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四十八章
火云冲天,浓烟弥城;天际暗,飞禽散。呼声震天惊雷盖,杀声遍地黄土颤;风起云涌,天崩地裂。
我跪地昂首,拢手默念,佑高翔平安归来。
众伤患亦卸下兵刃,在我身后艰难跪下,齐声高唱道:
烈风吹,沙尘塺;七星姑臧潜龙飞。
旱土堆,龙火沸,金桂花开娇百媚。
砌石填坳筑城磊,孤城旌旗琉璃斾。
一树金黄灿峨眉,八极之垓心神畏。
华斑霓袂,红妆粉眉,冠绝五内,四海赞谓。
美酒千杯,牛羊马辔,天罡乾位,宇宙羡谓。
汗挥黄土千层泪,金枪银戟马上飞。
仰天长啸震声威,鸟惊兽散天边雷。
豺狼虎豹声嘶吠,刀剑在侧和甲寐。
九烟烽火弥天霏,长剑出鞘跨马背。
青锋出,马蹄飞,功名利禄尽在北。
首级下,城墙上,光宗耀祖显门楣。
金印紫绶白玉珮,一方号令山河畏,多少英雄豪杰棺椁黑。
银枪铁甲青铜盔,气吞万里英姿伟,多少白骨英魂黄土垒。
抛头颅,洒热血,血肉长城把家卫。
青云梯,白羽箭,四方黑蚁把城围。
数不尽的英烈血泪,叹不完的扼腕伤悲。
黑冠儒服,宽佩丰肥,巧舌如簧生是非,百十佞臣悖官流言蜚。
白眉风骨,才识卓斐,一概豪气黄河沸,万千忠臣良将英名废。
嗨哟喂……嗨哟喂……嗨哟喂……嗨……
仰天悲!
兵临城下讨寇贼,妻儿在家寝无寐。
高筑篱笆御恶匪,阡陌田畦思安危。
一生荣辱在马背,浊酒一杯,铜钱一枚。
三世姻缘功名配,合卺一杯,金钗一枚。
嗨哟喂……嗨哟喂……嗨哟喂……嗨……
英雄泪!
大漠姑臧边陲维,血溅黄土枪指北。
铿锵豪气天地沸,万千枯骨亡灵慰。
七星连城上苍悲,心中五味,食不知味。
九重烽火催云泪,心中百味,清水无味。
嗨哟喂……嗨哟喂……嗨哟喂……嗨……
山河巍!
上下左右蟠龙位,云开雾散明光炜。
东西南北层层围,众志成城无尊卑。
四面悲歌声撕肺,帩下竖眉,帨下皱眉。
八方将士身相委,横枪怒眉,苍生展眉。
嗨哟喂……嗨哟喂……嗨哟喂……嗨……
立丰碑!
鶡冠黑服麒麟佩,名垂千秋传颂谓。
白素麻服泣无泪,黄土掩埋无名碑。
一尊帝王万经纬,乘风山隈,破浪帆桅。
十里春风尘沙微,飘渺山隈,风吹帆桅。
兴,天地威。
亡,众生危。
凄,悲。
今是,昨非。
彗星陨,红颜泪。
伯仲叔季,兄弟娣妹。
鸳鸯独戏水,孤雁惊鸿飞。
长江黄河东海,五岳昆仑峨眉。
山盟海誓情长在,涩酒一樽亡灵慰。
月明光祖日耀门楣,风吹冢碑雨洒热泪。
一尺青锋遨游天地间,一丈红尘舞尽英雄绯。
留下多少英雄儿女泪……
歌声高亢将前方的厮杀声湮没,似在激励身处北城浴血奋战的英勇将士。词曲声声摧人心肺,听得我泣不成声。氤氲模糊了我的双目,喉间似有鱼骨,令我哽噎不止。
他们都是我朝的栋梁之材,有些甚至还未及我年长,却已经是久经沙场,功勋累累。
他们为保我朝基业,江山永固,义无反顾地离开妻儿,远赴姑臧,在阵前舍命杀敌。
这曲声唱出他们心中保家卫国的誓死决心,却远远诉不尽这背后的心酸。
我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将士们如潮水般地齐齐跪在我身后,街道上黑压压的一片银光铁甲。而两边的酒肆及客栈,除了一些实在伤重得无法起身的士兵,俱聚集在我身后。
且见酒肆门口一名横卧在酒案上的士兵,全身裹满了纱布,仅仅露出了口鼻,早已辨不得人形。可那张嘴还在微微蠕动,想来是在跟大伙一起轻唱。
我转头正身,双目紧阖,一边听着那催人泪下的歌曲,一边默默为北城的所有将士们祈福。
而身后的将士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首歌曲,恨不能冲上前去杀敌诛寇,只好以此来倾诉心中的惆怅。
听了几遍后,我也大致背了出来,站起身来与众人一道高歌。
身后的众将士齐齐站起,相互张臂搭肩,一引高喉。
夕阳西下,斜影不辨。
前方的厮杀声逐渐隐没,只剩那震天彻底的豪气悲歌。
我广袖一挥,示意众人噤声,周围立时寂静一片,只听到飕飕风声。
我暗暗向后瞥了一眼,众将士均锁眉凝望前方,鸦雀无声。
北城的喧嚣已然散去,再听不得半点动静,不晓得高翔是胜是败。
我焦急地探头张望,前方街道上空寂肃清。
我几度欲要跑去北城,亲自打听高翔安危,均被那两名护我安危的卫兵拦下:“王妃,疆场叵测,万不可以身犯险。若是有个闪失,我等就算是九族尽诛,也洗不清身上的罪孽,还望王妃恕我等无理。”
两名卫兵一左一右架着我,丝毫不让我有机会向前迈开一步。
足足等了约摸一个时辰,一霞紫衣烈马奔驰而来。
我用衣袖抹干眼泪,好让自己分辩得真切一些。
随着紫衣的临近,我终于辨出,来人正是紫姹。
我急急朝前飞奔过去。
紫姹还未至身前,只听她挥剑高呼:“大将军胜了,北城守下了,外城也收复了。”
登时,身后想起一片欢腾声,兵刃落地声,铛铛一片。
我推开卫兵,冲向紫姹,半道脚下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紫姹忙下马来扶我,我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双手支地怎也是站不起来。定是适才心情太过沉重,只靠意念与那嘹亮的歌声才强打起精神。而今得知高翔得胜,将匈奴拒于姑臧城外,不但守住了北城,还将外城一道收复,心下一松,便全身虚弱无力。
紫姹将我扶到酒肆,玉莺为我递上一盏热茶。坐定之后,啜了一口,方感到身上少许恢复了一些气力。
我忙向紫姹打听前方战事。
紫姹一一与我道来,听得我潸然泪下,抽搐不已。而周围的伤患也是垂头敛目,哀声叹息。
紫姹赶到北城时,正值匈奴进攻最猛烈之际,天空流矢如雨,城墙千疮百孔,城头满目苍夷,过道血流成河。城上云梯一字排开,不时有巨石飞来,攻城锥一次次地砸向城门,整个城墙都在剧烈颤动。
高翔命数百将士在城门内用身躯抵挡一次次猛烈的撞击,日夜不歇;令城墙上的□□手不惧飞石,拼死往城下射火箭,而一旁的长戟兵则保护□□手,将爬上城头的匈奴士兵一个个的戳戮;遣严守义与王卫忠分守东西两城,以防匈奴侧面围攻。
每日东边日起,匈奴便朝北城发起猛攻,直杀到天昏地暗,方息鼓鸣金。整整战了一月,高翔亲临城头,固守北城,方保城门不失。而我三十万西北雄狮,折损近半,满地白骨,干草裹尸。匈奴久攻不下,亦损耗不小,城下旌旗横地,火光雄起。
匈奴大军有备而来,兵力甚于我军,气势一路高涨,誓要将我姑臧拿下方休。且外城已破,更是肆无忌惮。
外城城狭,方寸之地,匈奴大军尽潮涌在外城与北城之间,黑水一片,势如潮水,波涛汹涌,涟漪不休。倘若再耗下去,不出一月,我军力竭,城门必破,我三十万大军必尽数命丧姑臧城下。
东西城离北城较远,匈奴气焰高涨,强攻北门,誓要一鼓作气将姑臧拿下,两翼暂无烽火。高翔命人快马急报王卫忠与严守义,严阵以待,伺机而动。并放缓城头抵抗,只守不攻,悄然将兵力分散到两翼。
攻了几日,北城尽显颓势,风雨飘渺。匈奴进攻愈加猖獗猛烈,而高翔则每日在城头力战,将爬上城头的匈奴士兵一一斩下。城门亦是被凿穿了几个大窟窿,若不是数百将士以血肉之躯舍命抵挡,怕是早已破了。
就在方才我与众将士引喉高歌之时,九重烽火自北城燃起,青烟弥天盖日。东城严守义、西城王卫忠各自引兵出城,合力围杀北城门下的匈奴大军。高翔亦银枪震天一挥,命人打开城门,与之力敌。
三军尽出,成犄角之势。匈奴大军猝不及防,急鸣金收兵,连连后退。我军厚积薄发,势如破竹,一路追杀到外城门下。
外城门骤然拥堵,匈奴退无可退。随着伤亡的剧增,匈奴人的尸体将城门堵得密不透风,剩下的变成了瓮中之鳖。然,匈奴人义薄云天,面对我军层层包围,誓不言降。一时间,外城门下积尸如山,血漫步履。五十万匈奴大军近半葬身于外城门下,好不惨烈。
乌拉斯台溃撤八十里,于姑臧北郊安营扎寨,暂作整顿,从长计议。
我军早已是筋疲力竭,守下北城,收复外城,已属奇迹,再无力追赶穷寇。且外城门被堵,即便要攻,也攻不出去。高翔号令全军,集结外城,清理尸骨,加筑城墙,严防匈奴再次来犯。
此役,我军卒十四万,伤七万,仅剩不足十万将士可战。而单于乌拉斯台所统帅的匈奴铁骑亦元气大伤,残兵不足十二。双方均是伤亡惨重。
正说话间,街道喧哗不止,伴有急急碎步。
我知道,这定又是前方将伤兵送来,疾步飞奔出去,登时傻了眼,讷讷地杵在原地,竟迈不开步子。
只见前方街道开来无数推车,延绵逶迤不见尾,声势浩荡。而那推车早已是鲜红一片,车上俱躺着血肉模糊的士兵。
顿觉气血上溢,头晕目眩,身子往后一仰。好在玉莺在我身后将我扶住,这才不至于跌倒。
“王妃,还是先扶你回去休息罢。”玉莺托着我,在我身后低声说道。
我手摁太阳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正身站起,道:“回去?回哪去?这姑臧便是我的家,我的家人在前方抵御贼寇,我岂能坐视不理,还不快去帮忙?”
“是。”玉莺松开我,迎上前去,接应伤患。
酒肆与客栈早已人满为患,容不下前方送来源源不断的伤兵。街道两旁的空铺子,均成了伤兵的暂息之所。
适才向紫姹打听过高翔的情况,得知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并无大碍。
可我分明从她那来回滚动,闪烁不已的眼珠子里看出了些门道,高翔必是受了伤,且还不轻。
定是高翔不想让我担心,嘱咐紫姹莫与我道来。
我脚下步子犹豫,不知是该去寻高翔,一探究竟。还是继续替他照顾好这些英勇将士。
“快来帮忙!”前方的一名士兵抬臂高呼一声。
我身后那些伤势不重的伤兵便越过我,朝前方迎去。
人流在我身边来回穿梭,火光将漆黑的街道照得明亮通透,身边的嘈杂声我一句都听不见,好似一道无形的气墙将我阻隔,我沉寂在自我的世界之中。
高翔已经拼劲全力,将匈奴大军击退。眼下,我能做的,我唯一能做的——便是顾好他的这般兄弟。
我坚信,他定会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高翔——你一定要活着。
等我将你的兄弟们安置妥当,必来寻你。
照料这些伤患,远超出我的预料。原本估计差不多十天半月便能安置妥当,结果却是足足忙活了整整一月还多。
起先,只有少量伤情不重的士兵与我一道帮忙安置,人员匮乏,物资紧缺。每日鸡鸣晨起,三更方歇。面对斑驳血迹,我早已是麻木了,心中一分不怵,只知听从随军医官的嘱咐,替伤兵上药,包扎。
随着日子的推移,前来帮忙的兵士越来越多,可依旧是有大批的伤患被搁置在一旁,无人理会。而我,也只能遵循随军医官的指令,伤有缓急,以急为先。
直到一月后,方才渐入轨道。在这期间,每日几乎都有数十名重伤不愈患者白布裹尸,从街道两旁的铺子中被抬出,运往姑臧南郊掩埋。
见到这一具具的尸体,心中纵是有万分感慨,也丝毫落不下一滴眼泪,我的眼泪早已在哭干。而目前的形势,也不容我整日哭哭啼啼。
我是高翔的妻子,是大将军的王妃,是这姑臧的女主人。
我要坚强从容,我要身先士卒,我要照顾好我的众兄弟。
照顾期间,那些伤兵时不时地唱起与匈奴血战外城时的那首曲子。甚至连那些奄奄一息,行将枯木的重患,在弥留之际,亦神情泰然,口中念念有声。
他们说,这是高翔亲自为他们谱写的曲子,名为《姑臧慰灵曲》,是为了缅怀祭奠在姑臧陨落的无数英烈亡灵。
怪不得,那曲子听来,时而高亢,似天边惊雷,令人血脉喷张;时而低婉,似人间哀乐,催人泪下。且曲调高低缓急,抑扬顿挫,频频交替;词意更是催人心泪。
治疗伤患有条不紊的进行,前来帮忙的士兵也愈来愈多。我实在放心不下高翔,细细想来,自那日在酒肆分别,一晃已过了三月。不觉间,我竟有这么长时日,未曾见过高翔。而这些日子整日忙前忙后,过得如此之快,我竟丝毫未察觉。再看到玉莺这些日子心神不宁,想来心中也是惦念着王卫忠。我便命紫姹代我继续留在南城照顾伤患,拉着玉莺一起北去,寻找高翔。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