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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人
冷。
冷。
还是冷。
极度的冰寒冻裂了测温仪器,连思维也僵得像冰渣一样,勉强转动起来的时候,好像能听见“嘎嘣”、“嘎嘣——”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意识都仿佛凝固了。
呼吸间的水汽不断凝结在短短的胡髭上,覆落出细密的冰晶。层层叠叠,每一片都有着不一样的脉络,是自然奇异的微雕。
开始是冷,后来是热,接着是指尖针扎般的疼痛。捱过那一段,他便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寒冷攀附着他的四肢,冻结了这具结实优美的身躯,又爬上他的鼻尖、耳廓,嗅觉、味觉以及触觉陆续丧失,当然也包括对疼痛的感觉。只剩下一双眼睛,仍然是蔚然的蓝色,直视着前方。
视线里一片白。
蓝色的白、灰色的白、粉红的白。
他的手已经僵硬,双脚已失去感觉,但他还在前进。
绝不能、绝不能死在这里,他想,爬也要爬回去。
实际上,他的姿态已经很接近于爬了,身体以超过六十五度的角度前倾,几乎手脚并用。无情的冰雪将文明社会刻意雕琢的礼仪逐层剥去,还原出人类本初的动物属性。那模样狼狈得可以,然而没有人能嘲笑他这副姿态。
时间在缓慢流淌。
雪早已停了,风也止住。
这片绝对的雪域里,没有一丝云,纯粹得只剩下浩瀚的天空——以及雪地上那一抹渺小的人影。
绝不能、绝不能……他的身体、口耳、表情,几乎都无法控制了,但心仍可以轻盈地飞行。他回想起一张脸,一个人的同张脸。
淡淡的眉毛下眼眸带笑,嘴角微微上翘,耳边缀着两颗小痣。
这张曾无数次拯救他于绝望之中的脸,属于他的弟弟。
在那张脸未长开的时候,他就小心翼翼地触摸过它;童年时代起,他每天都花掉那么长的时间照看着它,以至于每一点细节、每一丝纹路都铭记在心。
那双会笑的眼,第一次睁开时看见的就是他;那张柔软的唇,吐出的第一个名字也是他。酗酒的父亲、与情人私奔的母亲,曾经,在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他就是他的全部;反之亦然。
一定要回去。
如果,如果能有一点热量就好了。如果能有一点水和食物就好了。如果能有一个安全休息的地方就好了。
仿佛呼应着他的祈愿,远远的,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抹不同的颜色。纯白的布景板中,那色块小的可怜,只有一丁点儿,漂浮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他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不是错觉。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城镇。
啊,城镇。
内心的渴望如此强烈,超脱了所有。他感到心脏在燥烈地鼓动,几乎要跳出胸腔。四肢的疼痛早已随着寒冷麻痹,而现在,当他一心一意想着那远方的目的地时,其他的一切都仿佛不再存在。
这是什么地方?他模糊地想道。这地方很陌生,但可以肯定,他曾经来到过这里。
凛冽的寒风不再,街道上充斥着熟悉的味道。
转过街角,是栋熟悉的房子。浅绿的顶,白色的外墙爬满了满天星的藤蔓。纹路浅淡的大理石台阶通向一扇铜黄的门,那上方挂着串小小的槲寄生。如果打开门,会看见玄关处铺着红绿相间的格纹方毯,右手边的置物架上,搁着一个半人高的鱼缸。里面的水已经被放空了,但是明年的夏天,会有人重新注水,养上几只热带鱼。
从临街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客厅,以及半开放的厨房。炉灶上放了两只锅,左边的深口砂锅上冒着热气,大概正在咕嘟咕嘟煲着汤。右边的平底锅滋啦滋啦作响,煎着培根和鸡蛋。平底锅的把手握在一个人的手心里——像是风筝找到了牵着线的那只手,长久的思念终于轰然着陆。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背影,何况玻璃上冰花模糊了视线。但即使看不见,闭上眼睛也能猜到,金黄的蛋液是怎么晃动、凝固,培根又是怎么样煎到微焦。
弟弟穿着围裙,衬衫挽到手肘,细碎的额发用一颗小小的夹子固定在额头上。
他的笑容忽然凝固了。
玻璃窗上,没有他的倒影。
玻璃窗里,炉火仍然旺盛地燃烧着,平底锅滋滋作响,砂锅上热气蒸腾。忙碌于早饭的人仍然笨拙地试图一次煎完鸡蛋和培根,并因此而手忙脚乱。他却忽然想起:他的弟弟,在三年前,就已经意外死亡了啊。
正是因为无法接受,他离开家乡,从此流浪于世界的尽头。
直到此刻,像是一艘历经艰险、燃料耗尽的破冰船,终于跌跌撞撞地行至终点。
他回过头。
身后不足五米的雪地里,冰雪隆起一个不自然的幅度。簌簌的雪块滑落,露出一座完好的冰雕,冰冻着他的躯体,还保持着超过六十五度的前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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