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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小男孩
全身骨肉都在痉挛,那是比以往任何一次犯病都甚的痛苦,方叶岚每说一个字,窒息的阴影随之笼罩。
血沫从唇齿间溢出,和着字句一起喷薄。
“不会的,不会的……”
嘴唇生生被咬出血,方渡青低下头,想听清少年近乎喃喃的耳语。
“我骗了你……其实我每天工作都很累……身体已经被拖垮了……但是……我只想把这个研究项目送给他……这是……是他想要的……”
方叶岚的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愧疚,神色却是意外的坦诚和开怀。
这对方渡青何其残忍。
“……那我们呢?我和爸爸呢?阿叶……”
她抽泣,字不成句,身体里好像埋下了无数根线,在血肉里凝固,此刻正在被一根根生生抽离出来,她惶恐,伸手去却什么都拽不住。
只能徒劳看着分崩离析的身躯里,唯一剩下的白骨。
那是她和阿叶。
从同一个子宫里掉落,经历了同样的人世烟火气息,一点点亲密无间长大。
此刻他被生生折断了。
那种痛感,已经到了极致。
方渡青搂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她努力想看清方叶岚的脸,却止不住汹涌的液体。
只能模糊看见触目惊心的红,越来越泛滥,将两人包围,仿佛回到了生命萌动最初的腔壁内。
同样的温热,只是一个给予新生,一个赋予死亡。
“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但是……我不后悔……”
方叶岚用力起身,也不管身体内如潮的血液,他们奔逃着,嚎叫着,想要冲破最后一层皮肤。
察觉到自己被紧紧搂住,方渡青止不住颤抖,她绝望地闭上了眼,汲取着来自少年的最后温度。
也许是出于血缘的灵犀。
她知道,那个结局终究是提前了。
她马上,就会送走自己的弟弟。
“姐……”
眼里逐渐看不清东西,入目一片血红,方叶岚浑身剧痛,他却死死搂着方渡青不放手,就好像,一放手,就再也无法看她对自己笑,对自己说着絮絮叨叨的话。
“……”
靠在方叶岚怀中,方渡青半张脸被染红,睫毛沾染着小血珠。
她无知无觉,毫无动静,只有一双眼,不停流泪。
“如果,有下辈子。”
“我想当你的哥哥,让你无忧无虑,撒娇欢笑,做这世上最痛快的小女孩。”
一字一句,情满衷肠。
方叶岚扼制住喉口的颤抖,一口口咽下鲜血,把自己最想说的话,告诉了她。
“好。”
她笑着答,抚上他的脸。
那里也很凉,似乎沾上了薄薄新雪。
合上眼,方叶岚似乎很累,舒服地滑落到她怀中,脑袋一歪,口中渗出大口鲜血。
方渡青安静坐了片刻,右手始终摸着他的发。
“阿叶,其实,在小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你是我哥哥就好了,做不出的数学题,你都会解,那个时候爸爸老是夸你,来骂我。我总是不服气,嚷嚷着要报仇,抢你的玩具,抢你的水彩笔。可是你每次只是让着我,好吃的也让我先吃。”
“照顾你和老方,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负累。知道吗,阿叶,我爱你,想让你做我身后的小男孩。只要你活着……只要你们活着,我怎样都无所谓。”
“……你说的,下辈子,我一点都不想要。”
“我想要你现在就起来,告诉我这是玩笑。带我去见那个人,我不会再说他任何不好,只要你喜欢,姐姐什么都不介意。”
“阿叶……”
“睡了吗?”
“这里太阳很大,我们回家,好不好。”
没人回答,四周反而起风,盘旋呜咽着。
方渡青吸了吸鼻子,掉下眼泪,“阿叶,我今天考完试了,你应该为我开心的,我马上能去读大学了,我也去军大读机械系,以后也进研究所找你好不好?”
“阿叶,跟姐姐说说话……好不好……”
她俯下身,鼻尖蹭了蹭少年的脸,一点凉意袭上。
似乎点醒了这梦境。
“阿叶————————”
“啊—————————”
少女终究变成小兽,嚎啕大哭,悲鸣怆怆。
“哭得真是难看啊。”
一道郁凉声线骤然袭进耳中,其中的作壁上观如头顶日光一般分明。
方渡青听到脚步声,不疾不徐,很快停在她身边。
她抬头,看见汪桀过分苍白的脸,和唇边一抹清晰笑意。
怀中躯体正逐渐失去温度,她胸口却闷痛,愤怒如火从心底燃起。
“你就是那个人吗?”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发问,比想象中平稳许多。
那个,让阿叶甘之如饴去赴死的人。
“你心里有答案,何必问我?”
汪桀不愿沾上血迹,始终隔了一段距离,但他又趣味使然,想看到方渡青至极悲痛的模样。
此番矛盾让眉头不由轻扬。
然而女孩久久没抬头,身后路口却乌拉乌拉驶来几辆车。
救援的车辆终于来了。
了然一笑,汪桀慢步走开,迟到了十分钟的医务人员,在女孩眼中这或许是只差一步,但他知道,自己给出的那两片药,将那差距拉到无限大,直至死亡。
用腻了的少年,和还存有兴趣的少女。
一物换一物,他觉得公平,且期待。
只是刚才方渡青的表现,并不如他预计般歇斯底里,只像个破旧娃娃,一动也不动。
汪桀有些失望,觉得好戏并没如期上演,安静离开了那场落幕地。
夜深,云遮星辉。
方渡青坐在长椅上,衣服还没换下,厚重血腥味融入风中。
路上行人并不多,也少有人注意到隐没在榕树阴影里下的少女。
她终于得到一方清净天地,去回想这噩梦般的一天。
明天早晨就能到身后的建筑去拿方叶岚的骨灰。
被周游章劝过几次回家休息,方渡青都沉默拒绝。
只是第三次给时遇殊的电话仍无人接听的时候,她终于觉得心口破了一个洞,无人接收的悲伤散向四周。
“喝点水。”
周游章走到她面前,端了杯热奶茶,靠着人坐下,并不刻意看她,将东西放在她腿边。
“谢谢。”
却没有动的意思,方渡青喃喃,看远处的路灯,遥遥串成一排光点。
周游章吹了一会风,估摸着小姑娘能听进去几句话了,才开口,“嘟嘟,怎么打算的?你爸爸那里要怎么做?”
他不问无法追溯的过去,哪怕仅隔了几个小时,只想用未来来牵绊住此刻心无一物的方渡青。
世界还大,她总有眷恋。
“……我不知道。”
夜风中,那声音很小,沙哑,微微颤抖,像叶片上的露珠。
天明就会消逝,只和夜的孤冷共存。
她歪头,伸出手,点了点天边的弯月,“阿叶在那里了。”
“你说他会看见月亮上的神吗……”
周游章终于侧头,少女双眼晶亮,辨不清到底是不是眼泪。
他以为,她的眼泪该流干了。
在周游章匆匆赶到火葬所的时候,方渡青说不出一个字,攥着他的手,狼狈大哭。
来往的人丝毫不奇怪,在这人间的火葬所,就是生和死的诀别,每日上演。
“不知道。”
他温柔否认,拍了拍女孩的手背。
“嘟嘟,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明天来接他。”
眨了眨眼,那一串光点就模糊了起来,只有光还不依不饶往瞳孔里住。
刺得泪流不止。
方渡青捂着嘴,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控制能力。
多疼啊,想到阿叶,心脏就被搅碎,翻天覆地拉扯伤痕。
每一道都鲜血淋漓,没有痊愈的征兆。
安静等了片刻,女孩不再呜咽。
周游章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递给她几张纸,“收拾一下,送你回家好不好?”
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力度稍微重了些,眼角被磨砺到微疼。
方渡青丝毫不在意,只安静摇头,脚尖蜷起,“我不要回家。”
没有时遇殊在的地方,那不是家。
她无法想象自己独自一人该怎么入睡,她也不知道自己胸口疯狂翻涌的,是不是怨怼。
她很想见时遇殊,也许那无休止的眼泪会干涸在他的怀抱里。
“好,那去酒店好吗?我叫人给你买一身新衣服,你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
方渡青怎么会说不好,虽然悲伤,她心里十分明白,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如果再撑,也无法好好送阿叶离开了。
两人去了最近的酒店,她洗完澡,疲倦至极,身体仿佛失了动力的钟表,就快罢工。
只收了周游章的助理送来的一套衣服,婉拒了点餐的帮助。
头发湿着,滴答落着水珠。
方渡青揉了揉,自顾自倒在床上闷头睡去。
这厢天亮,时遇殊才睡过去。
在手术室外守了一宿,眉目间全是暗色,大有摧枯拉朽带走全部生息之意。
重症监护室内,时自华犹在昏迷,脸庞上伤痕交织如棋盘,赋予她一个死局。
性命无忧,一颦一笑皆动人的盛颜却不再。
平常女子都能将她比下去。
时遇殊眉心高蹙,睡得沉沉,一如他扔在角落里早已没电的手机。
夏天的雨,总是气势很足,连着天地成线,很有不管不顾的宣泄意味。
手中捧着一方小盒,冰凉贴着掌心。
方渡青恍惚往前走,即将踏出屋檐之际,被周游章一把拉住,“外面在下雨,嘟嘟。”
像是屏障被打开,她回过神,五感初通,听到了哗哗雨声,嗅到泥土的气息。
“要去哪里?”
周游章不厌其烦,耐心询问。
她好像变成了小孩子,一句话被重复三遍才能给出反应。
痛到麻木,进而失去交流的能力。
“去看看老方。”
这次只听到一遍,她就回答了,就像是被风雨惊醒。
天也来送阿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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