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纯与放荡

　　【万宗】

　　晚餐的餐桌上，气氛依旧微妙。万宗连虚与委蛇的意愿都挤不出来，周明同似乎和他想法一致，于是，两人特别默契地只当对方不存在，大家各自与温纯安聊天。
　　最初温纯安或许没留意，或许不在意，只专注在晚餐上，偶尔随意对话，不过没一会儿，僵硬尴尬的氛围厚重到如同盖在身上的毛毯，让他不得不直面问题关键。
　　“我以为你们认识，所以没有为你们相互介绍。是不是这是我的疏忽？所以你们才好像两个陌生人？”温纯安放下饭碗微微伤脑筋地顾盼左右两人。
　　万宗下意识注视向温纯安的眼睛。那双大概永远会如此清澈干净的眼睛让前者根本看不到任何后者的真实想法。
　　这就是强人所难。万宗忍不住想。
　　温纯安难道能看不出万宗和周明同的敌对意识？他难道不知道是自己让两人关系微妙？可他却若无其事得就好像要求两人友好相处天经地义。
　　相对万宗的困惑难解，周明同似乎习以为常，后者面不改色回答关于两人互不理会的状况：“我们不熟而已。再说了，我和万总今天又不是来相亲的。”
　　温纯安被逗笑出声，他好笑地畅想下去：“其实仔细想想，你们两个还挺配的。电视剧总演这种桥段——两个最初关系不好的人结果成了一对欢喜冤家。”
　　那漫不经心的语气。这回，不止万宗，周明同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注意到周明同神色的温纯安赶紧歉意地举了举双手：“抱歉，明同，我知道你不喜欢男人，我只是说笑。”
　　周明同慢慢缓和下表情，“我只是不喜欢男人，不至于不喜欢玩笑。”他宽慰道。
　　万宗不着痕迹观察自认“不喜欢男人”的人，他敢保证，这个据说不喜欢男人的男人对温纯安有不一样的想法。
　　周明同在这时若无其事转移开话题：“对了，Andy，你之前不是一直让我帮你找合适人选？我现在有个候选人了。”
　　没头没脑的说辞使万宗暗中引起注意，其中，尤其让他警惕的是，温纯安蓦地抬头关注而期待：“真的？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周明同神情自然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交代的事情。”
　　“所以，那个人？”温纯安带着一丝期待和不确定地问。
　　“下周会回国。到时候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
　　万宗注意到周明同的刻意，在自己面前与温纯安如同用密码交流秘密的方式谈话。内心的焦躁让万宗很想知道这两个人在说什么，但实际，他选择保持沉默。这不是出于礼貌的考虑而没有打断对话的两人，只是，万宗看得出，温纯安同样因为在他面前交谈，于是说辞有所保留。为了避免温纯安在自己的“敌人”周明同面前敷衍自己的状况，他唯有隐忍不发。
　　周明同的语气针对万宗隐约有一丝示威的意味，而面对温纯安则是微微笑意。“到时候我们微信联系。”
　　“谢谢你，明同。”
　　“和我不必客气。”周明同笑着指了指桌上外形够呛的食物，“只要帮我吃了这些菜就行。”
　　“我会把所有咬得动的食物都吃了。”温纯安故作正经地作出保证。
　　周明同显然听出了这句话的潜台词，但他一点抗议没有地笑：“别说得好像我做的菜都咬不动似的，你有见过咬不动的菠菜吗？”
　　温纯安忧郁叹气：“你总是炒菠菜，可我不是的大力水手。”
　　“菠菜吃了对身体有好处。你不能只喜欢鸡蛋和肉。”
　　“我还喜欢菠萝，你下回可以尝试菠萝油条虾。”
　　周明同默默看了温纯安好一会儿，最终，真心求教：“你觉得我能做得出来这种菜式吗？”
　　温纯安不假思索得出肯定答案：“做不出来。”
　　一旁插不上嘴的万宗不得不发现，晚餐不知不觉变成了温纯安与周明同旁若无人的调侃闲聊。不过很快，温纯安体贴将注意力转向被冷落的万宗。“万宗，拜托帮我一起吃掉点菠菜吧。我知道你是草食性动物，和我这种肉食性动物不同。”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偏食。茄子菠菜芹菜都不爱吃。”万宗刻意若无其事数落。他没有看炒了菠菜的人一眼，但这句话是说给对方听的，不然中学时期他不至于用 “小时候”这种说辞。
　　温纯安完全没察觉他堪称幼稚的目的，自己也成熟不到哪里去，用带着如同求夸奖的表情声称：“我不喜欢吃茄子的习惯已经改掉了。”
　　周明同立即接口：“所以，我逼着你吃茄子还是很有用吧？”
　　温纯安偷偷对万宗说：“还是你好，你从来不逼我。”
　　万宗一点没有办法因为温纯安的说辞而高兴起来。

　　原本气氛尴尬的晚餐在温纯安不动声色的调和下，至少没表现出明显生硬和不自然来。晚餐后，周明同特别自然地把餐盘都给洗了。然后，他来到温纯安的壁橱边翻影碟。“今晚我们看一部恐怖片吧？”用熟悉如同习惯的行为模式向万宗强调着自己与温纯安的“常规周五”是怎样。
　　温纯安不忘照顾在这个“常规周五”格格不入的万宗。“万宗，你觉得恐怖片怎样？”
　　万宗丝毫没有胜利的得意感。从刚才晚餐，直到现在，温纯安一直对万宗“照顾有加”，他会那么仔细上心，显然是把万宗当做外人。
　　万宗向来是识相的人，这种情况，他知道自己最好回避。可实际，他却厚着脸皮走到沙发边。“我都可以。”边说边帮忙把温纯安从轮椅转移到沙发上。
　　周明同选择的恐怖片是一部很旧但很经典的密室逃脱类电影，画面算不上恐怖，但特别血腥。和温纯安同居的那一年，万宗尽量督促温纯安学业，尽管他们依旧有很多不务正业的玩乐，但晚上在家很少看电视，通常都是在温课，所以，万宗不是很清楚温纯安对电影的品味。等到他察觉的时候，温纯安为了逃避血腥画面，下意识地往周明同的方向转头，而后者则以正常朋友间显得不正常的暧昧亲密方式帮忙挡前者的眼睛。
　　“以后别往我家买这种影碟。我只喜欢有漂亮女鬼的电影。”为了表明自己不是胆小，温纯安虚张声势地抱怨。
　　周明同语带笑意揶揄：“我以为你只喜欢男鬼。”
　　“我只喜欢男人。”温纯安面不改色纠正。
　　因为温纯安与周明同的自然互动，从之前就焦躁到根本看不进电影的万宗在这时怔住。耳边不觉响起十七岁温纯安认真的说辞。“我只喜欢你，未必喜欢男人。”那时他们不知道怎么讨论到自己的性向。温纯安告诉万宗，“你因为喜欢同性，所以选择了我。我因为喜欢你，所以选择了同性。”他得出结论，“所以我们不一样。我是更喜欢你的那一个，比起你喜欢我，我是更喜欢你的那一个。”
　　当时万宗挺认同这一点的。他计划离开，从一开始就阻止自己将感情发展到不舍得分离的程度……那会儿他没想过，明知对方并没有那么爱自己，却义无反顾付出更多情感的那一方，究竟会有多寂寞失落。
　　——现在，他用亲身体会得到了答案。

　　让万宗如坐针毡的电影结束之后，周明同终于选择了告辞。万宗将温纯安按在沙发里，以温纯安不方便行动主动表示代替对方送周明同出门。
　　来到门口的时候，周明同下意识往客厅那张被安置在角落的折叠床看了一眼，神情复杂到万宗阅读无解。这不像是知道万宗有另外的床而安心的感觉，也不像是对万宗晚上未必使用这张床的担忧，万宗说不清对方那一眼看到的是什么，想到的是什么，他只是将一个傍晚蓄积的无力和焦虑发泄在周明同走出房间后迅速关上的门上。
　　重新返回房间，万宗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疑问。
　　“小安，刚才周明同说帮你找了个人选，那是什么事？你有什么需要，我也可以帮忙的。”
　　“谢谢你，万宗。既然明同说找到人，这次我就不用麻烦你了。”
　　听得出温纯安有意含糊其辞，万宗一反常态地偏执追问：“你要找什么人？”
　　这个秘密重要不重要万宗无暇考虑，他首先难以忍受温纯安与除他以外的其他人有什么共同的秘密，尤其那个人是危险的周明同。
　　面对丝毫不准备接受他回避态度的万宗，温纯安不得不正面面对后者。“万宗，请让我保留一些私人空间，我也是有不希望别人知道的隐私的。”他的语气轻缓而真诚，但同时有毫不动摇的坚持。
　　万宗如同被子弹击中。那仿佛羽毛制造的子弹，却有着致命的杀伤力。
　　即便从一开始就知道两人的关系早已今不如昔，万宗也还是直到这一刻才知道自己竟如此难以接受温纯安正面的拒绝。
　　“……对啊，我已经是‘别人’了……”
　　他苦涩开口，想要更轻松表现自嘲，但显然掩饰不了自己被打击的事实。这让温纯安微微担忧而关心地抬头望向他，轻声出言安抚：“事实上，我也已经是‘别人’。万宗，我们不再是小孩子了。”
　　这没有起到一点安抚的作用。这只能起到反作用。
　　万宗丝毫不愿接受物是人非的事实。因为从十二年前，他就已经停留在原地再没有往前走去。
　　……尽管直至今日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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