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归行

作者:春夏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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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年幼时,我只顾着跟在建彦后头转,与他在皇宫里玩耍,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他身上,却忽视了一个人。

      而这个人——正是当值二殿下的建斌。

      皇宫虽大,可建彦不得皇上恩宠,身处皇城也不是哪儿都能去得了的,尤其是宫中那繁多的规矩。

      我与建彦最常去之处,便是御花园与沧池。那时我朝初定,皇上忙于处理政务,无闲情雅致赏花观景。这两处除了后宫妃子外鲜少有人踏足,一般宫里的下人也都是匆匆路过,不敢留步。

      去御花园的后宫妃子,多是不得皇上恩宠,才来这里消磨光景的。建彦的身世宫中尽知,同命相怜的妃子们自然也不会告发我们,反而是欣羡我们这番自由自在。

      而祠堂恰恰就位于御花园与沧池之间,前观百花争艳,后闻氤氲缭绕。因是皇家禁地,我与建彦均不敢靠近半步,生怕被传到皇上耳朵里,受了责罚。

      而建斌总受到当值太子建彰的排挤,皇上时常罚他去祠堂抄训诫,他却在暗中一直留意我,我竟全然不知。

      建斌说当他第一次被罚去祠堂抄书之时,便听到御花园内有嬉笑声,心下好奇便暗暗寻声探头,发现是我与建彦正在假山后头追打嬉戏。他说,宫里的人不是毕恭毕敬,就是唯唯诺诺,从未见过我这般天真无邪的表情。

      自那日起,他便故意找茬,顶撞建彰,屡屡如他所愿,总被罚去祠堂抄训诫。而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是想为了多看我一眼。

      时而见我在御花园,时而见我在沧池,而建彦总伴在我身边,陪我玩耍。

      久而久之,建斌便被我深深吸引,被罚去祠堂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皇宫毕竟是皇家禁地,即便是我这样的丞相之女,也不是想去就能去得了的,经常扑了个空。

      为了能够见到我,建彦每一次从宫中偷偷溜出来,建斌不声不响地尾随在后。建彦若是去我丞相府,他便拐进小巷,在侧墙贴耳倾听,虽听不太清,有时里头说话声小,更是全然听不到,他亦乐此不彼地蹲在墙角。

      或是建彦带我去市集玩耍,他也悄悄跟在后头,就如同我身后的影子一般。我看不见,他却一直在我身后默默注视着我,与我一起逛街,一起听说书,一起倾听我与建彦的情话。

      桃花树下的那一幕,更是被建斌听得真真切切。

      他说,当时他真恨不得一拳砸开院墙,冲进来向我表明心意。然而,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如之前的每一次我与建彦互诉衷情一样,将心中的苦闷一一吞下。

      建斌似游魂般地跟了我数载,我竟全然不觉。如今听来,百般滋味环绕心头,脑中更是恍恍惚惚,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建斌暗暗爱慕我多年,其心至诚,其念至坚。适才道来,我分明从他那双红润的眼中明白了一切。

      我茫然视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作答,只默默倾听。

      他说,建彦不比建彰,身世凄苦,又郁郁不得志,不忍横刀夺爱,况我与他不曾谋面,贸然诉情,我自是不会应允,许是还会令我心生厌恶,只好就这样一直做我的影子,默默跟在我身后。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心中对我的情愫便越来越深,难以自持。这才有了沧池我一头撞在建斌胸前的那一幕。

      那日,他并非只是恰巧路过,而是有意为之,存心横在道上,让我撞在他胸前的。他只是想与我靠得近些,与我说说话。可见到我跪地惶恐的神情,心中激动万分,一时把想要说的话全都忘了。又见建彦过来赔不是,只好慌忙夺路而逃。

      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勇气面对我,只一直在暗暗继续留意我的一举一动。

      为了抛开对我的念想,他刻苦读书,勤练武功,可心中仍是舍不下我。此后,他便暗暗发誓,此生必要出人头地。

      为的不是区区太子之位,更不是万里江山——而是我。

      我愕然瘫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握扶手来维持自己的坐姿,不至于滑倒下去。

      从他这真挚的神情看来,方才所述并非无稽之谈。从他叙述的语气听来,饱含着情深意切。

      建斌,我从未想过他会倾心于我,更未曾想到,他爱我,且还爱得如此执着,爱得如此痴狂。

      笠草孤阡陌,风吹雨淋日晒,犬撕鸟啄,身比磐石心志坚,岿然立天地,默守有情人。

      这份爱,厚比天地,沉似山河,我又怎能承受得起?

      况今日道来,也只是徒增伤感。今日我已是高翔的王妃,多说无益。

      即便我仍是待字闺中,也不可能委身于他。听来感念深受,心中却从不曾对他动过情愫。

      建斌不顾身份,跪倒在我膝下,泪珠在红眶中来回打转,道:“今日与你说这些,不是想要你的同情,更不是希望得到你的怜悯。或许我这一生将注定无法洗清罪孽,可我无怨无悔。为了你,我要做这山河的主人,做这万民的主宰。只有这样,我才有能力、有资格得到你,许你一个只属于我们的未来。”

      我不晓得这话是真是假。他争夺太子之位,居然是为了我,实在是荒唐可笑。

      且不说他能否如愿坐上皇位,即便他得到了全天下,得到我了我,那又如何?

      我的心,永远也不会在他这里。

      得到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意义何在?

      我哼笑道:“你这一生杀戮太多,即便是得到我的人又如何,我的心将永远追随大将军。”

      “杀戮?自古多少君王,哪不是从自己兄弟的尸身上踏过,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血腥,难道他们全都是昏君吗?”太子紧紧拉着我的手,攥得我生疼,言辞激昂,显是情绪激动。

      我数度用力缩回手去,总也挣脱不开,反是被他攥得更紧。

      太子又道:“我想要得到无上的权利,用自己的仁政赢得万民的敬仰,赢得你的尊重。用自己的一片赤诚赢得你的爱,赢得你的心,难道我错了吗?”

      错了,一切都错了,错的实在离谱。

      昨日是建彰,今日便将矛头指向高翔。

      建彰固然死不足惜,而高翔却是为我朝打下万里江山的大英雄,一个欲要残害忠臣的太子,将来怎会是个好皇帝?

      不论他对我情有多深,那不过是他的执念。也正是这份执念,令他一步步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不能自拔。

      眼下,我一刻都不想待在这含丙殿,只想尽快逃离。

      高翔——为何你还不来?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我是这世间的主宰,是世人称颂的一代明君,我将用我的毕生等待你的回眸。”建斌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沉着冷静,似疯癫,似痴狂。

      顿闻殿外有异动,趁他转头松懈之际,我忙奋力挣脱,朝门外跑去。

      但见高翔赤手空拳,将殿前的宦官一一打退,正朝我这边疾步迈进。

      我飞奔过去,躲在他身后,紧紧攥着他的朝服,将头贴在他的背后,全身瑟抖,慌张地说不出话来。

      此刻太子也追了出来,喝道:“大将军持剑闯入我含丙殿意在何为,在你眼中可还有王法?”

      只听高翔阔声以对:“陆氏是我王妃,那不知太子未经本将军同意,私将她带入含丙殿,又合乎礼数否?”

      太子怒道,“放肆,本宫是太子,见了太子为何不跪?”

      或是高翔从我适才惊恐的表情中看出些端倪,双臂微张,将我护在身后,道:“臣有军令在身,刻不容缓,恕太子见谅。”

      言毕,高翔便要转身带我离开。我死死地攥着他的手,大步朝宫外迈去。

      “究竟是何等军机要事,大将军居然连行个礼的功夫都没?”太子在身后冷笑一声,那几名先前被高翔打退的宦官又围拢过来,阻在我面前。

      高翔转身作揖,道:“边关匈奴来犯,皇上命臣火速归往姑臧,敢问太子殿下,可算是紧急军情?”

      说罢,高翔执剑柄拨开一众下人,拂袖携我离去。

      快步出宫,我拽住高翔,道,“今日你谎报匈奴来犯,太子若告到皇上面前,该如何收场?”

      高翔搂着我僵直的臂膀,边走边道:“即刻随我启程回姑臧。”

      我骤然一惊,如此说来,适才高翔说的都是真的——匈奴犯我边疆了!

      心下恍惚之际,但见谨佩与紫姹已为我收拾好了包裹在府门口候着我,身旁还停着辆马车,只待我与她二人坐进去,便一路前行。我掀开帷幔,雍门在我眼前骤然划过。

      只入了一趟皇宫,先是皇后与我谈及建彦的婚配,太子又在含丙殿内向我表面心迹,之后我便莫名随高翔离京,且是走得如此急迫。

      这前前后后,才不过两个时辰。

      高翔为了我不惜冲入含丙殿,与太子撕破脸面,日后恐怕要处处受制于人。而建彦的婚事也不知后续怎样。

      此刻,我心中仍是惊魂未定,乱绪横飞。

      “王妃,你还好罢?”紫姹在一旁低声问道。

      对,紫姹,是我叫紫姹去寻的高翔,或是她知道些什么。

      我忙抓着紫姹的衣襟问她,紫姹据实以告。

      我被皇后召去宫里后,紫姹便飞奔去了京郊的驻军大营,恰好遇到高翔从帐中出来,便将我被皇后召见入宫的事告知于他。高翔正要去皇城寻我,不想童公公领着圣旨前来,说匈奴大肆闯我边陲,皇上令他即刻西赴姑臧,抵御外敌。

      片刻后,王卫忠也拿着史可信的边关急报上前来,原是匈奴单于乌拉斯台统一各部后休养生息,如今兵强马壮,又是年关将至,便在我边关肆意抢夺牛马牲畜,史可信领兵前往与其一战,杀退匈奴散兵。不料日前,乌拉斯台纠集五十万匈奴大军挥师南下,欲克我姑臧。

      高翔道:“童公公,我家眷尚在府邸,容我携家眷一并前往姑臧。”

      童公公似面有难色,道:“北边战事告急,皇上心急如焚。不如由大将军先往,由老奴准备车舆,命人护送府内家眷追赶上来。”

      高翔道我不在府内,在皇后处,童公公听了也是一怔。未等童公公回神之际,高翔已然吩咐由王卫忠率领大军先行,自己和紫姹回了府邸,见我还未回府,便交代她与谨佩一同收拾行囊,门前候着,犹自进了宫。

      童公公亲临军营传皇上圣旨,催得又是这般的急。可想而知,姑臧情势危急。

      此番定不像之前那样,高翔暗中派人故意卸下城防引匈奴来犯。其理有三:

      一者,征服西戎一役,我军元气大伤,非一年不可复原。距今不过半载,高翔定不会无视那三十万边关将士的性命。

      二者,建彰被人害死,皇上派他与孙匡暗查,如今尚未头绪,岂会甘心离开京都。

      三者,建斌心怀叵测,高翔虽不持立场。然朝中波涛汹涌,我都能看出几分,高翔自不在话下。唯今之计,朝中最需要以他这样威震四方的人物来稳固大局。

      而高翔离京,最得利的人便是太子建斌,他离开之后,朝中再无人与之抗衡,其太子之位固若金汤,同时进一步巩固势力,壮大羽翼。

      若不是姑臧险情,皇上必不会在此时派高翔亲赴姑臧。可自从“翔云盖日”之后,朝中再也挑不出可以与之匹敌的人选来。

      若是派建斌亲征,姑臧三十万大军掌于他手中,他日挥剑京师,必遭来大劫。从皇上一贯打压建斌的态势来看,显是在处处提防于他。

      回想适才在含丙殿的一幕,起先太子一直与我闲话家常,现下看来有拖延之嫌。而向我表面心迹,从当时神情来看,应是垂涎我许久。可偏偏早不说,晚不说,在这当口与我倾诉,以他的深沉,必有深意,且还不惜与高翔决裂。

      忽然,我好似有些想明白了。

      太子建斌兴是比皇上先一步掌握匈奴来犯的消息,知晓皇上必会遣高翔领命镇压,军情又十万火急,料定高翔不敢抗旨不尊,便故意将我困在含丙殿中,却不曾料到高翔竟置皇命于不顾,只身闯进含丙殿来寻我。

      可我分明是皇后召见的,并非太子召我入宫。再一推想,显然皇后与太子事先早已暗通一气。皇后与我商讨建彦婚配之事,也并非只是拖延光景这么简单。她分明是在警告我,建彦不论娶谁,都将在她的股掌之间。高翔若敢阻了她皇儿建斌的道,势必要拿建彦来威胁我。

      建彦婚配,建斌表心,匈奴来犯,这三件看似不着边际的事情捏合在一起,竟是一件天大的阴谋。怪不得含丙殿中,太子全然不将高翔放在眼里。

      原来,自建彰之后,建斌下一个要对付的便是高翔。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由惊惧万分,虚汗涔涔。

      不知还有多少阴谋在这波澜不惊的死水之下暗潮涌动。

      此次北抗匈奴,或生死难料。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亦不会风平浪静。

      皇后与太子貌合神离。我猜想,或是与我有关。

      太子建斌是为了得到我才爬上这太子之位。而皇后或许并不是这样想的。

      她希冀的是她的皇儿能坐拥江山,掌控天下。我在她眼中,将是牵绊在建斌身边的一颗绊脚石,故而才在椒房殿中说起建彦的婚事。

      若我当时言语稍有不甚,将心中对建彦的情愫吐露半分,或与当日赵婧一般,招来杀身之祸,命丧椒房殿也不无可能。

      如今被迫离开京都,建彦命悬一线,我再无力保他,更莫要谈如何将他扶上太子之位。

      想到于此,我心中惶惶不安。

      若是建彦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面对。

      还有姐姐雪娴,时下虽得皇上荣宠。可后宫之中是皇后掌权,如今他们要对付的是高翔,姐姐性命堪忧。

      我从窗棂中探出头去,黑云飞卷风摧日,雨势将来,山河飞梭倒影,暗无光,扬尘靡土蒙双目,明暗不辨,今夜路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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