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般若花
[一方 般若花]
[苦渡修生者,般若花,形如舟,雪白无香。]
云泽。
在素真上君掌管云泽的第七个年头,宗主的弟弟白泽上君的夫人虞琴,得了一个女儿。
白泽上君的夫人左思右想 ,否了白泽上君提议的楚日天,给自家女儿取了个名字,唤做楚帘,字南灯。
是传说当日里,云泽霁夜通明,正逢每殿前挂起明灯的时节,宴请四海八荒,行一场敬天地命道的般若宴。
是因所谓修仙,本就是逆天之行。
楚帘从小深谙此道,她年纪尚幼的时候,自家不靠谱的爹爹就带着夫人去云游四海了,把她一个人留在云泽丢给诸位长老和宗主照顾。
诸位长老虽然喜欢她,但也一向不擅长照顾小孩子,因此她少时大多时候都是哭闹着度过的。
说起来,那位上君也是不擅长照顾小孩子的,尤其是她这种还未筑基的童子。
出于某种原因,楚帘的少时,却恰恰就是由那位上君所改变的。
连召上君来到云泽,是在四年后的般若宴,那一年云泽宗里的般若花全都开放了,斜红淡蕊,美好的不可方物。
他滴酒不沾,只为赏一次云泽般若尽开的盛景,听他师弟说,上一次这种景象还是八十年前。
幼小的红衣童子就这么一头扎进落座云雪千层的上君怀里,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他看。
“........?”
是哪家的道童丢在了这里吗?
连召上君不解的望向她,面色维持着淡漠如水的神情,似是发觉些了什么,他饶有兴趣的问:
“你是哪家的童子?”
红衣童子依旧是直勾勾的盯着他,半晌,扯了扯他的衣角,脆生生的喊了句,道:“叔叔。”
他动作蓦然一顿,再也维持不住淡漠的神色,捏住童子头上的两个羊角髻,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道:“你叫谁叔叔呢?”
他今年也不过二百三十多岁,当年也是剑修里的一位俊俏郎君,今日竟然被一位来路不明的小鬼叫了叔叔。
他微微眯眼,指示道:“叫我哥哥。”
“叔叔。”
“.....叫哥哥。”
“叔叔。”
“哥哥!”
“叔叔。”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待看见童子眼里含着一包亮莹莹的泪,一下子就慌了神,呐呐的闭上了嘴,心里化的软糊糊的。
他慌了手脚,急急忙忙的用自己的衣袖给小童子拭泪,一边拭着泪一边捏着她粉团似的脸,吓道:
“不许哭了知不知道.....哎呀别哭了,小鬼头果然最烦了....男子汉大丈夫的哭什么哭....别哭别哭我是叔叔,我是叔叔还不行吗。”
连召上君碎碎念的样子其实很少见,幸运的是在楚帘不算漫长的一生里,看惯了他的这种样子。
他生的很好看,凤眼微垂,眉梢扬起,拧着有关上君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拧巴心思的时候,带着除却作为连召上君以外的鲜活的少年气。
笑起来的时候同此时一样,眉眼含情,如那满船清河,星梦沉沉。
于是她想,不笑的时候他是连召。
笑起来的时候他是何归。
他接过含泪的童子递过来的雪白的般若花,笑而嗔道:“你这种小鬼头呀,果然最烦人了。”
“.......抱。”
“怎么你还想要本君抱你?本君说过了本君不....别哭别哭本君抱,本君抱还不成吗?抱抱抱。”
他蹲下身子,等着红衣的童子爬上云衫,搂住他的肩颈,才慢慢直起身来。
“想去哪?”
“......”
“小鬼头你怎么睡过去了?”
“....睡吧。”
世人皆道连召上君年少成名,淡漠出尘,一剑尘钧,不染江湖之气。
“阿玄,你当初不是问我在那场般若宴上,究竟是什么让我不忘至今吗?”
“嗯?”
“是两个人。”
“两个人?”
“连召和南灯。”
“哈哈哈哈唐兄说笑,谁人不知这两人早已葬身百年前的沉春之征里,更何况.....”
说笑?
他却终是无法忘却那一日年轻的上君背着幼小的红衣童子,神色飞扬,缓缓徙过漫天的般若花海里的模样。
然后,接过童子指尖的那一朵。
般若之花。
[二方 般若花]
[随着她年纪的增长,我竟不知用何种态度来面对了。]
连召上君第一次知道楚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其实是在璇玑上君来他府中拜访时。
说来也好笑,因为那一次般若宴上他背着那个童子走了一趟云泽,宴结后那童子反倒不愿意离开了,扒拉着他的衣角不放手,眼里包着一眶泪,近乎哽咽起来了。
素真上君楚麟虽是此界闻名的能人雅仕,但对自家的侄女也是毫无办法,僵持良久,只好赔笑道:“连召上君,真是对不住了。”
素真上君:“常闻上君生性淡漠宽厚,府邸也是不染烟尘,料想上君心性宽忍,也具这侠士风骨,常令素真艳羡!上君仁达.......如此,不若将南灯童子暂托于上君处。”
他颔首笑道:“依上君看,如何?”
他听的要睡了,恍然惊道:“......喔,是很好的。”
等到连召上君牵着那个红衣童子的手跨了云泽的云海千层,他又惊道:
“本君是怎么把你这小鬼头带回来的。”
随后痛心疾首道:“云泽的修士最会绕弯子,这话果然没错。”
他捏着楚帘的发髻直到把它搅成一团鸡窝,提着她的后领莞尔笑道:“不过既然如此,本君也没有办法了。”
——“姑且,养一养你这小鬼头吧。”
他那时是想着,能手把手教这孩子练剑,告诉他他的尘均如何如何,成长为一名清风道骨的剑修,也是不错的。
璇玑上君来他商丘的府邸拜见时,商丘的桃李开的却是正好,粉粉白白,明媚俏丽的笼着一层春风。
这春风吹遍的,乃是碧桃千树雪。
黑衣束冠的修士长剑含光,身姿玉立,眉梢轻扬,笑道:“乌苏璇玑,来此拜见连召上君。”
从他身后走出一个面容素丽的姑娘,此时稍稍弯眉,杏目如月,纱袂翻飞,拢袖软声道:“乌苏锦芙,拜见连召上君。”
连召稍稍摆手,他眸光轻睨,如那一角星珑。
“哎呀哎呀!连召上君这里竟有一个小姑娘呢,这位童子是叫什么?”
他被这话吸引了过去,只见纱衣美人怀里抱着的红衣童子,冲他张开双臂,是想要他来抱的样子,叫了声:“叔叔。”
他看了一眼楚帘,顺口答道:“是云泽的素真上君托付给我照顾的。”
喔,本君是那种你想抱就抱的修士吗?
他轻嗤一声,还是乖乖的从锦芙的怀里抱过来了她,倏尔,他神色微微僵硬,问道:“锦芙上君方才说的....说的...说的...姑娘?”
那位年轻女修士抿唇一笑,道:“连召上君不知道吗?云泽的童子虽都是梳的羊角髻,但女童头上,却是系着般若花织成的璎珞的。”
他道:“本君却是不知道。”
“......”
天可怜见的,他是以为女子生下来就应如那些师姐般窈窕生姿的。
他又想:“那,那本君把这个小鬼头当成男孩子养了三个月,该如何是好?”
后来他想,这约莫是从搞不搞龙阳,变成了搞不搞别的什么了。
他依然教着她练剑,教着她如何识文断字,如何行云流水的使那一招隔空摘月,又如何将商丘和云泽的剑法融会贯通。
然后抱着她坐在自己的枕席上,数着枝头的桃李又结了多少繁花累累,春风一渡,积花满席。
连召上君一生的温柔,一在商丘南亭,一在沉春之征。
这个孩子将会如何,一大半是同他连召有关,他是如此的,发自内心的认真对待这个孩子。
只是随着她年岁渐长,来往奔波于云泽和商丘的时候,面对那张神情明亮的,日益长开的面孔,他却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了。
那种心底萌然的悸动,说不上抗拒,也说不上少时的喜爱与依赖。
他无法对着那个肤白墨发,红衣烈烈的姑娘再随意叫着小鬼头,他只好轻轻柔柔的,唤她一声阿灯,楚南灯。
他开始有意识的避开和她接触,不去看她日渐玲珑的身姿,只消一眼,便会如同燎原的火一般将他的手眼面庞烧的发麻。他这么多年的自制力在那个孩子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她伏在他身下,握住他的手和他一起使剑时,那翻飞的衣袖,骄丽无匹的神情,令他害怕。
连召上君无法再心安理得的同她在一起,像年少那样只需扬唇便可勾勒出足够美好的微笑。
他变得冷漠,不近人情,有意无意的疏远她,像一个真正的连召上君一般,不染尘俗。
连召上君。
永远是连召上君。
[三方 般若花]
[我从未知道,一个人哭起来竟会这样让人心疼。]
连召上君二百四十七岁生辰的时候,未曾宴请八方修士,只是独自一人踏上云游四海的路途。
“那阿灯送上君的礼物,就放在上君的书案上了,还望上君欢喜。”
他临走前看那孩子的最后一眼,梳着长冠的年轻修士头上簪着般若花,明眸微睐,粲齿一笑。
全然不若小时候那般爱哭了,极清的两颗瞳仁里包着一汪泪,他总是害怕她哭,便养成了用衣袖给她拭泪的习惯。
楚帘的发髻,第一次其实是连召上君给她梳的。那位上君本不想答应,最后还是规规矩矩的盘坐在她身后,为她挽起那一头长发。
她依稀记得,他那时的神情是很温柔的,凤眸含笑,眉眼带嗔,如同她鬓间的那朵般若花般。
他一梳至尾,把那檀木梳子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声音清清朗朗的。
“阿灯,本君告诉你,姑娘家的头发是很珍贵的,被本君梳过的头发是更珍贵的......喏,你转过来让本君看看...好看,比锦芙上君还要好看几分。”
“......”
“那是本君的手艺好,锦芙上君也是修士界第一美人,阿灯....啧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
“上君...”
他很久以后会想,楚帘的情意在那时便可窥得一二,只是他不愿深究,也,不愿接受自己那可耻的心思——对比自己小两百多岁的孩子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连召上君回来的日子,是三个月后的商丘。
商丘临北,冬日里便下着薄薄的飞雪,那雪温温柔柔的飘落,掩住了本就清冷的门庭,覆盖了风回花月,宫楼雕廊。
引燃了那怒不可遏的难堪心思。
“南灯上君,不.....南灯,我...我喜欢你,想要做你的道侣!”
他那时不知怎么的,心里一动,鬼鬼祟祟的躲在后面偷看,他瞧着那个四岁就跟在他身后的童子,转眼成了大姑娘,只对着那个少年道:
“文安上君,对不住。”
她眉眼微凝,又在一瞬间软和下来,道:“南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文安上君穷追不舍道:“谁?”
她似乎愣了神,摇摇头道:“抱歉,他若知道了我说了出来,会不高兴的。”
她心里这样想着,可更可悲的是,他从来都不知道,知道楚南灯会这样的,喜欢着他。
连召上君听着她的话,一字一句的像是要在心里重复千百遍。她腰间的佩剑不是云泽的长老给他的,而是他连召在她十五岁那年亲手赠予她的。
那把软剑,剑锋锃亮,在出炉那一刻时,他便看见了上面的“同缰”二字。
他想,这该是最合适她的。
而如今他本不应该出现,但鬼使神差的,他站了出来,踩的脚下雪花嘎吱响,甚至笑道:
“阿灯,真是好孩子,年纪这么轻就已经学会找道侣了!”
他神色和婉,眉心舒展,像往常那样的笑意冉冉,眸眼却寒冷至极。
商丘十二月的雪,不过如此。
他拂袖而去。
她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无比,也顾不得什么文安上君,踉踉跄跄的追着他跑进了内室,摇头道:“不,上君,不是这样的,上君!”
——她十四岁那年叫着连召上君“叔叔”的时候,被他叱责了一顿,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叫过他叔叔。
他当着她的面,恨恨的撕掉了他还没来得及看的,一直放在他案前的楚帘送给他的生辰礼物——誊着他画像的锦缎四散纷飞,像五月云泽的般若花般。
像她的脸孔般,白的煞人。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轻声泣道:“上君。”
她想说些什么,几番翕张着嘴唇,最终还是在他的眉眼里归于沉默
这回没有人再抱起她。
神情冷漠的修士是真真正正的离开了,门扉击撞出的声响回荡在镶满寒玉的内室里,案头的般若花雪白无香的绽放着。
她憋着眼泪,一片一片的把画像拼凑起来,然后豆大的泪珠溅落在她的衣襟上,洇成那样令人难过的深红。
这是十三年来他唯一一次没有替她拭眼泪,也就无缘看见那画像上时隔十几年未曾有人唤过的,他的名讳。
何归。
她也终是不知道,今日没有说出口的话,今生今世,也都不会有机会说出口了。
便注定此生此世,难得连召上君那一句。
“我的阿灯。”
是也,商丘连召上君和乌苏锦芙上君乃是天作之合,而她南灯,又拿什么来争?
世人称她一句南灯上君,不过是因为她是云泽的少主,从来不是因为她足够强大。
连召上君自此闭关八年,八年后,重新入世。
天下大乱。
他如何也未曾想到,那个孩子,竟会堕魔。
[四方 般若花]
[克己除恶。]
“本君问你,她...却是堕魔了?”
“连召上君说的是南灯上君?南灯上君堕魔不已经是三年前人尽皆知的事情吗?不,现在已经不能称她南灯上君了,却是.....已经是个魔修了。”
“喝!三年前那孽障屠戮乌苏楼家满门,这样一个孽障,你们居然还能叫的出口南灯上君她就是个祸害,从一开始就是个祸害!”
他气极了,怒道:“你给本君住口!”
“连召上君!”
他腰间尘均出鞘,锃的发亮,却终究隐忍着没有动手,他明明是那样生气,却不得不因为自己是连召上君而停手。
他的尘均,乃是泊然克己,不可妄怒。
而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那个孩子,竟然会堕魔。
仿佛八年一过,人世变幻,他就再也寻不到她了——寻不到那个会微微笑着的,眉眼生辉的孩子
神情像灯一样明亮,会扯着袖子叫他上君的孩子。他是那样的想要她成长为足够优秀的剑修,甚至能够让同缰和尘均一般,一剑便可荡平天下。
那时候的连召上君并未明白自己这种心绪的产生,到底是因为什么。
伴随着同缰染血无数,随之而来的,也是修士界正魔两道数百年来矛盾的轰然爆发—— 一场名为沉春之征的战役自此开始。
楚帘成为了这场战役最直接的引火索。
“南灯杀了锦芙上君,屠了楼家满门,是南灯的错,南灯会以死谢罪!”
“可楼家满门三百七十二人,是你楚南灯一句话便可赔的起的吗?你丢的不是云泽的脸面,是整个修士界的脸面!”
那位韦光上君解颐怒笑道:“璇玑的命,锦芙的命,你拿什么来还?好一个连召上君的同缰!好一个克己除恶!好一个连召上君的恶友啊!”
“韦光上君!...这同连召上君无关。”
她控制不住的在那人的话里想起连召上君赐予她同缰的情景,隔着数十年的流光掠影在现今依然如此灼目。
云衫的上君拔剑出鞘,白亮的剑刃上倒映着他渭然隽秀的眉眼,一双含墨的眸子望向她,眉梢扬起,靥带桃李。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拨弄着她头上的簪钗,道:“此剑名同缰,同缰者,克己除恶。阿灯,本君赠你。”
克己,除恶。
这四个字如同那金钗上的鎏影般,篆刻在了十五岁楚帘的心头。这四字,让她克己,让她除恶,让她不得不在漫长的岁月里掩饰住内心疯长的情思和嫉妒。
而今克己道破,恶孽满身。
她还是放不下正道修士的自尊去屠杀无辜的修士,也无法在屠戮楼家之后,再回去以前的南灯上君。
正道容不下她,魔道也容不下她。
在这场沉春之征里,她无法寻找到任何依靠,却成为众矢之的。
可那个孩子一开始,只是渴望能成为足够被称为上君的强大修士,能够成为比肩连召的南灯上君。
三年前她去乌苏拜访锦芙上君的时候——那位她从来都不喜欢的修士,无论是连召时常常挂在嘴边的第一美人,还是师姐妹们口中相传的修道骄女。
她不得不低眉道:“云泽南灯,前来拜访锦芙上君。”
锦芙上君笑道:“南灯上君客气,却是连召上君有什么事情吗?”
她答道:“非是连召上君!”复而问道:“...锦芙上君又为何对连召上君如此关心?”
楚帘始终无法忘却那位强大而美丽的修士开颜轻笑应道:
“是也,锦芙心慕连召上君。”
这样一句话,比整个商丘的桃李还要婉丽
繁弱,于是那三千碧桃雪,吹散了东风。
那个孩子也是喜欢连召上君的啊,可却连这份心思都无法表露出来。生怕有所僭越,便连如今的这份安宁都消逝了。
哪怕这样,她也从未想过动手伤害谁,她接受的是云泽的名门仙家的理念,克己复礼,约束自我已经成为了本能。
堕魔,是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事情。
那一夜她神智全失,斩尽楼家。醒来是只有她一人坐在血泊里,瑟瑟发抖。
可不论过去如何,如今她的同缰染血,便已深陷囹圄无法脱身。她便是错了。
八年后连召上君出世,沉春之征在岛阳开启。
她双手环膝,望向云泽的方向,喃喃道:
“云泽的五月要来了啊,般若花开,真好。”
“南灯的罪,终要由南灯自己偿还。”
[五方 般若花]
[我未曾对她说过一句喜欢。]
连召上君最后一次见到楚帘,是在五月的蒙江战场上,她一身红衫,腰别同缰,自那混吞战场中走向连召。
她先是愣一会儿,然后歪头,锃的一下抽出同缰来对着他,轻声道:“上君。”
他低声道:“阿灯,你收手。”
连召上君在战场时甚至想着,楼家的罪责,他可帮她一力承担,那个孩子,只需做回以前的南灯便好。
可上君啊,终究还是太天真。
所有人都在为连召上君的安危而担心,只因他所面对的,是楚南灯,烧杀抢掠,十恶不赦。
她缓缓走近,剑指连召,又倏然抽出他腰间的尘均,晃了晃,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看着毫不动作的连召,终是换了自己的同缰。
将那剑头调转,在连召上君不可置信的目光里,狠狠的,亲手洞穿自己的胸膛。
然后她微微摇头,笑道:“上君,对不住。”
她方才在战场上高喝着,对那些修士道:“八年之罪,我亲自来还,和云泽无关!”
又一字一句的对连召道:“同缰是上君赐我,克己除恶,俱是忠诚。如今阿灯道破,同缰染血,是为罪。当....断之。”
转眼之间她胸口便插着同缰,勉力支撑着自己,断断续续的望着连召小声的说着些什么,一边说,一边笑着。
她跌跌荡荡的,倒在了他的怀里,然后鲜血染湿了他的云裳衣袖,那个孩子的目光有些愧疚。
她说:“上君...阿灯.....”
她望见他点头,目光逐渐温和,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死死抓住连召的手,像是游根的浮萍般。她想轻声问:“那上君究竟知不知道,我的心意呢?”
——“究竟知不知道,南灯喜欢连召呢?”
她终究没能说出这话来,只能干巴巴的笑着,笑着笑着眼尾渗出泪来:“上君,五月的时候,般若花都开了呢。”
她眸中像小时候那样含着一包泪,想要四处抓着,像小时候那样随处折一朵般若下来。最后颤颤巍巍的从髻间摘下一朵般若之花,捧到他面前,希冀的道:
“....上....君....”
这是她最后的期冀了。
眼前模糊成一片绯色,仿佛又回到那年云泽里,凤眼微挑,如望星珑,那少年修士初见的模样。
童子的声音那样小,如蚊呐一般,却又甜腻快活的能拉出丝来,她会说啊:“叔叔抱我。”
他轩渠笑貌,道:“叫我哥哥就抱你。”
她道:“抱。”
他就笑着应道:“好好好,抱抱抱。”
那些声音如走马灯般闹过她的脑海里,缓缓的,缓缓的,凝结成他的腰间尘均。
他蓦然哽咽,颤抖着去接她指尖的那一朵般若花,可还未曾触到,便已枯萎殆尽。
他想抱一抱她,像无数次年少的时候那样,坐在床头数桃花,教她使那一招还未学完的镜花水月,然后替她拭泪,告诉她连召这个家伙难堪的心思。
他想他约莫会说:“阿灯,本君觉得你虽年幼,但资质上佳,便...便同本君做一生的道侣吧。”
“本君,好像真的很是欢喜于你。”
可连召上君真正最后同她说的三句话,一是 :“阿灯,真是好孩子,年纪这么轻就已经学会找道侣了!”
二是:“你最好永远不来找本君。”
三是:“阿灯,你收手。”
无一不是刻骨剜心,酸辛至极。
他同她同过床共过枕,绾过发髻画过蛾眉。
他给她簪上般若璎珞,赐她同缰除恶,却终究....只能尽于此处,再无寸进。
连召上君忽而想起,他赠她同缰时是如何想的,他是想着能同这个孩子一同除恶御敌,像是同乘一马,缰绳共握。
他会抓紧她的手,握紧手中剑,尔后,策马狂奔这九州纵横,穿越商丘的苍茫雪色,穿越云泽的般若花海,穿越这莽莽斯年,道一句。
“同缰生死。”
仅使如此,连召上君依然只能眼睁睁的见着她指尖的那朵般若之花。
化作尘埃雾气。
连带着那张神情鲜活的面庞,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像一只没有生气的烛影,消散在苍茫的战场里。
他喃喃叫道:“阿灯!”
从未有人见过连召上君神情如此难过的模样,凤眸暇视,却笑的冠缨索绝。
痛彻心扉。
“阿灯其实是个傻孩子,她知道自己已经无力来挽回这一切,连召上君叫她收手,可那位上君不知道,她已决心赴死。”
“上君要她收手,她要收手,便只有死这一条路,来赎那楼家的罪。”
“就连最后想要结果自己,她也舍不得去拿上君的尘均。”
“云泽护短,便是弟子堕魔,也是云泽弟子。是欠云泽的都得还,但上君,你不欠云泽什么,不必偿还。”
“毕竟再如何,这世间终只有一个楚南灯。”
这修途千万年载,上穷碧落下黄泉。从他们云泽初见一开始,便注定南灯和连召只能如此相识,相望。
不相知。
阿灯?
“.......”
“上君,抱一抱我。”
“上君,给我擦一擦眼泪。”
“上君,阿灯,阿灯....阿灯喜...”
“上君。”
[结 般若花]
[南灯上君最终想问连召上君的是他知不知晓她喜欢他,却非,他喜不喜欢她。]
沉春之征的最后一战,连召上君本可安然归来,却不知为何死在了归商丘的道上。
上君被安葬在商丘北川,风回花雪之处。
那一剑尘均,同一把锈剑一同掩埋黄土之下,铁马兵踏,入一场上君的沉沉旧梦。
当真是极久远的,累于八瓣桃李之下的鎏影金华,在生长的春风下氤氲成一场黄粱旧梦。
痴嗔笑怒,付予云烟过眼。
他和阿玄走过商丘北川的时候,倏尔会想起那个红裳的姑娘,头饰般若,腰别同缰,面容温丽好似桃李花开。
小些的时候,便会像个裹着红叶的团子般,同云泽的飞鸟滚到了一块儿,笑起来颊窝里像是藏了颗糖般,甜腻轻柔。
他不只一次想过,如果南灯没有碰见连召,今夕今日又会是怎样不同的情境?
可遇见了便是遇见了,逃不过。
十七岁那年他策马奔过江陵,却在芙蓉池畔一眼惊鸿,水乡婉转渊长,抵不过她回眸一笑,唤道:
“上君。”
他后知后觉,才发觉那不是唤他的,而是唤他身后那位身长玉立的修士,温风拂过,卷起他衣袍逶迤。
他原想这是哪家的道侣,后来才从阿玄口中得知,那一位竟是连召上君,而另一位,是云泽的少主南灯上君。
少年的爱思如春日里草长莺飞,肆意狂浪,如那商丘风雪,席席难当。
如飞鸟过江田,浮萍霜露,轻言道:“南灯上君,我欢喜于你。”
他早就料到会被拒绝,却没有想到是在那样一种窘迫的境况下,强大的上君威严甚驽,审视他的平静眉目却比冰还要凛冽,像是要隔着三尺捏断他的脖子。
在南灯上君追着连召上君走远后,他终于知道南灯上君,是爱慕着连召上君的。
他那时问道:“阿玄,你觉得一个两百多岁的上君爱上一个十几岁的女修正常吗?”
温玄很奇怪的望了他一眼,拿起酒杯道:“这有何不可?只要筑基年龄相当,怕些什么?即便是搞搞龙阳,都是可以的。”
他:“......哦,龙阳是什么啊?”
温玄:“.....以后我再教你。”
他以为这二人终会如同长安的话本上写的一般,会结为道侣,渡过一生漫长延绵。
直到南灯上君堕魔的消息在修士界传的沸沸扬扬,说她屠尽楼家如何如何,杀害韦家如何如何,又是如何手段残忍的灭掉天水宗。
他始终不相信那个眉眼弯弯的姑娘会变得如此这般,更担忧尚在闭关的连召上君,若是看到这个孩子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该如何接受?
他最后几次看见南灯,是在沉春之征的前夜,鸣沙的黄昏时分。那个姑娘牵着孩子的手,送他回到不远处的小山村。
见他望过来,冷声道:“想来杀我吗?”
他摇摇头。
她就笑的有些无奈,盯着孩子远去身影轻轻道:“你一定觉得我做了很多坏事吧,可就算这样,我也还是想见见他。”
“他?连召上君?”
她闭口不言,眉眼骤然笼上一层阴影,又回头冲他笑道:“等他出关的那一日,你就来这里找我吧,南灯的命,价值千金。”
他装作没有听懂她的话,道:“哦...你要和我一起捉兔子吗?”
“干什么?”
“烤着吃。”
“那不好,烤红薯吧。”
“......”
连召上君出关那日,他没有去寻她。
翌日,楚南灯被诛杀。
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唯一的印象,定格在那日黄昏下她柔和的眉眼和鬓间雪白的般若花。
再不久,连召上君也亡去。
他只好拍拍身边的人,道:“喔,阿玄,原来话本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啊。”
男人挑眉惊异道:“你竟还有此等觉悟?”
“商丘的北川怎么会开般若花?还开在那上君的冢上,真是奇怪。”
“别管闲事了,先随我去蒙江看望父亲。”
恍惚间他听见有谁低唤:
“文安上君。”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