      还是那帮男生,带头的菱形眼叫龙,他似乎对流川充满怨念,反反复复前去纠缠。
      仙道把自己的手机号告诉流川,流川语言简洁,总是报上地址就挂电话。有次他在和弥生吃饭,弥生谈她的新闻理想,服务员刚端上一盘金枪鱼,餐厅一角有一位优雅的老太太在弹《雨滴前奏》,他接到电话,气急败坏,觉得自己简直成了流川的私家保镖。那一次他下手狠毒,终于彻底解决了矛盾——龙答应再也不来惹流川。
      然后,然后——然后他悠闲了几天。
      然后——某个黄昏,他跳下公交,发现站牌下的流川。
      “你站在这里干嘛?”
      男孩麻利的跳上自行车,“我送你回家。”
      “什么?”
      男孩拍着自行车的后座,“上来。”
      他继续走,尴尬的笑两声,这男孩倒底在想什么。
      “你为什么要送我?”
      “还人情。”
      “什么?”他瞪大眼,“还人情?——你没欠我人情,我是警察,帮你是份内事。”
      男孩跳下车,“或者你坐上来,我推你。”
      他简直想哭了,“你真觉得欠我人情,让你姥姥送一碗腌豆角给我,腌大头菜也行。”
      男孩不吭声了,推车走在他身边。
      “或者你现在跑到马路对面,买一包烟给我,也算还人情啦。”
      “我只想送你回家。”
      男孩瞪着他,眼睛亮得让他噎住,这男孩太漂亮了——他叹口气。
      “好吧,”他控制不住温柔起来,“你送我回家,人情就还了,满意了吧?”
      “我以后都送你回家。”
      他心猛跳了一下,回头看见男孩微垂着头,在暮色融去一切景物时,他的脸仍然白皙发亮,像刚刚摘下的玉兰。
      他发现自己一言难发。
      ×××
      仙道从超市走出来,流川蹲在路边,和黑猫抢一只篮球,他飞快将篮球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猫左右乱蹦,用爪子去够球,被它的主人忽悠的措爪不及。
      “那是你的球?”
      流川点头,他站起来,将球和猫依次放进书包。
      “篮球和猫是你的出行必备?”他笑起来。
      男孩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购物袋,别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看他一眼,“还有车。”
      “卤汁会挤出来,”他匆忙拉开压板,拎起口袋,“不能这样放。”
      男孩再度一把夺走。
      “干嘛?”
      “我拎。”
      “又不重……”
      “我要拎,”男孩瞪他,推车朝前走去。
      他干笑两声,“真固执,”路边有一些抱着竹篮卖杨梅的妇女,“流川,以后真的不要再来等我了。”
      前面没有动静。
      “你看,你已经帮我做了很多事,你连续一周送我回家,还帮我拎东西,对吧?”他说,“而且你姥姥会担心,前天我很晚才下班,你就一直没回家,要不是在大院门口碰到我们,她真会吓坏——我已经跟她说了,保证你以后按时回家。”
      男孩回过头,“你讨厌我送你。”
      他愣了一下,“不是讨厌,但是没必要,你懂吗?”
      “好,我以后不送了。”
      他张张嘴,半天,“这就对了。”

      [貳]

      弥生大约抹了口红,公车摇晃的时分,仙道总怀疑她的嘴会撞向车窗,在上面留下一个饱满的红色椭圆。她在说什么,对着他,她的头部在激动的前后涌动,她不时伸出手比划,他看见她手指上的戒指,看见她的静脉像一条蓝色的风筝线。他听不进去她的话,车厢内实在太过嘈杂,加上他在想着另外的事情。但他一直佯装侧耳倾听,不时点头,直到她朝他征求意见,他才讪笑起来:“这有点复杂,不好说啊。”
      “复杂?哪里复杂了?很简单的事实摆在眼前,这样搞,我们南日和那些下三滥的晚报还有什么区别?”
      “那倒是。”
      “曹编在的时候,哪里会让这种报道上头条,你说说看,一只猫咬死狗,这种猎奇低俗的东西也能上头条?”
      “猫能咬死狗?什么品种的猫?”
      “啊呀你无不无聊?这种无稽之谈也就你们这些市井小人爱看,市委改选,二桥坍塌,M大教授集体罢课,哪一个不是比这重要千倍的大事?”
      弥生最近迷上了市井这个词,不久前一次,仙道从警局下班,直接骑着巡逻摩托去报社接她,当时他上衣口袋里塞着一条毛巾,相当大,使他的口袋囊成一团,他用它擦汗时,弥生说,“没带纸啊你?乡不乡?!”他愣了一下,这毛巾展开后是土黄色的一大堆,上头印有“福禄双全”的字样,是他帮一个卖煎饼老太收拾被城管打坏的摊子,那老太非要答谢塞给他的,他笑着把毛巾往弥生鼻子前推,弥生叫起来,“臭死啦,仙道彰!你这个胡同警察,越来越市井气了!”后来弥生在超市买了很多小袋的手帕纸,闻起来有股人工制造的浓香,她警告他以后不准再用毛巾擦汗,关键是不好看,但她又补充说,你又不爱洗,毛巾上面有寄生螨虫的。
      车开始平稳行驶,转过好几个弯也没有再颠簸,那块口红得以安然无恙的黏在弥生唇上,没有撞上车窗或者其他障碍物,它看起来湿漉漉的像要发酵。弥生在之前高声的训斥后就不再说话,仙道又开始被另一些思绪占据,车停靠一个站台,他看见弥生整了一下皮包在肩部的带子,往车门口走去。
      “不是说去我家吃饭?”
      弥生几乎是跳下车,在车门自动关上之前她回头说:“你妈炒一个番茄要加四五头大蒜,还老往人碗里夹,我怕了行不行?”
      她的脸好像有些阴沉,但仙道没有时间看清,她已经背朝公车撅起屁股,她开始掸裤管上的灰尘。她每回下车都习惯性的掸灰,幸好她这一天没有穿裙子,那条白色的纱裙暴露过太多次她的大腿,当她弓下腰,抬起臀部,裙子像一朵缓缓上升的氢气球,她的大腿不肥不瘦,内侧有许多密密麻麻的细小血管,是冬天烤火过多,才让这些血管好像标本一样干枯的凝结在她皮肤表面。
      她这一天估计很不顺心,不然总不至于说好了一块儿吃饭又忽然变卦。她们南都日报空降来了新主编,她一直耿耿于怀,在她们老主编重病去世之后,她挑过大约一个月的大梁,从那时起她就觉得主编是她自己的囊中之物——最近她总是抱怨皮肤变差,嘴里长水泡,想来都是工作不顺的副产品。公车继续前行,仙道看见弥生还在掸灰,她和她的那个姿势一起慢慢远了。
      下车时仙道震住了。
      男孩照样站在站牌下,背着大包,这一天他校服底下是一套红色的球服,也许他刚结束一场比赛。
      “你怎么又……”
      “我不是来送你回家,”男孩打断他,口气强硬,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我还你钱。”
      那是一枚一毛钱的硬币,轻飘飘的像声咳嗽,仙道把钱掂在手中,惊讶的朝男孩望去,男孩先是勇敢的和他对视,后来忽然红了脸,垂下眼睑。
      仙道明白了男孩的意图。
      “我可是借了你两块钱,”他还是故意说。
      “是,我已经还了你一毛,”男孩说,看着别处。
      “哦,然后明天再还一毛,你就这么喜欢天天等我?”
      男孩瞪他,不悦的咬嘴唇。
      他发现自己眼睛好像不听使唤,总无法从男孩身上移开,男孩违背约定又来等他,可他甚至非常开心。好吧,他懒得再教育男孩,他同他一路回家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你看报纸吗?”
      他走上人行道,将半只丢在地上的甘蔗一脚踢开。
      “篮球周刊。”
      “有天你也会上去的,做封面,”他笑起来,看着男孩胸前的11号,“不过,你看其他报纸么?晨报晚报之类。”
      男孩摇头。
      “今天一只猫咬死了狗,”他说。
      男孩莫名的望着他。
      他笑起来,“你说,这能上头条么?”
      男孩扭过头,从书包里捞出他的猫,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正在睡觉,胡子往下耷拉,男孩用手指戳戳猫的毛,“比如它?”
      “嗯。”
      “能。”男孩坚定点头。
      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觉得能,”他们已经走进大院,几个穿着太极袍的老头和他们擦肩而过,“你讨厌大蒜么,流川?”
      “还行。”
      他忽然拉住男孩,“去我家吃饭吧。”
      男孩眼睛闪了闪。
      “不愿意?”
      “我给姥姥打个电话。”

      仙道家住顶层,入夜之后,白天日光的余热从天花板往下渗,屋里头总得过了八点才能凉快下去。吃饭时,仙道他爸打开了餐厅的窗子,扑来一些夜气,早些时候仙道妈妈在地板上洒过水,此时也开始起作用。人身上冷却了,食欲就开始旺盛,四个人面对一桌饭菜。
      仙道妈给流川夹菜,流川就说谢谢阿姨,仙道爸给他夹菜,他就说谢谢叔叔。
      仙道想真是个懂礼貌的小孩,然后也给流川夹了一筷子竹笋。
      流川闷头吃下去,一声不吭。
      仙道愣了愣,笑出来,流川抬头看他,亮晶晶的眼。
      仙道呼吸滞了一下。
      吃完饭,流川和仙道一家坐在客厅沙发上听了会儿新闻,又看了天气预报,就说要回去。仙道妈妈让仙道去送,仙道把流川送到楼下,送进他们单元,又送他上楼直至家门口,流川他们单元过道的灯坏了,流川走在前面,仙道看着他,觉得这个小了自己9岁的男孩,像一条流淌在黑暗里的河。
      他忽然觉得必须说点什么。
      “我哪天去看你比赛吧?”
      “什么?”
      “你的篮球比赛。”
      这个骄傲的男孩,为了不被禁赛,面对恶意挑衅却忍气吞声,仙道想看他带着篮球奔跑的模样。
      回到家里,仙道他妈坐在沙发上织毛衣,“今天弥生怎么没来?”
      仙道没反过神,他几乎忘了弥生,“哦,她今天临时有事。”
      “你让她这两天来一趟,我想给她这件毛衣胸前织个花儿,有几个图样,我拿不定主意,她有空过来自己选选。”
      “行,我跟她说。”
      仙道他爸从厨房出来,拎着一只铝壶,他近几年血压偏高,问土医生要了偏方,每天煮一壶玉米胡子水喝,他眼神示意仙道帮他取杯子,仙道拿了递过去。
      “你今天带来的那个孩儿,他姥爷在的时候,爱在院门口下棋,”仙道爸是个棋迷,他摇着头,把水倒进瓷杯,“他下棋狠,全大院就没人能赢他,不过可惜,死的早——你还有印象不,你小时候他还逗过你。”
      “他能有什么印象?他那时才屁大,”仙道妈接口,“这流川家,姥爷是个棋痴,姥姥是个麻将迷……我从局里内退那会儿,闲的无聊,有阵儿不是天天去门口的棋牌室么?流川姥姥一天到晚呆那儿,那时流川就一丁点儿大,父母离婚,刚被送到姥姥家,小小个孩儿,一个人坐在棋牌室门口等他姥姥回去给他做饭,抱着他姥姥买菜的篮子,一有人逗他、转身就跑,生怕别人抢他篮子,”她笑起来,觉得颇值回味,“倒也乖,从来不哭。”

      [叁]

      养殖场的独眼老头放下茶杯,很不满意警局的茶叶,“你们要把他抓起来,还有他的两个瘪三儿子。”
      “您怎么肯定就他干的?”
      “我和他当了四十年邻居,”独眼老头说,“他家厕所从四十年前起就形同虚设,他们爷仨一直在我的田里拉屎,拉了二十年,直到我在四周装了铁网;他们为了对付我,养了狗,那些玩意儿总是从铁网的孔中钻进去,偷吃我养的鸡鸭,你们可以去看——铁网上有很多狗的皮毛和血,它们全是些馋嘴不要命的种。我闭着眼睛都知道,我那头母猪也是他们弄死的——他们必须给我赔钱,如果不坐牢。”
      “这件事我们会查,”仙道记录下老头的话,“您就等一段时间好吧?——对了,您那铁网可真是好东西。”
      “怎么?”
      “我念书时,爱在那里练跨栏,”仙道笑起来,“从铁网这边跳过去,再跳出来,摔了也不怕,地上全是厚土。”
      仙道送独眼老头走出警局,跨上摩托,顺路去石楠路巡察,最近那里常出没勒索老太钱财的阿飞。街道比他想象的太平,摩托载他飞驰而过,烈日让他汗流浃背,他掏出毛巾擦汗——他还是习惯用毛巾,弥生给的手帕纸太秀气,擦完了还得满大街找垃圾桶,远没毛巾这样——流了汗一掏、擦完汗一塞来的痛快。
      近一个月他就跟弥生见过一面,她倒是自己抽空去了他家一趟,他妈说,弥生选了一朵月季,他妈很高兴,“弥生和我想到一路去了,我其实本来也中意这个图样,就怕她不喜欢”,那件毛衣她之后几天就织好,只等弥生过去拿。
      弥生和仙道打过几次电话,她说自己这些天在拼死和新主编斗法,她说她就不信,他在报社一没人脉二没威信,能斗的过她。弥生快二十九岁了,她在电话里说,喂仙道彰,老娘我都过了最佳生育期,你说以后哪个男人会要我?
      他说,放心,肯定有。
      弥生一笑,要不我们就凑一对儿算了?反正你妈都把我当儿媳妇儿了。
      仙道愣住。
      弥生大笑起来,逗你的哈哈,别忘了,我的原则是:只找老的,不找小的。
      从小两人就认识,弥生长仙道四岁,这么多年,从学校师兄到单位领导到采访对象,弥生换男友换的辛勤,这些男人品质迥异,大概相同的只有一点:比她老。仙道从高中起也陆陆续续交往了不少女生,大学的女友差点就和他结婚。总之,他们两,各自有各自的感情经历,又不吝啬向对方分享自己的感情经历,两人差不多像姐弟、有时也像兄妹,仙道经常接弥生下班,弥生三天两头拉仙道陪她逛街吃饭。虽然不多,两人也会搂搂抱抱,弥生有一次醉酒还强吻仙道,但关系太熟,好像不管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都尴尬不起来。两人各玩各的,到最后竟成了彼此的绯闻对象,双方父母亦有心,总刻意撮合两人。
      弥生说,那个篮球你什么时候来取?你得请我吃饭——国家队那群人牛的跟什么似的,让他们签个名老娘我折腾死了——对了,你什么时候又对篮球感兴趣了?
      仙道嘿嘿笑两声,“最近。”

      流川每天都在站牌下等仙道,仙道好像也习惯了这种生活,公交车里的时分他像睡在摇篮里,他闭上眼睛,脊椎不停撞上椅背,颠簸持续半个小时或者更久,忽然一切静止,他睁开眼,首先进入瞳孔的总是那个男孩,他的身影裹了一层傍晚的光,像个梦。车门打开的声音催促他走下去,这几秒钟,男孩望着他,他有几次想要一把将那躯体抱住。
      以前下班后,他有时爱跟三井几个去夜市喝酒,或者几个老爷么勾肩搭背去看电影,最近他总是一到点就走人。实在遇到紧急情况走不了,他就给流川打电话,流川现在挺听他话,不会再傻等,声音从那一端传来,毫不掩饰,他能听到那气鼓鼓的意思,男孩说,“那我去球场练球”,然后啪啦挂掉电话。
      很多事情他都不明白,但他仍然快活的接受,比如流川,这个男孩像一辆火车,轰隆隆的驶进他的生活。
      但他还是没见过流川打球,他只见过他打完球的样子,总是汗津津的,脸会微红,手不停抓起一瓶饮料狂灌,好像刚刚死里逃生。
      而当他问流川什么时候有比赛,流川总是含糊嗯一声。

      ——直到他坐在了市6中的体育馆里。
      他的位置稍微有点偏后,为了赶时间,中午局里发的咸蛋牛肉盒饭他基本没吃,可他还是没有抢到好位置。弥生有个弟弟彦一,还在念高中,他问这孩子要来了市内高中篮球联赛的赛程表,这一天流川所在的球队,会和另一只球队争夺杀入半决赛的通行证。
      就算流川不告诉他,他也有办法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坐在那里,身边是一帮头扎“必胜”汗巾的拉拉队。
      “你看好哪队?”
      他右边的胖子问他。
      “湘中。”
      “啊,你押了多少钱?”胖子问他要不要爆米花,他摇头。
      “没参加赌球——我就看看。”
      “还好,不然包你输钱输得肉疼,湘中那几个球员的个人能力,我不看好,”胖子说,“我押了六中,”此时比赛快要开始,两边球队开始进场。
      仙道看到了流川,还是那身红色球服,他的队友们开始比赛前的最后练习,一个接一个灌篮,观众席上有女生尖叫,流川坐在休息区,并没有参加。
      广播开始介绍双方的出场队员,仙道有些诧异,湘中的名单里没有流川——隔得太远,他只看见流川坐在那里,他看不清他的脸,难道流川身上有伤?可是昨天,流川还行动自如的骑着单车,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
      上半场比赛仙道屏息而观,的确如胖子所言,湘中的实力略逊六中,上半场30:45结束,流川没有上场。
      昨天半夜暴雨,仙道睡到一半起来关窗,窗前的书桌一片狼藉,他平时买的杂志全被淋湿,还有一本他爸的棋谱,挂在椅子上的一堆衣服也已经被雨泡的又冷又重,他收拾完毕再去睡,就再无睡意。
      下半场打得沉缓凝滞,仙道看了一阵困意上涌,低着头睡了。后来被一阵哄闹惊醒,听身边胖子说,湘中的8号犯规4次,可能要换人。仙道彻底清醒,他看见在热身的流川。
      “比分多少了?”
      “60:82,湘中没戏了。”
      “不一定,”仙道指着流川,“流川要上了!”
      那个红色的8号在激烈的对着湘中教练说什么。
      “那个替补?”胖子似乎从没听过这个名字,“很强么?”
      仙道想点头,想起自己从未见过流川打球,只好沉默。
      “咦?又不换了?搞什么飞机?”胖子骂了声。
      红色8号回到球场,朝他的队友们喊了些什么鼓励的话,比赛继续。
      流川又坐回替补席,他双手撑在椅沿,似乎在看着比赛。
      他想隔的近一点,看清流川的表情,可他一直没动,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穿着红色11号的男孩也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直到比赛结束,湘中输掉了他们在联赛中继续前进的关键一仗。
      人群散去,工作人员关掉场馆里的大多数白炽灯,最后只剩下一盏,像深夜里的孤独星光。仙道从旋转楼梯走下去,他看见红色11号站在球场中心,拿着一只篮球,他仰头看着篮筐,他的身后是一条很长的影子。
      他只是替补。
      “流川。”
      11号猛然转过头,看着他。
      “流川,没关系——你还有其他机会。”
      11号低头转着手里的球,忽然指着篮筐,“我能投进去。”
      他愣了一下,笑了,“你当然能。”
      “你不信。”男孩盯住他。
      “我信啊。”
      男孩忽然愤怒的将球重重砸向地面,那巨大的声响像是砸在一颗心脏的中央,他伸手按下反弹的球,驾驭着那力量奔跑起来,他非常快,篮球在他手掌和地面之间飞行,他像是驾驭着风,然后他跃起,有股力量将他托起得如此之高,他像一条绷直的线,他将篮球砸进篮筐。震动在天花板上回荡,他向后落地,喘着气,灯光打在他的眼睛上。
      “我能,但是你们不信。”
      委屈的孩子站在黑暗中心,像一滴仅有的泪水在闪闪发光。
      仙道忽然感到自己了解了他的一切,他16岁,沉默寡言,他爱着篮球,但只是替补,他仍然害怕被禁赛,他稀罕每一次可能上场的机会。他总是想要飞翔,像只张开翅膀的鸟,他不怕失败,他能够受挫,他想要飞翔哪怕一次,但他总是没有天空。
      仙道走过去,他抱住男孩。
      男孩的身体僵了一下,仙道感到他把头埋在自己的肩上,他在强忍住不哭,但他终于不能抑制,他的肩部剧烈的抽搐,仙道用尽全力才将他固定在怀里,肩膀湿了,但没有声音,这个男孩连哭泣都这么固执。

      “能出去了么?”
      仙道问流川。
      “眼睛还红吗?”
      “红一点有什么关系,”仙道摸摸他的头发,“你本来就是个小孩,小孩哭哭很正常嘛。”
      两人走出体育馆,室外居然烈日当空。清洁工从体育馆里扫出一堆果皮纸屑,用一个大推车弄走,不远处有几株垂柳,蝉鸣阵阵。
      流川低着头往前走。
      “看什么呢流川?”
      “影子。”
      “有什么重大发现?”
      “在里头长,在外头短。”流川回头指指体育馆。
      “嗯,重大发现,”仙道笑起来,“可以上晚报头条。”
      流川重重踩了一脚仙道的影子。
      仙道看见他在笑。

      [肆]

      流川家门口有一只竹筐,里头是藕煤和稀稀拉拉的几块碳,旁边搁了一把火钳。
      仙道第一次站在那儿按门铃时,发现门铃坏掉了,他只好叩门。
      隔了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流川光着上身,底下穿一条运动裤,他浑身是汗,看着仙道,有点诧异。
      仙道下午巡逻,石楠河边聚集了很多人,这条河是从前的护城河,五六米宽,水也不深,河床两边铺满石头,它既是河,又是附近居民的垃圾堆。原来有人掉进了河,是个七八岁的小孩,站在河心,水刚齐腰,他身边漂浮着一些塑料饭盒和烂掉的运动鞋,水是黑的,小孩放声大哭。河里飘来腥臭味,让人闻风丧胆,仙道估计也没人愿下去,咬咬牙只好亲自下河把小孩弄上岸,再带着一身臭味赶回局里换衣物。直到下班走到家门口,他才发现钥匙没了,可能丢在了河里。
      仙道爸妈这两天去了邻市的仙道大姑家,他没钥匙进不了家门。
      “我就在水里那么一踩,左脚一只死老鼠右脚一只死狗,”仙道进了屋,向流川形容他的际遇,“我在局里冲了个澡,待会儿还得借你家浴室再洗洗。”
      “夸张。”
      “真的。”
      流川说,“你沙发上坐,我在做锻炼。”
      流川家客厅中央的地板上铺着几张沙发垫,旁边放着两只哑铃,还有一个拉力器,半只吃了几口的西瓜,上面插了一只钢勺。在靠卧室的门口,两把椅子之间绑了一条皮筋。
      流川开始在地上做俯卧撑。
      太阳还没落山,客厅窗口朝南,仙道坐在沙发上都有点热,他看见流川的汗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流川忽然停下动作,“我忘了,沙发垫,”他作势要把沙发垫铺到沙发上。
      仙道连忙摇头,“没事儿没事儿,不用垫,垫了热。”
      “那你要吃个梨么?”
      “不用。”
      “苹果?”
      “没事儿,你锻炼你的,别理我。”
      流川迟疑的望他几眼,才继续运动。
      两个人都不说话,空气间的热气在膨胀,渐渐有点不同的气氛。
      流川练完俯卧撑,又举了半天哑铃,终于擦着汗停下来。
      “挺认真的你,天天都练?”
      流川把哑铃什么的放到墙角,点头,“说我体力不行。”
      “你们教练?”
      “嗯,你吹电扇么?”
      “啊?”仙道早就看到了那只放在沙发边的老式台扇,“好啊,不过你得等汗干会儿。”
      流川走到电扇前拨弄了一阵,电扇发出吱吱的声音,唯独不转。
      “坏了。”
      “现在东西质量都不行。”
      “买好多年了。”
      “那就是寿终正寝。”
      “我弄坏的。”
      “哦?”
      流川指着一边那两只椅子绷着的皮筋,“练弹跳力时绊到绳儿,把电扇绊倒了。”
      仙道吓一跳,他本来还在想流川莫非还跳皮筋,“哪有你这么练的,电扇摔坏了没事儿,人要摔坏了咋办?”
      流川踢踢地上的沙发垫,“垫着呢。”
      “那哪儿管用?太小了——起码得两米长,一米宽。”
      流川走到地上抱起西瓜,见仙道看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你要么?”
      “行啊。”
      流川在仙道面前蹲下,把西瓜抱在胸前,“这半儿我咬过了,”他把勺子递给仙道,“你从这边吃。”
      仙道看见流川睫毛一扇一扇,胸口有点热,他接过勺。
      “那半我吃过了。”
      “知道,”仙道咽着汁水,舀起另一块西瓜,“张嘴,流川。”
      “干嘛?”
      “张嘴啊。”
      流川张开嘴,仙道把西瓜喂进他嘴里,有汁流到下巴上,仙道用手帮他擦掉。
      流川脸有点红,仙道看着他,他几乎忘了这是个小他9岁的男孩。

      弥生的忙碌终于告一段落,一个晚上她来到仙道家,拿仙道妈妈织给她的毛衣。
      弥生喜欢仙道妈妈的手工,就像她同时讨厌后者的厨艺,两个女人坐在客厅里聊天,弥生开始谈她报社的新主编。
      “我就对他说,你要撤我这篇稿,就干脆撤了我这个人——他能怎么样?没辙,”弥生说,“南日的风格不能他说变就变,南日是曹编一手做大的,他糖尿病去世前一天,还打电话给我,说当天的报纸有个错误,让我下期务必出更正启示。”
      “糖尿病磨人啊,”仙道妈妈心有戚戚,“仙道他大姑夫,也是这个病,拖了好几年,前阵我和仙道爸去看他,整个人浮肿的像团面,以前多精神一人啊。”
      弥生走后,他妈说,“就弥生和我谈的拢,我和谁聊天都没这么舒坦。”
      仙道看杂志,哦了声。
      “你在听我说话没?”
      仙道抬起头。
      “我看她戒指还带在小指上,你什么时候才开窍?”

      从公车下来时,仙道把怀里的纸盒挪到身后。
      “藏什么?”流川看着他,“都看到了。”
      仙道笑起来,他在石楠路的电器超市里买了这台风扇,风扇后面有个大吸盘,可以贴在墙壁上,仙道想,说是那么说,还是固定几颗螺丝钉比较保险,“流川,我跟你回去,帮你安好。”
      流川瞅着纸盒,上面有个过气女星打的广告,她眯着眼,头发被风扇吹起来,流川没做声。
      “怎么了流川?”
      “你要我送你什么吗?”
      仙道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送你东西,不是要你也送我东西……”
      “我想送。”
      “那你,送我朵花儿好了,”仙道笑起来,“咯,去路边给我摘朵。”
      流川也笑了。
      “流川,一会儿我们装好电扇,我带你去个地方,顺路把你家的坏电扇扛下楼丢掉。”
      “不能丢。”
      “怎么?”
      “姥姥说,那是我爸妈结婚时买的,纪念。”
      流川第一次提起父母,脸上淡淡的,像提起一次多年前的旅行。
      “要去哪儿?我还得锻炼。”
      “就是带你去锻炼。”
      仙道带流川去了养殖场,这天刮风,养殖场外围的沙土漫天飞卷。照例有野狗野猫在风里逡巡,还有一群在土坡上练花样自行车的高中生。流川把猫从书包里放出来,它似乎忘了自己曾在这里被“绑架”,很快活的扒着沙土。远处走来几个拾破烂的老太。
      仙道拉流川走到铁网边,这铁网大高度概不到一米五,因为铁丝很细,摸上去软软的。
      “我以前也打篮球,那会儿我们校队教练,天天带我们从学校跑步到这儿,然后在这儿搞锻炼——那会儿没这么脏,不过现在沙土更多,更不怕摔。”
      流川看着仙道。
      “流川你要练跳跃,就干脆来这儿,反正离家也近,”仙道朝流川打个手势,退后几步,然后一个冲刺,从铁网外围跳进了内部,坐倒在沙土里,“试试?”
      流川也跃过去,站稳,俯视着仙道。
      “这里好么?”
      流川点点头。

      [伍]

      撕日历时看到那个红圈儿,弥生的二十九岁生日快到了。仙道妈妈一直在看本地频道的“赵太厨房”,用小本记下各种菜的原料和做法,她坐在躺椅上,从黑木匣里取出老花镜戴上,翻阅自己那本记录,“海鲜弥生不爱吃,嫌腥,”她翻向另外一页,“猪蹄膀得放冰糖,弥生小时候虫牙,不吃甜。”
      “您别忌讳这忌讳那,妈,您只要少放点大蒜,就万事大吉。”
      “大蒜灭菌——就你意见多,弥生自己也没抱怨过我放大蒜放的不好啊,我看她回回吃得挺香。”
      仙道只好收声,他妈看弥生从小长大,两人无话不说,可在这件事情上始终隔了层膜。
      仙道还没想好给弥生买什么礼物,他改天得和三井越野一干人商量商量,这伙人工作起来吊儿郎当,案子积了一大堆,提起工作外的闲事却个个兴趣盎然。
      他最近每天下班后都陪流川去养殖场,有几次还碰到龙和他的一伙跟班,他们来此处吸烟,偶尔是勒索某个学生的钱(这种情况一见仙道就跑),流川从铁网跳过去,再跳过来,那群人站在一边看,还给点掌声,龙在跟班的怂恿下,也尝试跳了一次,以失败告终,裤子挂在铁网上,扯了好久才扯下来,后来他再看到仙道流川,就绕的远远的。
      养殖场的独眼老头,还在为失去一头猪而愤恨不平,他过后又来过警局一次,询问警察们的查案的情况,他这件案子当初是分配给了几个今年刚进的新警察,新人一开始总是充满职业理想,谁家丢了只木桶,谁家门口的年画被人涂鸦,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案也查的津津有味,过了阵子,就不行了,产生了颓废的怀疑论,觉得一切都没意义。独眼老头的案子,也被敷衍过去了——大多数这种案件,最后总是没有答案。

      流川还是替补。
      他这一年高一,校队的几个主力全是高二高三,他说,等过了冬天,高三的退役,他才有可能进入正式队员名单。
      仙道拜托弥生签名的篮球已经放在卧室很久了,他本来打算等流川第一次正式上场送给他,但看样子似乎还得等很久,他觉得太漫长。
      他有个晚上做梦,梦到流川吻了他一下,不知道原因,但触觉就像真的一样,他醒来后,去洗手间用冷水淋脸,那种芬芳的印记似乎还在唇上。这不是他第一次梦到流川,他以前梦到过流川站在楼下,晚上站在那里,似乎在等谁。夏夜为了通风,他父母的卧室门总是敞开,他听到父亲的鼾声,他听这鼾声听了二十多年,他父亲将自己的睡眠暴露给家人,他肯定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居然藏着那么一个秘密,他对一个男孩怀有说不清的情感。

      仙道终于还是把篮球送给了流川。
      下着雨,他和流川并排走在回大院的路上。他撑着伞,伞太小,流川怕书包背在后面淋湿,便挪到胸前抱着。
      仙道拎着一只纸袋,纸袋里装着那个篮球。
      “你书包里放得下两个篮球吗?”
      “什么?”
      “如果放不下,我们交换好了,”他从纸袋里拿出那只签着国家队全体名单的篮球,递给流川。
      “一共十来个,教练球员都在,你喜欢他们谁?”
      流川将球捧在手中,他认真的看过每一个名字,抬头看仙道。
      “很牛,对吧?”
      “还差一个人。”
      “是么?”仙道没想到,“我托朋友签的,可能没注意……”
      流川在书包里掏什么,然后递给他一支油性笔。
      “还差一个仙道彰。”
      流川说,眼睛眨两下。
      他差点丢掉伞把他搂住,但他只是接过笔,笑着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他也带回了流川的篮球,他要求男孩也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男孩的字带着稚气,但每一笔都很用力,最后又添上,“送给仙道彰”。男孩写字时他为他撑伞,有那么几下雨和风都加大,斜斜打在他们身上,他腾出一只手,圈住男孩的腰,他们挨着很近,他希望他们之间淋不进风雨。

      [陆]

      三井建议买香水,越野提倡买首饰,两人为此在警局里大开辩论赛,他们无聊的连晚饭吃什么都能辩论。仙道最后还是买了本书,他每年琢磨来琢磨去,最后都还是买了书。这是本厚达600多页的小说,按照弥生的阅读速度和每天的闲暇时间计算,她大概需要一年半才能看完。送出去之前,仙道把书搁在客厅的茶几上,他妈拿起来,“你真一点长进都没有,”她很挑剔的看完了书的序言部分,“你爸当年如果生日送我书,我肯定不嫁他。”
      仙道爸爸对儿子表示支持,“送书好啊,”他停顿一下,希望想起什么理论支持,最后还是没想到,“不错不错。”
      “买了就送吧,”仙道妈妈说,“拿出去包装一下,搞个什么玫瑰色的丝带系上。”
      弥生生日当天,仙道本来晚上要值班,特地申请换了班,他去报社接弥生,两人再一道儿坐公交去他们家吃饭。弥生在报社的斗争成绩不错,“他迟早得退下来,”她一面发着短信,“现在他说话连蚊子都不听,大家什么都来问我——我一个月的短信费呀,唉,一定得报销掉!烦,”可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烦,仙道把礼物给她,她拆开瞅了半天,在封面上啵了口,塞进皮包。
      弥生一路讲着报社里的事儿,仙道笑着听她讲,然后就到了站。
      看到流川时仙道吓一跳,他之前已经给流川打过电话,告诉他今天不用来等他,可他怎么还是来了。
      流川穿着白色的T恤,看起来非常纯净,他心情似乎不错,看着仙道眼睛闪闪的,脸上甚至带点笑意,仙道一下车,他就抢上前一步,把一个东西塞进仙道手里。
      “生日快乐,”他说。
      仙道看着手里的纸盒,半天,“可流川,今天不是我生日。”
      流川愣了一下,仙道也不知道说什么,弥生站在一边,打量着流川。
      “你日历上圈的。”
      流川似乎有些懊恼,低声说。
      “那是我标的,”仙道看着弥生,“是她生日。”
      弥生笑笑,朝流川打个招呼,“你好。”
      流川盯住弥生,好像刚发现她,他一言不发的看着她,弥生笑起来,“有那么好看嘛我?”
      “我去锻炼,”流川看向仙道,“你和我去吗仙道?”
      “我现在有点事儿,”仙道觉得尴尬,特别当弥生故意朝他眨眼,他笑笑,“明天再陪你去。”
      “7点钟呢?”流川看看表,下午五点刚到,“我会多练会儿,七点你能来么?”
      “我今天真去不了,”仙道说,流川看他的眼神让他想转过头,流川一点也不掩饰他对他的感情,流川总是那么固执,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烦躁,“今天得陪她过生日——你忘了?我送你那个篮球,也是托她帮忙签名的。”
      流川咬咬嘴唇,仙道的一连拒绝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还想说什么,“我明天比赛,可能上场。”
      “好啊,是好事儿,”仙道点头,忽然想起还没介绍弥生,他怎么连这个都忘了,“这是相田弥生,我朋友。”
      流川又看了弥生一眼,忽然指着仙道手中礼盒,“那个,你一个人时再打开好么?”
      仙道还来不及回答,男孩已经转过身朝后跑去,又高又瘦的背影,仙道就那么看着,愣了老半天。
      那天晚饭仙道妈妈保持了大蒜充足的传统,但是弥生吃得很愉快——至少表面上如此,她和仙道爸妈不断的互相夹菜,仙道有点走神,老是想到流川,他妈妈不时提醒他,“给弥生夹块粉蒸肉,你近。”
      晚上他坐在床边,拆开流川给他的礼物,是一块巧克力,他没想到流川也会买巧克力送人,那块浓黑色的板状物,最下端的地方,印着一颗纯白色的心。

      仙道第二天又请了一天假,他决定去看流川的比赛,早上他六点多就下楼,想等流川一块儿走。雾气还没散,一楼人家的阳台上,植物的叶子还带着睡意,老头老太们手里拿着收音机、腰间别着软剑出去晨练,孩子的家长们从大院门口买来包子和袋装的豆浆。
      流川可能比他更早就走了,他等了四十分钟,一个人乘车去湘中。
      这场比赛流川之前提起过,是和另一所中学的练习赛,流川不在乎练习赛还是正式比赛,他只要能上场。
      湘中的体育馆年代久远,二楼的玻璃窗很多都坏掉,仙道坐的地方,总有一股风从背后抽来。估计是场地共用,一楼的篮球场上还摆着几张乒乓球桌,甚至还有两个马尾辫女生在那里噼里啪啦的打球。比赛之前,穿着教练服的男人走过去和乒乓球女生交涉,马尾辫二人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几个队员把乒乓球桌们移到了角落。
      这个体育馆里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可是没有流川,比赛之前仙道没看见他,上半场没看见他,整个比赛结束还是没看见他,他去问教练,教练在忙着指挥队员把乒乓桌又搬回原处,很不耐烦,“不清楚,本来还说让他上场试试的——你们手脚轻点,别碰坏——不清楚怎么没来,平常又是个不吭声的,大概对篮球不怎么上心,不想来以后都别来了。”
      仙道打了流川的手机,可是关机,打不通。
      才早上10点,他打听了流川的班级,去那间教室,也没看见流川。流川去了什么地方——他坐在湘中教学楼后的草坪里,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醒来已经是十二点,太阳晒得他头晕,下课的学生无一不朝他注目,他才发现,在草坪边缘,一张木牌上写着“严禁践踏草坪”。
      他又打了一次流川的手机,仍然不通。
      肚子饿的咕咕叫,他走出湘中,学校门口通常是饮食业的集中地,他走进一家拉面馆,要了一大碗红烧牛肉面,汤底很浓,肉块也大的出乎意料。学生们吃东西不至于太讲究,都是呼噜噜的相当响亮,他混在其中,吃得相当尽兴。
      不知为何,不想回警局,反正已经请了假,不如到处走走。
      几乎绕着城市逛了一圈,下午五点乘车回家,公交站牌下人头涌动,然而,仍然没有流川。

      次日早上去警局,在公交车上碰到弥生。
      两人上班下班都是一路公车,在车上碰见的情况并不少见。仙道起身,让弥生坐,弥生也不客气。看着他:“黑眼圈哦,昨晚没睡好?”
      “哦,”仙道点点头,“天气太热,睡不踏实。”
      弥生手机震动,她打开看,低着头开始回短信。
      “我昨天也没睡好,”弥生回完短信,“兴奋的睡不着。”
      “你每次遇到重大新闻就睡不着。”
      “猜对了,”弥生打了响指,勾勾手指示意仙道凑过去,“我可得声音小点儿,不能让别的报纸听去。”
      仙道并不好奇,但还是凑过去,弥生在他耳边低声而得意的说:“一个搞养殖场的老头,自己发明了一套防盗系统,”弥生笑了一声,“他的这套防盗系统十分了得,可是很不幸,他防盗系统刚刚实施的第一天,没防到强盗,却把一个高中生的腿弄断了。”
      弥生看着仙道,发现他一声不吭。
      “好啊,还嫌不够劲爆?那我再给你爆点料,”弥生继续说,“据说,这个老头的养殖场之前屡次发生鸡鸭被盗的事,不久前又没了一头猪,他曾经去警察局报案,但是警察玩忽职守,没有帮他解决问题。他只好自己在养殖场四周的铁网内安插了一圈钢刀片……喂,给点表情好吧?你怎么一点新闻敏感都没有?”
      仙道听见自己的呼吸在肺部下沉,“那个高中生,叫什么名字?”
      弥生摊手,“这我还不清楚,只听说是个清清秀秀的男孩——你就满足吧,这昨天下午刚发生的事儿,多亏曹编以前在市内的警力系统有线人,我们才能这么快得到消息,其他报社今天恐怕都还在接听那些无聊的民间热线呢,”弥生沉浸在兴奋里,“昨天一听到这消息,我整个人就幸福晕啦,你知道,我一直在等,这可真是我们南日的机会啊!哈,那个鸟主编还不屑一顾,他根本想不到,这个报道可以拓展多深,从防盗系统的标准性,到国家警力部门的弊端,再到教育……昨天我已经让小张几个跑了一趟警局,对养殖场主的采访我刚刚也分派好了,待会儿回去我们就要开会,我昨晚已经把整个策划案弄出来了,曹编去世后,南日低迷了这么久,这次我们一定要打好翻身仗——仙道?”

      警局里有一股盒饭味,没有开灯,仙道进去的时候,十几双眼睛就再没离开过他。
      没有人开口说话,他冲到放最新卷宗的桌前,翻找起来。大家似乎知道他找什么,三井在身后拍他的肩膀,把一张纸递给他。
      他在纸上看到流川的名字时,整个人都动弹不了。
      他假设了一千遍,又否定了一千遍,他想不会是他,可是,真的是他。
      队长让人把办公室的窗户打开,屋内有了点光,他走到仙道身边,“昨天记者来过了,谁也没想到撂下一个案子,就会出这种事,”他欲言又止,回头看其他人,他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完成这次讲话,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同事们的目光像虫豸一样可憎,“仙道,你记得吧?养殖场这个案子,当初是你接的……”他尴尬的笑两声,“其实也不怪你,谁都知道,这种事儿放在哪个警局,都不会有人理,可是没辙,”他显得很愧疚,“昨天只有你不在……那群记者刨根问底,咬的太凶了……记者就是要为他们的报道找个罪人,罪人身份越大,他们报道越火,他们觉得这次事情,让我们警察担罪名,比让那个老头担罪名对他们的销量好……”
      “仙道,把你供出去,我们也没办法,真的——必须有个人负责,对吧?”
      仙道一直没出声,队长对他喃喃说了很多话,拍他的肩膀,他在这里干了四年多,这四年来队长拍他肩膀的次数加起来也没这个早上多,他还从口袋里掏出烟给他,如果他接住了,他肯定队长还会亲自为他点火。室内的光线渐渐饱满,他的同事们站在他四周,把他围在中间——就像那一天,似乎很久了,流川第一次在警局,也是这样被围起来,沉默的应对一堆叽叽喳喳的警察——流川……他无法思考。
      “仙道,这几天你先回去避一段风头,好吧,我们放你一阵儿假……你知道,记者随时都可能再来。”
      仙道抬起头,“队长,流川在哪个医院?”

      他一直在打电话。
      队长不知道流川所在的医院,他说是一群在养殖场玩耍的高中生送流川去的医院,警局只是事后问其中一个录了口供。
      流川的手机一直没有打通,他又打流川家的电话,他听见很多声“嘟”,但是没有人接。
      他打到手机没电。
      他去流川家,门铃还是没修好,不管他怎么敲门,声音多大,门都紧闭不动。
      他在大院门口的棋牌室里找,他没看到那个总是一天呆在那里的老太太。
      他去了流川的学校,老师说流川没有请假。
      他只好去医院,从市中心医院到附二医院,每个区的社区保健医院,他穿过很多过道,推开很多病房门,他看到无数张病人的脸,他们朝他张望,消毒水味道钻进他的毛孔,可是没有流川。
      他想要见到流川,确定他没事,确定他的腿只是略略擦伤,确定他还能打篮球;或者确定他有事,确定腿伤得严重,确定他不能再打篮球……他只是想要见他。
      夜里他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有个推着车卖棉花糖的男人问他要不要棉花糖,他望着那个男人,一声不吭,那个男人以为他没听见,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他还是不吭声,男人骂了句神经病走了。他的腿像两条长锈的铁,他想他不应该过什么狗屁生日,他应该和流川一块儿去养殖场,一块儿跳过铁网,他应该和流川并排躺在医院。
      第二天他继续一个医院一个医院的找,下午,他想起自己两天没吃东西,在一家医院门口,他买了一只硬梆梆的煮玉米,他把它咽下去,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一个扫地的人对他说,“请你挪一下,”然后一扫帚荡过,灰尘黏上玉米,像撒了层芝麻,他看了一会儿,再一口口吃下去。
      他回家是第二天的下午,他想他还是得回去,他得给手机充电,他要给弥生打一个电话,弥生也许知道流川的消息。
      他走到大院门口时,被许多闪光灯对住脸,他看见很多举着相机和摄像机的人,他看到很多不得了的长镜头、广角镜头,他想肯定都是不得了的品牌,他走过去,那群人跟在他身后,他们开始发出巨大的声音,每一个都提出非同凡响的问题,有一个说,“听说你下班后经常喝酒,你觉得是不是一定程度上,酒精让你工作时偷工减料?”另一个说,“你的一个高中同学说,你从前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他说他想不到你现在会变成这样,你的高中老师也对你评价很高,说你还曾经在桥边救过一个自杀少女,是不是真的?”“附近居民反映,你们警察查盗版时经常砸摊打人、胡乱罚款,听说你们内部实行分红鼓励制,每砸一个窝点拿的罚款警察和警局五五分,你们警局内部这种按金钱分摊利益的事情还有多少?”
      仙道是被他父母拉扯着进屋的,他的父母为了不使记者挤进来,不得不两人同时用力把门关上。他妈妈眼睛里有血丝,他爸爸不停的吸着烟,他看见沙发上有一张今天的南日,头版是肃穆黑体字标题:
      “老人和少年,究竟谁才是悲剧?
      人民的警察,何时真正为人民?”
      他看见下头有一张照片,是他们警局的大门。

      [柒]

      他在家里呆了十五天。
      每天门口都有记者守着,希望能够整出一篇对他的独家采访。
      他父母每天出去为他买早餐,但不再买报纸,他们怕他看了难过。他其实毫无感觉,他在电视上看到关于这件事的报道,省卫星频道周六的30十分钟《说法》节目,搞了一个系列专题,独眼老头也上了节目,面容悲戚。这件事被上升到了一个他想不到的高度,他现在和整个国家的长治久安息息相关。著名高校的教授们坐在屏幕前,从法律、经济和哲学角度分析评论此事。某专家提出,要重新出台一套选拔警司人员的全新考核标准,另一个说,不仅警力系统内部的制度需要改革,其它企事业单位也需要如此。女主持深情款款,“这件事是一滴水,折射出太阳,也是一阵风,吹起全国上下一场职业道德培训的新高。”
      弥生也曾来看他,被他妈拦在门口。
      “你还有脸来看我儿子,”她说,“我不想骂你——赶紧走。”
      仙道听见弥生说,她开始也不知道是仙道他们警局,她说后来她也想阻止他们报道,可是没有办法。仙道听见他妈把门摔上了,他想,这事儿怪不了弥生,谁也不怪。
      仙道这时候,总被一种奇异的情绪包裹,他发现自己完全不在意自己身边发生的任何事,他就像看着一场电影。他和现实生活的唯一纽带是流川,他想要出去,他想去看流川,他已经知道了流川所在的医院,但是他的母亲抹泪抓住他,他的父亲没有表情的说,“你还年轻,我和你妈却老了,你如果想我们多活几年,就别气我们。”
      他出去那天,对他妈说,“必须得去,不然会死。”
      记者人数没有开始多,以前有很多精光满面的老油条,现在看起来也都换了一批新人,这事件毕竟久了,新闻价值开始慢慢消退,报社开始只派一些实习生什么的来蹲点,不抱什么大希望,碰到有料再从长计议。
      仙道从家里抬出一辆老自行车,是他上中学时的,他开始在狭窄的胡同里踩着车轮飞驰,很快把记者甩掉。
      他到医院时,心跳得厉害,他走上住院部的楼梯,这栋楼里有种冰冷的湿度,让他的呼吸不顺,过道像一条寂静的街,他像一个从前那样的警察,从街头走到结尾,停在那个房间前——而流川,就在里面。
      他不敢进去,连透过门上的玻璃往内看都不敢。
      也许过了好半天,他身后响起一连串脚步,七八个穿着学生制服的男生走过他身边,带头的那个站在门口,透过窗看着里面。
      “龙,”他的跟班在身后说,“进去吧?”
      “等会儿,”男生嘴上说,他忽然发现了仙道,“咦,小警察?”
      仙道点点头,他发现这个不良少年局促的朝病房内张望,那双菱形眼此刻渴望而犹疑,这时他才真正像个普通少年。
      他又看了会儿,掉头说,“我们走吧。”
      “喂?怎么又不进去?”
      “走吧。”
      “前几次也是,龙,你真磨叽。”
      “小心抽你。”
      “喂,你倒底怕什么?我们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我们把他送来……”
      “他讨厌我。”
      仙道心里跳了一下,他听见那个不良少年用一种略带悲伤的口气说,他讨厌我。
      他转过身,龙已经走到了过道的尽头。

      他推门时,发出“吱呀”一声,这声音让他瞬间胆怯起来,他竟不敢继续推。他不想发出任何声音,好像要提醒流川,“我来了”,他也不想带着这具躯体,呼出浑浊的气体站在流川眼前。他只想像一段透明的风,不发一声也没有形状,就那样停在流川病床前,除了自己没人知道,然后永远留下来。
      他走进去,流川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他坐在床上,更瘦了,被子被摊在一边,他的左腿缠着绷带,他抬着头,用那双眼睛看着他。
      流川看了他一会儿,扭过头去,他之前似乎在做腿部复健,他现在又开始继续,他的腿本来平伸在床上,现在他将左腿慢慢曲起来,膝盖慢慢抬高,大腿和小腿间形成一个夹角,当角度越来越狭窄,他开始半闭起眼睛,咬住牙关,汗水从他鬓角流下。
      床头放着几张X光片,仙道拿起来,他能看见流川腿部骨头断裂的部分,那是大腿靠近坐骨的地方;他也能看见钢板,很长一条,从坐骨到将近膝盖,五只螺旋钉穿过腿骨也清晰可见,它们将钢板和流川的腿骨固定起来。
      流川用手抱住膝盖,当他大小腿间变成一个直角时,角度凝滞下来,他还在试图收缩,可是不能再小,他的嘴唇被咬出血。
      仙道慌忙过去,双手按住流川的肩膀。
      “别勉强,流川。”
      流川打开他的手,他的额角全是汗,他将腿伸回去,又开始新一次收缩。
      护士推门进来,大声问,“有没有尿?”
      流川朝他摇头。
      “有就尽快,过了时间就没人帮你弄,”她说,看了流川一眼,“做复健不要太急,毕竟是块钢板镶在肉里,你一动,扯到经脉扯到肉,肯定疼——慢慢来。”
      她拉门出去。
      “你看,她也让你别急,”仙道说,“吃个罐头吧?”
      流川不理他。
      “流川,我没来看你,你生我气?”
      流川低头做复健。
      他朝门外走去,忽然感到身后有什么砸来,他转过身,是只篮球,砸在他手臂上,他看见流川喘息着靠在床头,半闭着眼睛,他心里痛了一下,流川的眼睛里有泪水。
      他从地上捡起球,快步走过去,他把流川的身体搂在怀里,“我没走流川,我没走,我只是想出去问问护士,一会儿你想上厕所,我怎么扶你去。”
      他第一次伸出手,触着流川的脸颊,流川不出声,只是慢慢靠在他胸前。
      “仙……道。”
      流川的声音带着颤抖。
      他嗯了声,低下头,长久看着流川的脸。
      “他们说,如果我的腿再不能弯,以后也就不能弯了。”
      “不会的。”
      “我想是我运气不好,你没来,我运气就不好……我怎么用力,腿都弯不了,我想把钢板抽出来……”
      仙道抱紧他,用下巴抵着他的前额,“别说傻话,腿慢慢就能好。”
      “你不来,我腿好痛,我想你会来,可你就是不来……”
      忍不住还是流了泪,仙道看见自己的眼泪滴在流川脸上,他想他多少年没哭过了,“我想来流川,我每天都想来,可我被一些事情耽搁了。”
      流川看着掉在地上的篮球,“你不来,我每天都从上面擦掉一个名字,你再不来,我就要把你的名字也擦掉了。”
      仙道抱紧他,“流川,流川,你别这么难过,你让我想把你抱出去,不让别人碰你,一个人天天守着你,没日没夜的守着你,”他低下头,朝流川的唇吻去,流川张开眼睛,望着他,望着他怎样亲自己,然后他慢慢闭上眼,把手贴向仙道的脸。

      流川睡着了,仙道抱着他,看着他,他想如果身体允许,他愿一直抱着他,就像古藤绕树、水伴山流、寒冬连春,他想着自然的永恒,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想通过那种永恒,将自己固定在流川身边。

      流川姥姥进来时,仙道才走。
      她不喜欢仙道,她看到仙道抱着流川,她感到很震惊。
      仙道告诉她,明天自己还再会来,她说,“随你,不来也行。”

      仙道走出医院,天色全黑,他忘了他把自行车停在何处。医院门口开着许多鲜花店,明天他会买一束给流川。
      他再度碰上那群记者正是此时,他们笑着朝他挥手。
      他以为他甩掉了他们。
      “嘿,看在我们跟你这么久的份儿上,给个独家吧。”
      其中一个嬉皮笑脸的。
      仙道没理他们,他走到公交站牌边,末班车是11点半,还有时间。
      “警察先生,给点面子啊。”
      他看一眼天空,有一架飞机像流星般飞过。
      “搞未成年男孩是你的业余爱好么?警察先生。”
      仙道看过去,对方笑起来,装模作样的拿着手机,“李编,这可不能怪我,我可是给你打了电话的,你自己不接,到时候别说我独吞猛料啊。”
      仙道冲过去,对准他肚子就是一脚。

      从拘留所出来时,仙道一脸胡渣,他爸妈在门口等他,看见他都吓一跳。
      那个记者报了警,他被仙道打掉了半颗牙,他怀疑他鼻子也歪了。仙道的同行们以故意伤人为由,将他的双手向后铐住,然后他被弄进了拘留所,那间小屋暗无天日,强烈的粪便气息杀人眼睛,他在那里呆了十天。
      出来时,警察退回了他的手机和钱包,钱包里的钱少了一半,他没有什么好抱怨,“看在你也当过警察的份上”,那群人这么说,一般这些东西都是有去无回。
      他直接去了流川所在的医院,可是那间病房里住了另外一个人。
      他问医生,得到答案,五天前就走了。
      他上流川家敲门没人应,后来他知道也搬走了。
      邻居说,“小孩上了那种报道,”他上下看着仙道,眼神怪异,“要是我小孩,我也肯定搬走。”

      他的手机里,有五条短信和二十多个未接电话。
      “仙道,妈妈要接我走。”
      “你来了么?”
      “为什么关机?”
      “来了么?”
      “来了么?”
      他好象能听到流川的声音,在一个隔离的房间里,不断焦急的询问,“你来了么?仙道。”
      而他拨回去,说他拨打的号码不存在。
      在他的空间里,不存在。

      [捌]

      仙道找了流川几年,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带着他的手机。在街头你很难从千万人中认出你要找的那个人,而一个不存在的号码,随便多少年你每天重复拨打,也总是两耳空空。
      倒是在一个城市的垃圾堆边,见过一只大黑猫,它吃完一只烂火腿肠,动作灵敏的跳过废旧沙发,不见了。
      回到原来的城市,是因为大姑父的去世,他糖尿病,终于有一天水汪汪的死了,他的遗体从邻市运回老家,仙道妈妈打电话给仙道,让他务必回来参加葬礼。
      葬礼是个令人安心的仪式,人终于化成了自然。是的,自然已经把最好的安排给人,动荡漂泊的活着,怀疑一切,咒骂人生,受伤害,思念一个人——这一切都会过去,自然用死亡抚慰生存的伤口。
      死亡是,自然所能给予的,最好的永恒。
      他好像忽然得到了某种力量,他不再慌乱,他留了下来,陪伴他的父母。他开了一间渔具店,生意不好不坏,但足够养家糊口,闲暇时他戴上阳帽和墨镜,去市郊的水库暴晒一个下午、钓鱼,回到家熬出一锅好汤。
      除了看体育新闻,他没有其他什么坚持,他关注着每一个刚刚冒出的篮球新星。
      很多年后他在街上和弥生聊天,那时她已经不太苗条,穿着一双时下流行的皮靴,头发怎么打理也显得没有光泽。她很多年前就辞去了报社的工作,她说从她发现自己把仙道牵扯进报道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记者生涯结束了,她终于没有干掉那个她始终憎恶的主编。
      她已经嫁人,对方是个公务员,比她大四岁。但是她一直不要小孩,直到仙道这一次碰见她,“最近开始呕吐,可能怀上了,”她说,“不准备打掉,三十八岁,我什么都不怕了——但愿别生出个畸形儿。”

      他不常旅游,直到弥生怀孕5个月,“不知道为什么,趁还能走动我得出去跑跑,谁知道呢?说不定会难产死掉呢,”她说,“你陪我去,我老公单位忙。”
      他们去了好几个城市,沿海的,内陆的,弥生肚子已经有些大,她说时常听见里头在动,“不知道在找什么,在我肠子里翻来扒去。”
      她年纪一大,就越来越没矜持,时常说些离谱的话,小孩的手哪能扒到母亲的肠子呢?
      在一个园林的门口,她看上了一套婴儿服装,他苦笑等她和老板砍价。她应当买几颗当地出产的雨花石,或者一把红漆纸伞,奈何居然走进一家服装店,看起了婴儿用品。
      他斜靠在店面门口,看着脖子上挂着相机的旅客来来往往。
      他看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由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推着,他看见他们从园林门口出来,女人穿着一件红T恤,带着黄帽子。女人放开轮椅,走进附近的超市买什么东西。坐在轮椅上的人望着女人的方向,又看了会儿天空,后来,大约是一只蜜蜂在面前飞舞,他略略低下头,等它飞走,他转过头,看着蜜蜂处消失的空气——看到他的脸,仙道手指动了一下。
      女人从超市出来,买了一大瓶矿泉水和一些面包饼干,她站在那里吃面包,递给他,他接过,慢慢吃了一点。他们大概是跟团旅行,不一会儿,更多穿了红T恤戴黄帽子的老年人从园林里出来,驶来了一辆大巴,两个工作人员将轮椅搬上车。
      仙道始终没有挪动半分脚步,直到公车开走,他看见那张脸靠着窗,朝天空看着。
      弥生谈妥价钱,拎着她的战利品出来,这个店提供很可爱的塑料袋,粉红色,上面印有一只草莓。
      “走吧,”弥生说,“你在看什么?”
      “哦,刚刚有个旅行团。”
      “这个季节嘛,老头老太都闲得慌。”

      仙道的生活没有太多改变。
      只是不再看体育新闻,他一直等待的那颗篮坛新星,大概在很多年前就梦想死去。
      放在杂物间里的篮球,很多年没打气,干瘪成了一只大摊饼。熟人来家里玩,他的小孩在杂物间里捣腾,抱着篮球出来,问他妈妈上面写了什么字,大人们忙着聊天没工夫理他,小孩委屈了一阵,终于又找来了一只玩具鸭,再度高兴起来。
      仙道钓鱼的次数也不增不减,有天他钓鱼归来,经过大院门口的棋牌室,这么多年,全市大概只有这个店铺兴盛未衰,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低头看一本小人书。
      他忽然无法抑制的走过去,一把将那个男孩高高举起,男孩睁大眼,望着他,男孩的母亲从棋牌室里跑出来,“你是干什么?”
      他放下男孩,继续行走,他只是在想,二十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高中生,也许有天,他也曾看见一个这样坐在棋牌室台阶前的小男孩儿,那男孩儿在等待他的姥姥回家做饭,也许他也曾这样将那男孩高高举起。
      往事太久,他终于无法忆起。

      完
      08.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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