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怒泼一盆狗血_(:з」∠)_
内容标签: 虐文 游戏网游 相爱相杀 复仇虐渣 正剧
 
主角 视角
崆峒(唐岸临)
沈述
配角
叶正阳
洛道众NPC

其它:剑三,唐花,BG

一句话简介:短介绍

立意:

  总点击数: 1431   总书评数:5 当前被收藏数:11 文章积分:349,979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衍生-言情-古色古香-东方衍生
  • 作品视角: 不明
  • 所属系列: 盛安风来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2007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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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沉疴

作者:之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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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章


      她有过一个来自江南的恋人,年轻跳脱,衣衫明黄,眉眼和口音俱是温软。他曾站在仙迹岩的飞瀑边轻拭剑锋,听到沈述走近的动静,转过头来冲她便是一笑,笑容比初夏时节的晴空朗日更要夺目上几分。他有个和自身很相衬的名字,叫作正阳。

      叶正阳出身西湖藏剑,与沈述在一次名剑大会上相识。回想起来那已是很遥远的年代了,那时庄主叶英甚至还未曾出关剑冢。她记得小径两旁的银杏,远处虎跑泉的淙淙水声,叶姓少年御剑而来,伴随着漫天飘落的金黄叶瓣笑着站定在她面前。

      少年人的相爱似乎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只要那一刻时光恰好,彼此眼中便存刻下了当年最中意的模样。少年的雁虞,少女的剑茗,他的重剑,她的墨笔,勾勒雕斫出昔年最无忧无虑的光景。那届名剑大会的彩头被谁夺了去,江湖上从此又多了哪些令人称奇的对决,与他们二人来说俱是无关的,只记得那年冬天杭州罕见的下了一场雪,两人漫步断桥上,他穿了件大氅,替她撑着伞,侧过头来絮絮地同她说话。少年公子眉目清俊,不多时头顶便是落了一层薄雪。

      他赠她一枚虎跑玉佩,缀着淡紫流苏,说是同他的那枚是一对,源自虎跑泉的传说“二虎刨而清泉出”。她拿在手里,虎睛处镶了一点金,被阳光一照显得炯炯有神。

      “好看吧?”藏剑把头伸过来,献宝似地问道。另一枚有缀着灿金色的流苏,被他系在腰间,配上那身南皇,愈发显出君子如风的洒脱意味。

      “噢,母老虎啊?”她拉长了尾音问道,心里却是喜欢得紧,眼底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可不能这么说!”叶正阳一本正经地坐到她对面,双手交叠握住她拿着玉佩的手,“二虎俱在而泉眼生,一虎殁则泉眼枯了。”

      “你就胡说吧。”

      “可不是我胡说啊,山庄里的老人们都这么讲。”他单手支颐似笑非笑,“所以你可要好好保管,不能乱丢了。”

      那届名剑大会结束之后,沈述随一众万花弟子返回青岩,叶正阳则留在了杭州。虽然两人之间隔了山水迢递,但每隔数月他都会随着北上的叶家商队经过秦岭,在青岩小住片刻。

      他有着跳脱飞扬的性子,出生优渥又天资聪颖,自小在武学上便是胜过同门一截。锦衣公子游历江湖以来便鲜少败绩,故也有些好胜自负的意味,经常揪住一人便是嚷着要切磋。

      问水剑法轻盈果决,少年明黄的身形笼罩在九溪弥烟的耀目金光里,接着一招平湖断月便飘忽间已在对方身后,叶正阳指尖一扬,剑锋陡转,黄龙吐翠瞬间刺出,令对手往往应接不暇。获胜后的少年笑容睥睨恣意,剑锋寒光耀眼,是老长安茶馆附近口耳相传的主人公。

      沈述的性子同他大相径庭,却也是意外地合得来。每次他来谷中,兴起之时便会拉着花间高阶弟子切磋,虽胜多败少,却也偶尔会在轻敌之时猝不及防地被开了乱洒青荷的对手一波带走。每每此时便会叫嚷:“花间游的功夫真不痛快!”

      “还不是你主动缠着人家比试?”沈述酸他,他也不恼,收了重剑挽过她的手:“我们去长安郊外好不好?”

      “怎么,你又想去找人切磋了?”

      “哪有!”叶正阳挠头,“只是这谷中景致都被我们寻遍了,需得找个新鲜地儿才过瘾么。”

      叶正阳似乎总是身体力行地诠释着何为快马江湖少年客,但太过快意洒脱也是会惹事的,好在他出身四大世家之一的江南叶家,在他的观念里,但凡能用钱摆平的一切那就不是事儿;故之前的光景里一直相安无事,少年仗剑江湖广交知己,佳人在侧好不风光。

      有些变数却往往在毫无防备之间到来。

      那年初春,叶正阳路过洛阳城门外,看到一霸刀弟子正与人切磋,那紫衫刀客一身功夫俊得很,周围聚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叶正阳当时好久没与人插旗了,便勒马在旁驻足观看。

      河朔霸刀深居太行山麓,多年来行事越发低调,鲜少见到有弟子出来行走江湖,因此霸刀的功夫在叶正阳看来也是头一次见到。他饶有兴趣地观看了五六场,俱是那霸刀一边倒的胜利。往往地上坚壁清野的湛蓝刀气还未散尽,对手已经抱拳认输。

      藏剑公子向来是不服输的性子,此刻第七场比试已然结束,霸刀弟子刚要收刀入鞘,却见一道明黄身影破空而来,少年剑客朗声道:“藏剑叶正阳,前来讨教阁下!”语罢一道鹤归孤山便是砸了过来。

      两人酣斗多时难分胜负,最后是叶正阳瞅准对方一个破绽,惊涛定身瞬接云飞玉皇,逼得对方认输。

      这么多场切磋下来终于出现一个战胜那霸刀的侠士,众人纷纷叫好,叶正阳言罢承让便转身欲离开,忽觉背后数道凛冽刀气猝然逼近,一惊之下转过身来,只见那霸刀的醉斩白蛇已是唰唰地扑面而来。

      叶正阳又惊又怒:比试已然结束,此人藐视江湖规矩背后暗算又是个什么道理?容不得多想那刀气已直逼眼前,叶正阳一个迎风回浪后退数尺,啸日之后重剑在手,此时自身剑气已尽数散去,他内心痛恨此人暗算自己,想既你不守规矩也休怪我不客气!转念间便是莺鸣柳云栖松全开,一个风来吴山便接了上去。

      事后人们说起这场洛阳城外柳叶两家少年弟子切磋的结果,便只有一个:出人命了。

      那霸刀弟子被数十道剧烈剑气所伤,心脉俱毁,暴毙当场。

      片刻后几个霸刀家仆匆匆寻来并嚎哭当场,众人才得知那紫衫刀客是河朔柳家的小少爷,此番学成便想出来游历一番,怎料还没行至南方便遭此横劫。

      之后叶正阳回到杭州,闭门数日。再出来时,那把夺命的玄铁重剑已经被斫去了一个角,成了废剑,以表达自己不愿再伤人之决心。

      沈述闻讯决定动身去江南一趟,安抚恋人的情绪,而怎料在踏入山庄的瞬间,便被告知了叶正阳的死讯。

      怎么会?但眼前的现实由不得她不信。金衣公子的尸体就放置在山庄门口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左胸被劲矢命中,衣襟上的血迹已然干涸。

      阳光正好,而她年轻的恋人,已然死去。

      她空有一身医术绝学,却不能拯救他于分毫。传说中起死回生的锋针也只能挽回重伤的生命,于他已是毫无意义。

      沈述站在树下,望见日光从树影罅隙之间筛漏下来,照在叶正阳毫无血色的脸上。她恍然间想起初遇那日的光景,也是此景此人,却顷刻间已是天倾地覆。

      “应该是霸刀少庄主找了唐门的人下的手,为了给他的六弟报仇。”叶晖在一旁沉声道,“柳仙城很聪明,明面上我们没有任何把柄可以抓到。”

      她无法去痛恨霸刀山庄的人,毕竟是叶正阳杀人在先,如今她承担的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何尝不是那个深居北境的少庄主所曾品尝过的;至于唐门的人……她想到那支射穿叶正阳胸口的锐箭,在入殓的时候被取下,如今正握在她的指尖。

      那是一枚再寻常不过的箭矢,箭尖被打磨得极为锐利,还带了倒钩,入肌后每挣扎一下都会带来加倍的痛苦。

      她难以想象那是怎样一个以杀人夺命为安身立业根基的门派。去刺杀和自己无冤无仇的对象,是要多么的冷血无情才能下得去手?譬如叶正阳之于那个不具名的杀手?

      ***

      叶正阳下葬之后不久,沈述便返回谷中。此后几年偏居一隅潜心研习医术,直至乌蒙贵携大量天一教尸人入袭中原。

      洛道,长安,枫华谷,巴陵县……俱是散落的尸人和天一教众,意图把无数的民众变成毒尸,成为天一教控制中原的工具。

      师姐谷之岚已经率先赶去了巴陵龙饮丘,而谷中也陆续有学成弟子出谷。正所谓不求独避风雨外,而如今的青岩也不再只是个梦中桃源了。

      初秋的时候沈述离开谷中,动身前往洛道南面的李渡城,那里也是尸毒的蔓延之地。西北面的红衣教同天一教勾结,城中民众系数成为了毒尸,鲜有遗漏。

      曾经的洛道也同金水镇那般山清水秀,而如今却是一片灰败破落的荒凉景象。乌铅的云层叠压住低沉阴霾的天际线,斜密的雨丝打落在杂草蔓生的泥泞土地上,为这片废弃古城平添一抹寒凉凄楚。

      她在李渡城巡视一番,发现已基本没有存活的居民,只余四下游弋的毒尸和觅食的野狼。此时天色将晚,她只得前往西面的江津村暂歇一晚。

      沈述由枯木林过,四下静谧无声,耳边只有淅沥的秋雨,在脚边溅起细微的水汽。临近河边的时候恍然间听到断续的吸气声,极轻,但她对这种声音较为敏感,一般由重伤的患者在剧痛之下发出。

      她循声找过去,发现河边卧伏着一个受伤的年轻男子。他乌黑的发尾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颈间;半边银面遮住了朝上的一侧面容,身下有鲜血在流出,混合了雨水,蜿蜒成数条淡红血痕。

      沈述把伞搁在地上,替他挡住一部分雨水的侵袭,尔后把他匍匐的身体小心地翻过来。

      这个人穿着蓝黑两色劲装,胸前有大片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几无遮拦;伤口在左腹,是一枚锐利的铁片,应该来自于爆炸的铁弹碎片,深深地嵌入肌肤,被不断涌出的鲜血染成深色。

      此人应该是失血许久,如今已是神志不清。沈述伸手摘下他的面具,他甚至都没有睁开眼睛。他因为剧痛和寒冷在无意识地抽搐和呻/吟,左手垂落在地面上,指尖被雨水激打,片刻才轻微地蜷曲一下。

      沈述刚想试探他的脉搏,就看到了离他的手不远的,摔落在一旁的千机匣。

      她内心没由来地颤抖了一下。

      她认得那是属于唐门的武器,侧翼锋锐狭长,匣中暗藏弩/箭或是机关,待扳动机括之后便是瞬息夺命。那枚杀死了叶正阳的箭矢,也曾藏匿在相似的容器之中。

      沈述定定地望向那唐门的面容,那无数次曾想象过的,一张来自刺客世家的脸,该是什么模样?

      他似乎长得便很像是个薄情冷漠之人,眉骨很高,唇形薄削。即使闭着眼,她也能想象一旦睁开,也是一双未曾蕴着感情的双目。

      万花女子站起身,把伞从地上拾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

      江津村的顽皮孩童从门外望见那昏迷了半日的来客缓慢地从榻上坐了起来,便跑着去告知在屋外院落里的年轻医者:“沈姐姐,那个人醒啦!”

      “醒了便醒了,告我做什么?”沈述把一束洗净的苍术择到药篓里,“有这等闲工夫还不如帮忙把那边的川穹洗干净了。”

      “好!”小孩儿高高兴兴地蹲到一边洗川穹去了。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唐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略微有些喑哑。

      她闻言没有回头:“不必谢我,是你自己命大。”

      那人沉默片刻,低笑道:“姑娘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

      沈述转过身来,见他站在院落中,面色依旧有些发白,精神头看上去倒是恢复得不错。

      “装有金创药的瓶子放在床头案上,记得两天换一次药。你是唐门出身,给自己换药应该不在话下;男女有别,我就不代劳了。”沈述语调平稳地说完,便拎起药篓绕过他的身侧,出了院子。

      前一日原本是下了决心不去插手这唐门的生死的,走了十来步之后无意间回头,却见几匹桉林野狼正寻着血腥味逐渐靠近他的周身,头狼的前爪已经摁在了昏迷之人的颈喉处。

      到底是做不到见死不救,沈述挥笔击毙了那几匹野狼,把那人拖上马背,一路来到了江津村。

      那个唐门果真在之后未曾来叨扰过她。江津村的西面有几处闲置的茅屋,沈述独住了一屋,他就住在她的隔壁养伤。

      几日后他上门来再次致谢,并把多余的金创药瓶还给她。沈述见他行事神情已无大碍,心知伤口恢复得不错,便不露痕迹地接了药瓶过去。

      “镇守秋雨堡的下一批护卫里有我的同伴,我到时会去同他们会合。在此之前恐怕要在村里再打扰一段时间了。”唐门男子微微颔首。

      “我又不是村长,你不必同我讲。”她语声淡淡道。

      “沈姑娘似乎对我充满戒防,不知是不是在下之前曾有冒犯。”他退后半步,抬眼打量她。

      “你我萍水相逢,何来戒防之说。”她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只是我生性如此,不喜与人亲近。”

      “是么……”他若有所思地望过来,也不知相信了几分,“那是在下唐突了。”

      “阁下如何称呼?”

      “……”他沉默了一瞬,“我叫崆峒。”

      “唐崆峒?”

      “外堡弟子而已,不姓唐。”他淡笑道,“川中多奇山,姑娘唤我崆峒便好。”

      明知是个化名,她却无从发作。他似乎是在回敬她身为医者的漠然,又或许只是唐门出身的惯例而已。

      她在江津村的日常便是煎了药给那些中了尸毒感染的村民服用,以期解除他们体内的尸毒。然而汤剂也只适用于感染初期的患者,对那些已经失去神智与行尸走肉无异的尸人来说,已是无力回天。

      每天清晨沈述会在院落里对着药炉煎药,间或有小童来帮忙扇风或者洗净药草,院落里人声次第响起,好不热闹。

      起先崆峒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了半天;之后的第二天一早便提了一捆木柴走进院落里,坐在一边开始把木柴劈成小块。迎上沈述征询的目光,他笑道:“这样你用起来方便些,不用专程去炭火商那里买。”

      “你伤口刚愈,还是小心为好。”沈述料他定是在枯木林里忙活了一早上,额角也是一层薄汗,忍不住出声道。

      “沈姑娘终于关怀了我一次,真是奇遇了。”他作势按了按左腹的伤口,扬声道,“放心吧,不碍事。”

      话虽如此,但沈述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再去树林深处弄柴火了,理由是万一不小心被游弋的尸人感染或者因为过度劳作导致伤口开裂,又要劳烦自己分心来照顾他,耽误给村民们治疗的时机。

      其实她是不希望和这个人有过多的交集,盼着哪天秋雨堡的守卫轮换,他赶紧去和那群同伴会合。

      但往往事与愿违,崆峒虽然依言不再去深林里,但无所事事的他也开始在院子里帮忙洗草药或是搬木柴,或是和小童们攀谈聊天(因为沈述并不怎么同他搭话)。

      “南诏的大象,两三个人那么高,一脚就可以把,喏,这块石板给踩碎了……”他连比带划地描述着,一群孩童围着他,听得津津有味,听他从南诏见闻说到了京都盛况,再是战宝迦兰里的三个老和尚。

      “我说,你真的是唐门弟子么?”总算到了中午时分,小童们各自散去回家吃饭,沈述听了他一早上不着边际的漫谈,忍不住问道,“都像你这么多话?”

      “那你真的是万花弟子么?”他也不回答,学着她的语气反问道,脸上犹自带着笑,“都像你一样对病人不管不顾的么?”

      她一时语塞,目光一动望进他的眼里。他虽是不以为意地笑着,眼底却是几无笑意。

      看来对初见那日她的冷淡,他一直心存芥蒂。

      两人隔着药炉遥遥对视,氤氲的白汽逐渐阻隔了视线。

      沈述不知该如何解释,却见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把炉火关小了。

      “汤药都溢出来了,我的好大夫。”

      ***

      十几天过去,在沈述和当地大夫鲍穆侠的共同努力下,江津村的大部分村民都脱离了尸毒的控制,逐渐恢复成了正常的模样。

      洛道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地阴翳,秋雨堡的守卫还是没有轮换的意思,枯木林里栖息的黑鸦愈来愈多,李渡城里依旧人迹罕至。

      沈述决定去再去李渡城里看看还有没有存活的居民,能救过来一个是一个。崆峒说要陪她一起去,沈述正想拒绝,村长也过来说村外不安全,有个成年男子陪着总是保险一点。

      她腹诽道没准这男子才是最大的隐患,但也不好再拒绝,于是只得带上他一起朝李渡城去。

      到了城门口,万花从他手里接过煎好的汤药,让他保持一段距离远远跟着便好,免得惊扰了幸存的居民。

      崆峒点点头,一个飞鸢泛月纵身上了城门顶,朝她努努下巴:“进去吧,我帮你看着。”

      沈述孤身走入城中。天空又淅沥地下起了细雨,头顶上方是迅速涌动而来的铅灰云层,擦过四下破落坍塌的残垣断壁。目之所及,哀鸿遍野,似乎再也无法发掘出一个幸存的生命。

      她终于在一处矮墙后面发现了一个年幼的少女,手里犹自抱紧了一个福娃娃。她仰头冲沈述笑着,眼里清澈无邪,仿佛是这人间炼狱里唯一残存的光亮。

      “小邪子在和爹爹娘亲玩捉迷藏呢……他们叫我藏在一个不会被别人发现的地方,等时间到了,他们就会回来找我啦。”年幼的何邪语声稚嫩,把福娃娃递给她,“姐姐你真厉害,居然还被你找到了……这布娃娃给你玩好不好?”

      沈述闻言眼底一烫,又怕小邪子发觉她的失态,掩饰性地把汤药递给她:“先把这药喝了好不好?”

      “我又没生病,为什么要喝药呢?”小邪子不解地望着她。

      “因为……”她一时语塞,半晌才说,“因为喝了药,才能健健康康的,等爹娘回来接小邪子啊。”

      “真的吗?”女童脸上显出雀跃的模样,忙不迭依言把药喝干了。

      沈述低头道:“嗯,你要等……”

      刹那间听见有什么窸窣靠近的声响,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见一具毒人正在朝他们所在的位置极速靠近,衣不蔽体,头发散乱,腐烂的皮肉下露出森然的指骨。

      她急忙往后退去,不忘挡在小邪子身前。却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转头望去——

      唐门破空而来,巨大的机关翼撑展在犹如夜色的灰霾天幕里,下一秒便抛出子母飞爪钩在矮墙的边缘。他一手攀着爪链腾身靠近,另一只手顺势揽过她的肩颈,把她护在了身下。

      她感觉到两人脸颊相触时温热的质感,雨水顺着他的鼻翼滑到她的颈间,无声无息地没入衣领里。更炽热的是他的呼吸,经过方才的奔袭,崆峒大口地喘着气,颈侧的肌肤随之绷紧;她甚至能清晰得感知到他的心跳和颈脉,一起一伏,仿佛在那个瞬间揉杂进了她的身体里。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下个瞬间他便松开爪链,拔出腰间的千机匣朝逼近的毒人轰然绽开裂石弩。

      劲弩的后座力巨大,带得她也被震了一下,忙不迭地推开他。

      就是这样威力巨大,却顷刻瞬发于百尺之外的弩/箭,夺去了叶正阳的生命。她望着毒人倒地后狰狞扭曲着躯体的样子,眼前毫无预兆地浮现出几年前那个午后,银杏树下年轻藏剑的面容。在死亡之前的前一刻,他是否也因为剧烈的痛苦而如此徒劳地挣扎过?

      崆峒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在确认毒人的死亡之后两三步走回来,把武器收到身后:“你跑得可真快,一眨眼就没影了……有没有受伤?”

      他抬起手来,似乎是要触摸她的脸颊,沈述正待不自在地避过,却听他嘶了一声,倒吸了口气。

      唐门背过身去,她望见他上衣左肩处被撕开一道裂缝,依稀可见皮肉破开,漫出的暗色血珠逐渐浸透了蓝黑布料。

      ***

      “还疼不疼?”沈述为他缠好最后一圈绷带,侧头问他。

      “一点也不疼。”崆峒浅笑道。灯烛笼了一室昏黄,他的侧脸落在灯影里,近了看竟有种倜傥的味道,却不似初见那日判断的漠然寡情了。

      这个人的眼睛一旦睁开,就仿佛打开了某个结界。他的眼里蕴着无数明灭光影,似乎曾踏足过的长山阔水就此被镌刻进了眼底,他望向你的时候便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愿意让你看到的一面。

      魅一般。

      崆峒微微转过头来,目光撞上她若有所思的眼神,轻声道:“如此看来,毒人也算干了件好事。”

      “又胡说些什么。”

      “他抓的正是地方——这里——”他抬了抬受伤的左肩,“要不是这里我不能自己上药,哪能劳驾神医亲自动手呢?”

      她几乎要被他气笑。这么多日过去,他还是对当初她的那句话耿耿于怀。这个人,到底是生性如此,还是城府甚深?

      “我走了。”她作势起身,却被他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你看,我对你那么好,”他凑近了来,几乎是耳语道,“我帮你干活,任你差遣,还救了你的命;可你呢……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

      “先是见死不救,又对我的示好视而不见;哪怕是我为了救你受了伤,也没有丝毫表示……”他似乎有些困惑地一偏头,“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小邪子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那天要不是看到野狼要吃了我,你就任我生死由天地躺在那里了,对不对?”

      “……你看到了?”她闻言一惊,难以置信地望向他,“那你……”

      “呵……”他自嘲地笑起来,“其实呢,也没什么好怪罪的。这乱世之中,救人是情分,不救也是本分。我只是好奇,你明明不是对生死毫不在意的人,为什么偏偏对我……?”

      沈述登时生出一种被看穿的局促和徒劳感,一时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你讨厌我?”

      “没有。”她回答得很快。

      崆峒定定地凝视了她几秒,忽地笑了。

      “好。”他只简短地说了这么一个字。

      她望着他逆光的面容,面庞无端被笼上一层温柔暖黄的轮廓,而双眼落在眉骨的阴影里,捕捉不到焦点。他的呼吸温热,握住她双肩的指节有力,仿佛箍紧了她的心髓。

      那一刻,竟鬼使神差地有些心旌神摇。

      她反思自己之前的行为,似乎也的确失礼和过火。天下唐门弟子千千万,眼前这人没有必要为一个多年前不具名杀手的行为来无辜承受她的漠然和敌意。

      她原来一直是这么狭隘的人么?在江津村的这些日子里,他的确配得上“以德报怨”四个字,甚至在白天还为她挡下了毒人的致命一击。

      真是讽刺啊。

      “崆峒,”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之前的事……”

      她还是无法启齿那段令她惶然痛楚的过往,那一支钉在她心间多年的毒箭,却是始终都无法拔出。

      “没关系。”他打断了她未竟的话语,轻声笑道,“真的没关系了。”

      他轻声说话的嗓音无端让她想到上好的细豆沙,醇朗而细腻,蕴在舌尖的甘甜仿佛能沦陷着令人无心言语。

      她感觉到他的唇落在自己的眼睑,轻柔地,温热地。

      “好大夫,我得了一种看不见你就心慌的病。”

      明知是胡诌,她却觉得,细豆沙融化在舌底的味道,真是美妙。

      ***

      那日傍晚她去屋里寻他。南面巴陵县有人送来上好的湘莲,村长也拿了一些上门来给她,当作是这些日子的谢礼。她不太爱吃这个,便过来问问崆峒吃不吃。

      进门之后发现屋里没人,她喊了两声他的名字,唐门在里屋应了一声。他正在沐浴。

      沈述把湘莲放在桌上,坐下来等他。

      椅背上是他脱下的破军劲装,桌案上散放着几件他的随身物品。她随意地瞟了一眼,却瞬间被冻攫住呼吸。

      那枚虎跑玉佩。

      它被混放在一把短匕和两副手甲之间,透着温润凝重的光泽,同其他锋锐犀利的物件格格不入。

      她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用颤抖的手指拿起这枚玉佩来的。只记得褪色的灿金流苏被捋在指尖,虎睛处一点金刺在眼里,无端生出痛意。

      一时间,西子畔湖滨晴雨里,锦衣公子笑意粲然,指尖御风轻剑,背后织炎灿光翻涌,连同梅坞的春灵隐的夏,剑冢的秋断桥的冬,齐刷刷涌上心来。仿佛耳边犹自响起他清朗嗓音,讲述着那二虎的传说,而剑庐那不分昼夜兀自燃烧的烈火,就如同他彼时的生命,似乎永远都不会熄灭。

      她将那枚虎跑玉佩握在手中,冰冷的纹路硌痛她的掌心,激得所有幻象刹那间碎裂崩离;而眼下咫尺之隔便是那杀死叶正阳的凶手,逍遥无束,自在快活。

      万花沉默着站在原地,垂落的长发遮去脸上的表情,使人看不真切。

      她转身出去了。

      片刻之后回到屋里,将一盏茶放在桌上,叮嘱里屋的唐门道:“趁热喝。”

      ***

      崆峒缓慢地醒来,感觉头痛欲裂。

      他试着睁开眼睛,视线里混沌一片,而四肢仿佛被切筋断脉般酸痛乏力。

      他用力地闭了眼,复又睁开,视线终于逐渐清晰起来。

      沈述坐在他的对面,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仿佛已经保持了这个姿势很久。

      她指尖驻着一柄碧落笔,静静地流转出剔透莹绿的光芒。

      “醒了?”她温言道,漫不经心地坐直了身子。

      “唔……”唐门试着坐起来,却感觉手脚俱是动弹不得;大惊之下望去,双手被各自捆缚在床边,而膝盖以下已失去知觉。

      “你做了什么?”他又惊又怒,试图挣脱开绳索的械绑,却是徒劳无功。

      “阿述,你想干什么?”他又问了一遍,难以置信地望过来,沈述终于满意地在他向来沉稳自若的眼里读出了失态狂躁的意味。

      沈述并不答话,指节一转,一道商阳指已是瞬间依附到他身上。

      崆峒登时感觉周身百穴俱被凝滞住,钻心的剧痛从四肢百骸不断传来。

      他仍似不相信她此时的作为,虽痛得低首吸气,但还是用眼神示意着不解和惶惑。

      直到万花站起身来,把那枚虎跑玉佩掷到他面前。

      灿金流苏,和田质地,虎睛镶一点金。

      他猝然间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定定地盯着那枚落在他身边的玉佩,许久没有作声。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他终于开口问道,嗓音破碎喑哑。

      “果然是你。”她站在他面前,低头望着他因间歇性的钻心痛苦而略微扭曲的面容,“你知道么,其实我多么希望听到你说——这是你捡到的,又或是典当行淘来的,根本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你杀了他,还拿了属于他的东西!”她朝他喊道,压抑了一整夜的情绪此刻终于失控,握笔的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色。

      墨迹在空气中泼洒出来,又是一道钟灵毓秀。

      “是他自己的意思。”两道持续性内毒在身体内静默游走,唐门咬牙低声道,“他说,这玉佩不能碰碎了,让我找个没人的地儿埋了。”

      “那你为什么要带在身上?”她俯下身来,辗转着同他对视,眼中的恨意一览无余,“你凭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这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他苦笑道,“我杀过很多人,但这是头一回。”

      那道明黄身影随着出匣的弩/箭猝然倒地,他等了片刻,一步步走到濒死的藏剑身边,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年轻的公子也在望着他,而目光逐渐变得涣散。他伸手将腰际的虎跑佩摘下,手掌摊落在扬州郊外湿冷的地上:“别让这……玉佩给弄碎了……请你……”

      铁面黑衣的杀手沉默地伫立了片刻,终是俯下了身。

      “既然答应了他,随手找个地方埋了总没有带在身边,来得踏实一些。”他的喘息变得剧烈,双毒之下每一跳都是加重的痛意,“我不是什么好人,但答应的事,还是想尽力办到。”

      “所以,你是他的……恋人么?”崆峒抬起头来,颈间隐约有青筋凸现,而下颌因为剧痛而绷紧,显出一种孤离的决绝。

      沈述忽地笑了。

      她转身拿起桌案上的鸿雁笔,那是她之前的惯用武器,笔穗是一缕淡紫流苏;而她将颈间细细一道红线扯出来,连带着赫然是枚一模一样的虎跑玉佩,细腻温润,虎睛一点金熠熠生光。

      唐门静默地望着这一切,眼中光影明灭不定。

      是不是曾经有一刻,他产生过一瞬间的错觉,仿佛自己才是她的恋人,相识于这洛道江津,能相偎过这天下的离乱。

      他一度看不到未来,却在遇到沈述之后,觉得眼前便是所有。

      说是造化弄人,终是早就埋下的因果孽障。

      她把那支曾射穿叶正阳左心的弩/箭拿起来,比在灯下:“崆峒,你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毫无犹疑地去杀死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万花走到他身边,自顾自地将他的千机匣打开,抽出一支弩/箭来,将两支并在一起细细比较。她素来握笔的指节纤细莹白,此刻却把能够夺魄的锐器拈在指尖。

      “他曾说,和花间比试不够痛快;我猜你用这支箭追命他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痛快?”她凑近他的耳畔,低声宛若呢喃,“我今天就让你不痛快地去死。”

      唐门闻言一动不动,仿佛被芙蓉定身了般。

      四周空气里俱是死寂。

      第三道内毒,兰摧玉折,应声而发。

      万花望着他因为钻心刺骨的剧痛而挣扎,手腕被捆缚的粗绳磨破,有细细的血珠沁出,又在下一瞬的动作中被擦掠过去,如此反复,草绳也被染成深色。

      他不是承受不住伤痛的性子,却从未经受过这种深嵌五脏六腑的三毒齐发。外伤止于表皮筋骨,而内毒则深入骨髓,如毒蛇般蜿蜒吸附在每一寸筋脉肌理里,痛得几乎丧失神智。

      “杀了我吧……”他的嘴唇已几无血色,她能清楚地听到牙根相触的声响,伴着额角如雨的冷汗,“快些……求你……”

      曾是隐匿在暗夜里如魑魅一般的夺命杀手,此刻却毫无反抗能力地委顿在她的面前。她回想叶正阳被击杀的瞬间,心底翻涌起难言的快意。

      但又似乎……不仅仅是快意。

      乱洒已开,玉石俱焚在她的笔尖蓄势待发,只一瞬,只要一瞬,他就会筋脉俱断毫无声息地死在她的眼下。

      她还在等什么?

      濒死的杀手已近昏迷,许久不再挣扎,手腕的血迹逐渐干涸。

      沈述用力地握紧了笔身,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去,生命的迹象逐渐从杀手的身体里抽离,他此刻的面容终不似方才那般痛苦纠结,而是恢复了平和沉静的模样,似乎只是在沉睡。

      她恍然间想起初见那日她把他从枯木林里捡回来,他也是这般模样。同样失去血色的面容,闭上双目的五官透出薄情淡漠的气息。

      而那双眉眼一旦睁开,就如同暗夜里的灯,寒野里的火,不自觉地被吸引。

      如果……他不是杀死叶正阳的那个人。

      是不是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有过那么一个念头?

      如果寻不到未来,就这么一起走下去吧。

      春泥为伴,听风为凭,折叶为信。

      可当看到那枚虎跑玉佩,她便知道,之前所有终是虚妄,而她还要亲手埋葬这个梦境。

      医者饲毒,杀手魂灭。

      她握着笔怔然立于原地,一时失魂落魄,不知所以。直到清脆的啪一声响起,方才猝然惊醒过来——那杆碧落竟是被内力生生从中折断,散落在地。

      ***

      两年之后,烛龙殿。

      她在雷神大殿内再次见到了他。

      他和一众唐门弟子站在一起,铁面遮去口鼻,只余一双眼睛。他们隔着满地溅射的雷涌电流遥遥相望,四下弥漫的落雷不断在两人周围爆炸,可她却连读个提针的力气都失去。

      击败乌蒙贵之后众人出了主殿,陆续来到黑龙沼南面的开阔地带。沈述站在僧一行身边,不远处便是唐老太太梁翠玉,正在同唐书雁絮絮话别。

      有前来接应的唐门低阶弟子牵马过去,他翻身上了踏炎乌骓,背后地渊沉星在暮色里闪烁莹蓝璨光。

      她听到梁翠玉转过身来,说了一句:“老二,我们走吧。”

      他颔首,控马前行,同她擦身而过。握着缰绳的左手腕上一道暗色伤痕。

      沈述望见他的背影,笼在黑龙沼黯蓝的天光里,四周雾气升腾,仿佛年少时临摹过的水墨丹青,将他的身影隐没进去。

      唐门忽地转过头来,而她还来不及转开目光。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仿佛要把整个平生都望到尽头。有几分隐忍便有几分渴求,而最终所有未竟都消弭在了南疆的迟暮里。

      她有过一位来自蜀中的故人,神情疏离,青衫落拓,眉眼与嗓音俱是引人深陷。他曾站在洛道的李渡城顶目送着她走向失去心智的尸人,指尖兀自扣紧了劲弩的机括,眼神专注沉稳。他曾说“外堡弟子,不姓唐”,却在多年之后的烛龙殿,被证明最初的告知便是谎言:他姓唐,名叫岸临,力堂执事,亦是掌门最信任的核心弟子之一。

      谁曾认真过呢?她步步为营,以敌意去开始这段际遇;他状若主动,却从开始就用诌谎来迎合她的询问。谁的心又比对方真上几分?

      但要说当年的洛道江津,纯是逢场作戏,又有谁能苟同?他们都有过不止一次能终结对方性命的契机,却在最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

      青岩入夜常见疏星朗月,在此后的居谷年岁里,沈述偶尔无端会想到洛道的夜晚。孤月倒悬天际,而黧沉的云层间隙便有疏朗星子,缀在黢黑辽阔的夜幕之下,璀璨耀目。那是洛道白天所见不到的景致,比起多年后在明教大漠看到的壮阔夜景也是毫不逊色。

      而鼻尖似有弥漫的药香,耳边汤汁沸腾之声逐渐绵密盛大起来。她俯身关小炉火,仿佛下一瞬便见他推门而出,宽衣散发,背后是屋内漫出的暖黄灯火,融融地兜了他一身。

      唐门拾级而下,伸手递给她一颗剥好的湘莲。

      “都说了不爱吃这个。”

      “就一颗……尝尝。”

      【完】

      2016/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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