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归行

作者:春夏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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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天公作颜,万里无云,暑气退散,清风徐来。鸟儿树上鸣,鱼儿水中欢,彩蝶蹁跹舞,红衣喜气添。

      当日随手一挑的日子,居然这般应景,我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上一次在姑臧城中,我已坐过一回花轿了,此间规矩也了然于胸。

      可今日坐在这花轿之中,却与当日心情完全不同。

      当日,我还能饶有兴致地掀了红盖,撩起帷幔一角,偷偷欣赏西北风情。

      今日,我端坐在轿辇之中,却是如坐针毡,双手来回搓个不停,手心粘湿一片。

      外头的鞭炮声炸得我耸肩僵直,市井的喝彩声呼得我耳鸣目眩。前方的锣鼓声似在哀奏,在我听来,每一声都像是在哀悼亡灵。

      今日大婚皇上亲临,且亲自为我主婚。在他人看来,这是我陆家莫大的荣幸。可我心里头却终是惶惶不安。

      惶恐的不是皇上,而是建彦。

      我不晓得他今天是否来了,若是亲眼目睹我走向别人的怀抱,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头上的红盖遮住了我的双目,却蒙蔽不了我的心。

      我真切感受到,他就在这府中的一隅。

      他的心在流泪,在淌血。

      行过一番繁冗的礼数后,我匆匆回屋里犹自等候,不愿他再多看我一眼,而内心煎熬。

      端坐在金塌之上,眼底的金光向我预示,今后我将荣华富贵,光宗耀祖。

      作为大将军的王妃,将是何等的荣光。

      他是威震天地的大将军,我是一代名相之女,只待爹爹洗清冤屈,布告天下。

      我与他将是这天地间,最令人欣羡的鹣鲽。

      忽而想起当日在姑臧所思,高翔若助我为爹爹报仇,我该如何报答?

      今日想来,真是愚昧之极。上天早已明示,我却知其不然。

      暗自感慨间,屋内有异动,烛光影动,微风扑来。

      房门被推开,地上斜长黑影沉步向我走近,光影顿黯,我被笼罩在一片黑寂之中。

      骤然明亮起来,烛光又现,却有一股浓重酒气从我身边倾来,还伴有轻匀的气息声。

      一张长满厚茧的手盖在我的手背。

      这双手我再熟悉不过,它是用来挥枪执戟定乾坤,弑血疆场摄英魂。

      “王妃今怎如此老实,不如继续谈天说月,吃枣喝酒如何?”一道低沉的嗓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静谧。

      想到当年在临春坊我成为他姬妾的那一晚,不谈朝堂,不谈父仇,不谈建彦,不谈赵嫚,只谈往昔趣事,曾是何等的轻快欢愉。然,往事已去,岁月不复,今日的心情比那日沉重了许多,再无可能那般海天阔谈。

      我低声道:“臣妾惶恐。”

      高翔将我手拉了过去,握在手心,不断摩挲,似在安抚我。

      冰凉的手心,总算是有了些许的温热。

      一张壮臂自我背后环在我的右肩,我蓦地全身一阵颤抖,却无半分力气将他推开。

      我紧闭双目,劲咬下唇,自己浓重的气息声听得心中惶惶不已。

      我已然预料到后面的事情,我的身子将随他的手臂缓缓后仰,身上的衣衫扣子将被一颗一颗的解开。

      之后便是闪闪烛曳,红幔轻摇,玉肌相亲,香汗垂枕。

      这一日终于来临了,可身边的那人却不是他。

      陡然明光四射,满堂红彩,我茫然转头看他,但见清眉淡眸,神色闲定,似有笑意。

      “今日你心不在我,我当不会强求,待他日你中有我,再行这洞房之实。”

      高翔语态轻闲地向我道来,听得我双目瞪圆,不知所措,原本上下不定的心,更是如飞马烈奔。

      我连日来刻意在他面前不露声色,他却早已将我心思看穿。

      我无言以对,瞒瞒垂头敛目,双颊滚灼,面羞气急,心中有愧。

      高翔搭我双肩,扶我转身,四目相对,道:“还记得我要送你一份大礼吗?”

      高翔曾说过,大婚之日送我一份大礼。我的心思不在锦衣玉器上,自是未放在心上。

      而之后高翔所言,却是惊得我头凤钗久鸣,瑟抖不息。

      或许,这是我陆雪妍此生收到的最贵重的一件礼了。

      七日前我向高翔力荐孙。

      翌日,他便在朝上公然弹劾赵无禄陷害我爹爹私吞粮饷,时隔三载,今又重提,百官鼎沸,议论不止。

      高翔只道:“陆相身居高位,一世清廉,过手物资,数以百万计,又怎会吞了这区区一箱银两?”

      堂上立时肃静,百官暗自揣度,不住地点头附和。

      期间有几名官员上前附议,奏请复查。

      皇上缄默许久,不准予,也不驳回,似在沉思。

      皇上心中仍是倾心太子一党,想来早已知道我爹爹被人陷害,定是知道系太子一党所为。

      若严查深究下去,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子势力将被连根拔起,故而暂不表态。

      自赵无禄托病罢朝起,太子也鲜少上朝,将自己幽闭在宫中,整日美酒佳人,堂下早已是说三道五了。

      皇上正左右摇摆之际,二殿下上前一步,附议道:“开平元年腊月,我朝方定,国库空虚,朔方大雪阻道,辎重难输。朔方又是我御北重镇,陆相将毕生秩俸倾囊而出,且召集京城富商,募集资粮,这才得以解朔方之困。开平二年七月,汝南、九江、颍川、南阳、弘农五郡大蝗,颗粒无收,数十万饥民将树皮、草根都扒得一点不剩。又是陆相广集稻黍,许以良田千亩以上者,捐千斛,免赋一年,捐二千斛,免赋三年;良田百亩以上者,捐百斛,免赋一年,捐二百斛,免赋三年。各地富商、佃农无不纷纷响应,主动上缴,这才让五郡数十万饥民挨了过来。既减了税赋,又救了灾民。还有,开平四年腊月......”

      皇上抬手,道:“够了,朕都知道,不必再说了。”

      言毕,便退了朝,皇上肃然拂袖而去。

      一时间,百官面面相觑,不得其解。

      皇上虽未在朝上当即表态,朝后却宣高翔入殿,商议我爹爹平反之事。

      眼下高翔只需振臂一呼,那些摇摆不定的大臣便纷纷向他靠拢,俨然是朝中的第三股势力,且来势凶猛,连皇上都举棋不定。

      高翔一番控诉后,皇上同意彻查爹爹旧案,并道出几个官员名字,有意让高翔从中择选,主审此案。

      然,高翔力荐谏议大夫孙匡,丝毫不退让半步。

      两方僵持之下,最后皇上松了口,同意让孙匡主审此案。

      而赵无禄本非规矩之人,太子党派经营多年,其中物资耗费巨大。建彰不过得了太子名头,又无俸禄,而赵无禄的年俸二千石也不足以支撑这庞大的开支。且党羽日渐昌盛,耗费一年比一年更巨,赵无禄便在手中过往钱财上动起了手脚。。

      起先每次拨用公款也就贪个几百两银子,屡屡得手之后,更加肆意猖獗,动不动就克扣一半的公款,拓建宗庙偷工减料,赈灾粮饷减半发放。且自上而下,一众官员,利益勾结,层层剥削。最后,拓建宗庙的木料以次充好,赈灾粮饷市黍一釜,稀如清水。

      再之后,仍沧海难填,就打起了国库的主意。国库钥匙由三公中的两位所持,因太尉马德庸是为皇后胞弟,皇上为防外戚干政,将钥匙交由爹爹与赵无禄分管。

      为培植党羽,赵无碌拉拢爹爹不成,便起了杀心,欲除之而后快,顺势将国库钥匙居为己手。

      开平七年,丞相府伙房里草垛后头的一箱银两,正是赵无碌暗中派人悄悄放进去的。而那“赈灾钦用,开平六年制”的确不假,这箱银两也确是赈灾所用。

      只是,这箱赈灾银两是去岁临淮水患时,赵无碌经手克扣下来的,故而也是“赈灾钦用,开平六年制”,当属同一批次,年份相同。

      去岁临淮水患并不严重,赵无碌等人在皇上面前夸大其词,好假赈灾之名,搜刮敛财。赈灾完毕后,又交还了国库几箱多余的银两,以正清风。

      当年爹爹所用的赈灾银两,正是这几箱赵无碌多余交还国库的银两,故而银两上所刻年份相同。

      而赵无碌逼爹爹交出国库钥匙后,便派人大肆搬空国库,只留少许,且篡改账册。将国库内物资纳入自己名下后,再向皇上交出国库钥匙,还私制了一把自己手中的国库钥匙,说是从丞相府中搜出,将罪名冠到爹爹头上,混淆视听。

      皇上震怒,命人火速核查。而核查的官员均属太子一党,自然是将罪证指向了爹爹。

      今日我才知道,爹爹当年的罪名并不仅仅是贪了那一箱赈灾粮饷,而是私制国库钥匙,亏空国库,这才遭到了杀身之祸。

      之后,朝中一时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来取代丞相之位,相位悬虚至今。国库钥匙便由御史大夫赵无碌与太尉马德庸分管,而丞相之责也由二人分担。

      皇上多半也是知晓赵无碌偷梁换柱,栽赃爹爹,便在我离京西去武威后,命他在三月内筹集二十万两黄金,以充国库。二十万两黄金绝非小数,时日又短,可赵无碌居然还真是筹集到了,显然是从贪污国库的银两里拿出了部分。

      赵无碌上缴银两,皇上当年又心倾太子,一心想要扶植,便不作计较。

      而今局势有所不同,自李盎半道劫战报事发伏法后,皇上对太子的态度日趋转变,对赵无碌称病罢朝更是心存芥蒂。

      前有二殿下强势崛起,后有高翔功成名归,朝中局势已然不能像之前那样全盘掌控。

      而太子亦自甘堕落,整日沉迷于温柔乡之中,作茧自缚。

      太子一党这颗参天大树虽盘根错节,却是外强中干,已然摇摇欲坠,而高翔便是将这腐木连根拔起之人。

      百官自谙为官之道,擎天巨木倒下,百兽四散,择良木而栖,或依附于二殿下,或俯首于高翔。

      禽兽各散,豺狼互撕,不待孙匡去查,纷纷自首高发,但求轻判,将孙宅的门槛都给踏平了。

      故而孙匡只肖坐等,其案便不查自破。

      孙匡清风傲骨。鼠蚁蛀梁,国之罄,本之摇,自匡扶国本,以安民心,保我社稷之根本,将赵无碌历年罪状一一历数,呈现给皇上,竟有罪状十条,足达数十页纸。

      我朝今有赵无碌者,官居三公,本应为国殚精,兴隆王道,伴君分忧,造福万民,匡我朝万年永兴。然其蔑视祖宗,专霸朝权,结党营私,享禄不事,欺上罔下,侮慢天威,陷害忠良,威福由己,敛财藏污,贻祸万民。

      十恶不赦,天神共怒,其害不除,朝野不复。

      今听百官所言,请万民所愿,兹以查实,俱以招供,粒米不漏,据实以禀。

      宗庙仙道,次木充好,梁栋不正,祖先不灵,礼坏而乐崩,其罪一。

      儒冠黑袍,虎狼豺豹,赐赏由心,吓戮在口,常倾而纲乱,其罪二。

      三五不操,古之正道,集蜂筑巢,聚蝗覆稻,颠国而摇本,其罪三。

      禄享事劳,事无鼎卯,罢朝不上,骑虎不下,制废而律毁,其罪四。

      授命王诰,篡以布告,济民以虚,饱己为实,欺上而瞒下,其罪五。

      百官面朝,秽言天恼,龙颜天威,岂容妄藐,姿纵而态骄,其罪六。

      三公齐杲,犁铲锄镐,持樽看壶,刀起首落,仁弃而义抛,其罪七。

      行举轻骚,心思靡躁,顺之而褒,逆之则暴,身斜而心偏,其罪八。

      国库巨掏,假公私盗,敛财如山,纳垢似海,利熏而欲贪,其罪九。

      谬报水涝,稀粥抚犒,伤化虐民,怨声载道,信无而道倍,其罪十。

      礼坏乐崩,国之不幸;纲常寸乱,天地不覆;国本不固,根基难稳;制废律毁,风雨飘摇;欺上瞒下,耳目不明;姿纵态骄,官不表率;仁弃义抛,其心不良;身斜心偏,志不在位;利欲熏心,蝗虫为患;舍信倍道,万民不幸。

      本以为赵无碌只为扶持太子一党,害我爹爹性命,却不想竟如此残暴不仁。

      我双手紧紧地攥着高翔给我的赵无碌罪状,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过了许久,我问高翔赵无碌现在何处。

      高翔道正羁押天牢,三日后西门菜市,九族尽诛。

      赵无碌作恶多端,只可惜了陪他一起殉葬的无辜良民。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我道:“明日可否带我天牢一行?”

      高翔讷讷望我,道:“你要见他?”

      我决然点头称是。

      高翔踌躇许久,蓦然抬头,也不问缘由,便答应了我。

      夜阑已深,双目不沉,想必听了赵无碌一事,今夜我是无心寝寐。

      我踏至案前,端起酒壶,侧身道:“今日你我大婚,不如陪贱内喝一杯合卺酒?”

      “好,王妃盛情,本侯自当奉陪。”高翔在案上斟了两樽酒道。

      红藤缠绕,青烟飘渺;清酒入,红颜出;五味荡心中,不知是恩还是情;同榻卧,面首向;浓眉长睑神仙羡,心有所思久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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