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盛景

　　“呐，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我们班的黎笑？”
　　“切~才没有，我怎么会……”
　　课间走廊里拥挤的学生互相推推搡搡，打打闹闹，男生的后半句话只遗留下最后的尾音，消逝在夏日灼热的空气中。旁边楼梯拐角处的女生垂下眼睫，敛去莫名的神色，快步上楼走进自己的班级。楼梯口互相揶揄的几个男生丝毫没有注意到前面匆忙而过的女生，继续吵闹着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才各自散去。
　　明桥高中部一直是高一一学年之后才文理分科。选择了理科的黎笑头疼地盯着桌角的一叠试卷，数学物理每日一练，公式定理纠结无比。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打定主意晚上再写，拿出语文讲义准备下一节课的放松。哀叹一声，也只有语文课能放心偷懒发呆了。
　　语文老师是个有些文艺的中年男人，架着厚厚的镜片，而文学功底确是实打实的，就算黎笑不经意地听课也能学到一些东西。讲义上印着泰戈尔的诗选，听着老师的侃侃而谈，黎笑习惯性地开始神游。
　　手上的签字笔无意识地转动，大脑开始回放刚刚听到对话。
　　“我怎么会……”怎么会喜欢她啊。自行补充出下面的断句。脸上掠过一丝自嘲，怎么在意起八卦来了？该说自己是太无聊还是太寂寞呢。果然，是最近用功过度开始胡思乱想了吧。
　　“喂，黎笑，黎笑……”同桌小声地叫着，用手肘轻轻碰了黎笑一下。
　　黎笑回神，神情迷茫，面带不解。
　　“老师喊你，念最后三段。”
　　“我们认错了世界，却说是世界欺骗了我们……”
　　……
　　蝉声鸣过整个夏季，秋风卷起遍地的黄叶，已是微凉时节。
　　第一次月考过后，座位按成绩排名选择座位。班主任用层出不穷的方式诱导每个学生发奋学习——所谓，没有成绩就没有地位。看着手中的排名表，黎笑有一瞬的愣怔，序号17“黎笑”，序号15“洛一鸣”，他们之间，只隔一个名字的距离。
　　轮到洛一鸣时，看到他径直朝着黎笑原先座位的后面坐下。诡异的，黎笑感觉到心突地跳了一下。丢开理不清的情绪，还是选择了原先的座位——不用搬动书和一堆试卷，图省事而已。当然，其中是否有其他因素就不得而知了。
　　之后黎笑迎来了她的新同桌——唐佳琪——一个留着长发的沉静女生。彼此打过招呼后便各做各的事情，重复每日无穷无尽的题海战术。
　　“啪。”
　　“喂喂……”
　　埋首试卷的黎笑感觉到后背被人轻拍，听到熟悉的声音，咬着笔杆转过头来，看着洛一鸣，纯黑的眸子流露着不解。
　　男生被女生这样清透的眼睛盯着似乎有些窘迫，避开她的眼神，指着黎笑的椅子，“书包滑下来了，所以……”
　　“啊~”黎笑看到自己原先挂在椅背上的书包安静地躺在地上，马上会意，捡起书包挂好，“谢谢啦~”对洛一鸣的提醒回以一个笑容。继续转过身去奋笔疾书。
　　“唔，不用。”看着女生的背影，男生轻轻地说完，也继续完成作业。

　　高中部的生活无非是日复一日的上课与作业。从来不会因为个人的疲惫而放慢脚步。
　　“喂，黎笑，你英语习题可以借我看看么？”
　　“嗯，给，顺便帮我看看有没有错的啊~”
　　“谢谢啦！”
　　“不用。”
　　“喂，英语试卷……”
　　“知道啦~”
　　“喂~”
　　“给”
　　默契的产生，大抵是因为同一件事情的多次重复累积。
　　暗潮之所以汹涌，也是因着水下深厚底蕴的澎湃。

　　“洛一鸣，那个物理练习卷3第12题答案是多少？”
　　“等等啊，呃……16:15，你呢？”
　　“啊？怎么会……你怎么算的啊？”
　　“呐，你看，电压相同，根据欧姆定律和电阻定律，可以算出电阻率之比……”男生低下头给黎笑指着试卷上的题干，随手在旁边白纸上写出几个定理，略显凌厉的眉眼掩盖在碎发之下，灯光流泻下给面部冷硬的轮廓平添了几分柔和。果然是只有认真的人最美丽么。
　　“黎笑？听不懂吗？”男生伸出手掌在黎笑面前轻晃，唤回黎笑发散的思绪。
　　“啊……呃……我……你……”似乎是急于解释而更加笨拙地找不到措辞。有些涨红了脸。
　　“没关系，我们一步一步看，根据欧姆定律，电压相同时，电流之比跟电阻成反比，对吧？接下来根据直径比可以算截面积之比，懂？然后电阻定律变形……”
　　只注意着男生比划的黎笑懵懂地点头，有关题目的解析还是完全没有听到，匆忙地回过头假装明白在试卷上写着，只是嘴里不自觉地懊恼出声传进洛一鸣的耳里。
　　脸上闪过笑意，洛一鸣好心情地写着下面的题目。

　　换过座位两周后，秋季运动会也拉开了帷幕。
　　开幕式的班级汇演无非是走方阵加上几个活跃的男生表演街舞，让黎笑如此兴奋的原因是可以接连三天不用上课。除了晚自习依旧要做练习，这算得上是小长假了。只是让她这样体育勉强及格的人去跑800米未免有些……惨无人道了啊。幸亏是第一天就跑完，之后有两天可以休息，黎笑心里盘算着，可以溜回教室补眠晒太阳，操场草地上都是人，踩到了可就不妙了。
　　九点半，黎笑准时检索入场。
　　同桌唐佳琪因为要写通讯稿而不能来给她加油，陪同她的是班里临时的志愿者，平时座位离得较远而并不熟悉，客套了几句后不知说什么而冷场。沉默着站在起跑线上等待发令枪响起，然后冲了出去。尽量匀速地跑在中间，调整呼吸。脱掉了校服只剩下一件白色t恤，手臂裸露在深秋寒凉的空气中起了细小的疙瘩，转过一圈时看到边上欢呼的同学，并没有找到熟悉的身影，脚步减缓，落在了队伍后面。
　　“喂，你运动会有参加什么项目吗？”课间闲聊，男生状似无意地询问。
　　“还没有报呢……一项也不擅长啊……”女生苦恼地捶头。
　　“上次测验八百米，我看到你跑得挺快嘛……”
　　“啊？有吗？”
　　“别谦虚哦，黎笑你上次在我们班跑了第二耶！”同桌笑意吟吟地插嘴。
　　“哈，黎笑你要是跑八百我一定来给你加油啊！”男生爽快地给出约定。
　　所以在体育委员征询意见时才没有推脱。其实，内心还是有一点点雀跃的吧。
　　所以现在，才会有那么一点点失落。
　　果然，只是随口说说并没有放在心上的吧。怎么自己就当了真呢？
　　绕过一个弯道，看到男生只着一件t恤向她跑来，大口地喘息着，跟着她边跑边道歉，“喂，来晚了，加油啊！黎笑！”黎笑抿起唇角，朝洛一鸣点点头，再次绕过一个弯道后准备冲刺。
　　前面积蓄的力量在最后爆发，加速，超过几个体力不支的女生，第三个冲到了终点。
　　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抬起头来在人群中搜寻着，刚刚出现的男生却不见了踪影。边上的志愿者祝贺黎笑取得了名次，扶着她走往草地休息并递上运动饮料。黎笑接过，示意自己没事，绕过众人的视线，一个人慢慢走回教室。
　　教室外走廊上瘦削的男生手里拿着粉色的保温水杯，倚靠着阳台，注视着教室内唯一的女生。
　　课桌倚墙靠窗，阳光穿过窗户洒在身上，透着暖意。黎笑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抱着校服趴在桌子上眯着眼休息，慵懒地如同饱食的猫咪，安静地犹如童话。秋日里有风吹来，女生无意识瑟缩一下却不见动静。
　　洛一鸣皱了下眉，走进教室，“喂~”
　　“……”没有反应。
　　“黎笑~”
　　“……”依然没有反应。
　　靠近女生的耳边，“老师来啦！”
　　黎笑条件反射般睁眼，抬头，脸颊擦过男生的唇边。
　　柔软的触感，为这异样的心思，男生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女生睡意迷蒙大脑迟缓尚未反应过来，飞快扫视了一圈确定没有老师后，瞪着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
　　“你的水杯……”洛一鸣把手里的保温杯递过去。
　　女生道了声谢，摸摸有些凉意的手臂，穿上了校服。
　　“我说……你来……，算了，走了”含糊不清的话语被男生径自掐断，只朝黎笑打了个招呼转身离开教室。
　　“说什么呢？莫名其妙……”黎笑看着男生的背影，嘀咕了一句。
　　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杯子，沉甸甸，是满的么。后知后觉地想起冲过终点时男生莫名的消失，原来是去倒水么？心房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麻麻痒痒，又像是什么即将破茧而出，连操场上的吵闹声都变得不再嘈杂。
　　呐，之前那么匆忙地跑来是因为什么？
　　那时候的样子，分明是有过大量的运动。她记得，洛一鸣明明没有报长跑的啊……是记错了？
　　黎笑站起身来，决定去看看唐佳琪，顺便问一问洛一鸣参加了什么项目。
　　来到班级活动区，看到唐佳琪和班上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为通讯稿忙得鸡飞狗跳，知趣地不去打扰他们的正事，目光四下游离，打算看看有什么其他人的比赛。
　　操场另一头是露天篮球场，有一群人正围在那边，似乎是有比赛。黎笑踱着步子慢悠悠走去，看到洛一鸣时，恍然，刚刚他是在篮球赛间隙给自己加油的么？
　　难怪了。那么一副大汗淋漓的样子跑过来跟她说“加油”。
　　所以“我说，你来看我的篮球赛么……”。
　　——是这样吧。
　　真是，别扭的男生啊。
　　目光追逐着男生矫健的身姿，抢断球，运球突破，带球上篮，行云流水的动作在俊朗的男生做来是相当耀眼。周围有大胆的女生响亮的叫好，也有胆怯的女生羞涩的称赞，这样认真打球的他，果然是很夺目的存在呢。
　　41：:37，高二7班胜。哨声响起，一局终，几个男生抱在一起欢呼，干净的笑容让人心生好感也感染了旁人。
　　赢了呢。黎笑手里拿着跑完八百米还未开封的运动饮料，走到坐在一旁的洛一鸣身边拍了一下男生的肩膀，“哟，恭喜啦~”拖长的调子带着调侃，递上饮料，眯起眼笑着。
　　额际滑下汗水，随意地用手臂蹭去，洛一鸣笑的开怀，“哈，我们班赢啦！”
　　黎笑从兜里翻出纸巾递给男生，故意捏着鼻子，装模作样地鄙夷着“臭死啦，都是汗！”说话间还用另一手扇着风。
　　洛一鸣好笑地擦着汗，凑近黎笑，“我这可是胜利的汗水！流得光荣！”扬起头不可一世的热血模样却出奇地好看。
　　之后的两天的比赛，黎笑班级成功出线跻身前八，而后成功挺进前四强，最后的决赛惜败于5班夺得亚军。只是尽力了，也便没有了遗憾。
　　运动会在大家的欢呼呐喊中落下帷幕。而情感却犹如水藻潜滋暗长于各人心间。

　　自从运动会后，黎笑在课上发呆的频率显著增加。常常一头雾水地站起然后在同桌的暗度陈仓之下瞒天过海安然无恙。女生间的友谊因着这种够义气的行为而日益增长，而课后作业的辅导则由于前后桌的缘故也进展顺利。
　　一切看似平静如往昔，而暗地里的波涛只有当事者明了。
　　就比如走读的男生每天会带上一份热气腾腾的早餐放在女生的课桌下。
　　就比如理科优异的男生会不厌其烦地给女生讲解浅显的习题。
　　就比如课间休息时男生会体贴地顺便帮女生打水。
　　抑或是。
　　自由活动时女生会细心地顺便帮男生拿着外套。
　　擅长文科的女生会轻声细语地给男生讲解琐碎的古文与阅读分析。
　　条理分明的女生会在考试前将整理好的字迹清秀的英语笔记摆放在男生的课桌上。
　　每一次的不经意都是故意而为之。
　　每一次的眼神交汇都是情感的碰撞。
　　每一次的互相交集都是感情沉淀的积蓄。
　　——直到完全确定彼此的心意。

　　我们常常以白驹过隙来形容时光匆匆，又以指尖流沙来描摹它的难以控制。
　　而岁月总是以其最平淡的方式途经所有人的生活带走曾经的青涩与稚气。
　　升入高三后是一轮接一轮的紧张复习，一次又一次的模拟考试。调动位置的策略也因临近高考太过麻烦而废弃，彼时各人心里的盘算也只有自己清楚。洛一鸣是着实松下一口气的，女生的成绩因为偏科的缘故不算稳定，担心着不知哪次发挥失常了就无可选择。譬如上次段考，黎笑数学不及格一下就下滑十名，倘若不是唐佳琪事先宣称习惯了黎笑作为同桌，倘若不是周围的同学也习惯了各自的同桌，黎笑怕是会被调走吧。那样惶恐不安的心情，就像羽毛球双打彼此熟悉的队友突然就被告知换掉，躁动焦虑。以及最后的庆幸。
　　看不清的前路，还要走多久？
　　二十分钟的课间操时间，黎笑恹恹地趴在课桌上补眠没有出去，走在最后的洛一鸣撇到女生的背影，向体育委员说了声头疼也留了下来，连自己都觉得诧异。
　　教室广播里出操的音乐响亮地唱着，头顶的电扇呼哧呼哧不知疲倦地转着，只剩两个人的教室却氤氲着静谧的祥和。
　　无数次对着女生趴在桌上的背影发呆，她似乎总有睡不完的觉。左手支起一侧的脸，端详着黎笑安静睡觉的眉眼，如同当初在初三的提优班一样，坦然地旁若无人。只是那时候，他仅仅是作为因成绩优异同样上提优班的不知姓名的男生而已。又或者，相对于她，是毫不相干的路人甲。
　　仿佛受到了蛊惑，右手轻轻触上黎笑的脊背。指尖的温度隔着一层薄薄的校服t恤，清晰的恍若拥抱。一笔一划，喜、欢、你。我喜欢你，所以借这样的方式传达给你。你是不是，跟我有一样的心情？
　　如果忽略黎笑埋在手臂上晕红的脸颊，如果假装不见蔓延至脖颈的红色。
　　其实，我也一样，喜欢你。
　　没有说出口的话被突然出现的班主任打断。
　　“黎笑，跟我来一下。”
　　温婉的女老师微笑着叫走黎笑，只留洛一鸣有些不安地坐在椅子上面对一室沉寂。
　　像是想到了什么，洛一鸣猛地站起身来跑向班主任的办公室。呐，就算是被避忌的早恋，也该是我来承担。
　　教师的办公大楼冷冷清清，慌忙跑过的男生急急敲开304的门，正对上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一脸错愕的黎笑和笑的促狭的楚老师。
　　“那么，黎笑，这次英语作文竞赛就交给你了。好好干啊！”
　　“好的，楚老师。”
　　洛一鸣挠挠头顶，似乎是自己想多了。正待退出门去，
　　楚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快高考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高考，其他的事情，自己协调好啊~”最后一句话说得抑扬顿挫，别有滋味。洛一鸣推门的手僵了僵，道过谢出去。黎笑也随后说了再见，出门。
　　不意外在走廊上看到等候的男生。倚靠在墙边，手插在校裤袋子里。有些沉默。
　　一起往回走去教室，穿过曲折的长廊，女生跟在男生的后面踩着男生的影子，和着男生的步子，踢嗒踢嗒，一步一步，有着奇异的和谐。
　　“我们一起考青川大学吧。”洛一鸣的声音突兀地传来。
　　……
　　长久的静默让男生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
　　“好啊。”
　　女生低着头，踢嗒着步子，走到男生身旁，颇似漫不经心。
　　斑驳的光影下，并排的影子在边际相连，与廊柱的阴影一直消失在走道尽头。似乎这样，一路相伴，直到时光尽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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