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绫记

　　从城楼上下来，裴海二话不说拉着唐绫一路小跑，也顾不上周围从身边走过的人投来的打量的目光，步伐带风，急匆匆地朝着府邸飞奔，他心里就像是有一团火，正在熊熊燃烧，点燃了他骨子里深藏了多年的武人战魂。
　　反正这场战争只怕是势在必行了，既然如此，穆氏积下来的血仇，也该好好报上一报。
　　来到门前的时候门房那少年正在吃饭，见了裴海唐绫还要毕恭毕敬的行礼，被裴海按了回去，如风般地直往杨云昭的书房去。
　　书房的门是半掩着的，裴海大喇喇的，也不敲门，拖着唐绫就推开了门……
　　靠得极近的两人仿佛遭遇雷击猛地分开！那略显丰腴的年轻姑娘手一挥就把毫无防备的杨云昭推倒在地，杨云昭大概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明明一副浊世翩翩公子的形象，却在那姑娘一把推开之后，头冠歪倒、头发凌乱，显得异常狼狈。
　　裴海完全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在杨云昭书房里碰见这么劲爆的境况，他有些愣住了，也没有识趣的关门离开，反而站在那里，好奇地盯着两人看。
　　那个微微红着脸的年轻姑娘，不就是那时候被他带回来、说是杨云昭旧友的楚钰姑娘吗？
　　啧啧，不得了，自己不过才走了三个多月，杨云昭竟然就已经勾搭上了？他回头以眼神示意唐绫，可唐绫似乎对这样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不过抬眸瞥他一眼，很快地别过了目光。
　　杨云昭被瞧得尴尬，猛地回头去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敢坏他好事！
　　他愤愤的目光对上了裴海戏谑的眼神，他觉得裴海似乎已经看清楚了一切，清清楚楚的，这样的感觉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连忙扶着桌腿狼狈的爬起身，整理起头冠来。
　　裴海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笑声里显而易见的嘲弄让杨云昭涨红了脸，他轻咳几声，对那楚钰道：“你先回去，稍晚些我去找你。”
　　楚钰抬眼就看见裴海那让人讨厌的笑，心里更是烦死杨云昭了，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找什么找！我准你找我了？”她拉高了声音，听着像是在生气，可盈盈的目光怎么看，也不像在生气，反倒有点像在耍小性子。
　　杨云昭摸了摸鼻子，也不恼，一边答应着她，一边送了她出去，等到了门口还不放心的嘱咐，直到楚钰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才过头来。
　　裴海早就拉着唐绫坐下了，正一脸兴味地看着他呢。
　　杨云昭对裴海这恶劣的行径心中深恶痛疾，刚才他可是只差一点点，就抓到她的手了！
　　所以此刻的杨云昭，对裴海可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的，反倒是将目光落在了唐绫的身上。
　　她与离开时候一样穿着赫红色如女侠般的衣裳，安安静静地坐在裴海身侧，跟几个月前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却又像是有了什么改变，他说不出来，只觉得她眉宇间那股轻愁似乎散去了许多，多了几分坚定。
　　这样也好，毕竟人始终不能沉浸在过去的。
　　只不过他很是意外，他以为唐绫回江南之后，是不会再来了，所以刚才在看见她的时候，他心里全是意外。
　　“怎么回来了？”他在唐绫身边坐下，放低了声音。
　　唐绫看看他，又看看裴海，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却语出惊人。
　　“你是要反了吗？”
　　杨云昭刚送进口的茶直腔喉咙，他双眼圆睁，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裴海又笑，“阿绫，你太直接了，你这么问，叫他如何回答你？”
　　在这几个月的相处中裴海早就习惯了唐绫的简单直接，他一点都不意外唐绫会问出这样的话，她就是这样的人，拐弯抹角的事情她做不来，不过这样也好，是他喜欢的模样。
　　自从那日他终于分辨出自己的情感，他便是越来越喜欢她了，什么模样的她他都喜欢，木讷的、敏感的、直接的、冷淡的，反正是她，他都喜欢，就像中了毒似的，可这样的毒，他甘之如饴。
　　唐绫不理他，反倒是将目光落在杨云昭身上，好像得不到他的回答便不罢休。
　　杨云昭好不容易缓过来，单手撑着脑袋问她：“你知道阿川到江南所为何事吗？”
　　见唐绫点头，他才又继续道：“我们现在需要大量的银钱、大量的战马、大量的战士，还有牢不可破的城墙，你在我书房里习字的那些日子里我也从不忌讳你，从这些里你还看不出来，还要我的回答吗？”
　　“要。”她毫不犹豫。
　　裴海目光一顿。
　　唐绫直视杨云昭的眼睛。她当然能从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里看出来，杨云昭为的是什么，可是她就是要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一个让她可以心甘情愿的追随的答案。
　　在回来的路上她就已经想好了，既然杨云昭要反夏朝，而她的目标又是辅佐夏朝帝王的穆追，那么她与杨云昭的目标便是一致的，她心里清楚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杀了穆追，只怕自己还没有能够靠近他，就已经身首异处，她需要助力，需要非常强大的助力，而如今能够带给她助力的，大约只有杨云昭。
　　他若要反，那么此刻他便是最需要人的时候，她虽不才，可始终也是一股力量，她相信杨云昭不会拒绝她的。
　　她要报仇，报穆追手刃安唯承之仇。
　　杨云昭突然变得正经了起来，他看着她的眼睛，从她的眼神中，他能清楚的看见发自内心的坚定。
　　她果然不一样了，是什么让她改变？是在江南遇到了什么事？还是因为……他看向裴海。
　　“你想要什么。”他半眯起眼睛。
　　“报仇。”她仍旧没有半分犹豫。
　　裴海变得异常的安静，他一直在听着她与杨云昭的对话，他心知她回来白河城很大的原因是想要为安唯承报仇，他也知道安唯承的仇是非报不可的，也曾答应过要帮她，可是当他听见她这么说的时候，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她刚失去安唯承的那段日子，她为安唯承这般奋不顾身，那么他呢？
　　如果是他，她会不会也会如此奋不顾身？
　　他突然发现，他们二人之间最大的阻碍，不是她的冷淡不是她的木讷，而是那个烙印在她心里的人。
　　在裴海心思纠结的同时，杨云昭也再次打量起了唐绫。
　　他是欣赏她的，他一直认为唐绫有一股强烈的爆发力，虽然她身为女子，可在他看来却是不必男子弱的，相反可能在某些程度上比男子还要强上许多。他还记得那天夜里，他们在泰安城城墙上抢夺安唯承头颅时候，她所表现出来的力量，那时候就连他都已经开始吃不消了，可她却仍能浴血奋战，这样的韧性，实在难得。
　　不过，她始终不适合战场，她有的不过是满腔仇恨，当她不再恨的时候，她的韧性她的力量，还会在吗？
　　“光是有仇恨，是不足以支撑你往后的步伐的。”
　　唐绫霍的站起来，反问：“可是如果没有仇恨，你还会反吗？”
　　杨云昭一愣，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原也是恨的，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被逼走到这一步，却没仔细去想，自己其实也是心怀恨意的。
　　平夏帝将他圈禁，他便随遇而安；
　　平夏帝陷他不义，他便隐忍不发；
　　平夏帝赶尽杀绝，他便大隐于市；
　　平夏帝灭他一族，他……
　　他恨，恨平夏帝的心狠手辣，更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侯府，所以他必须反，即便是要与天下为敌，他都要为父母兄弟，以命搏命。
　　他狠狠地将五指一握，转身到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了一只蜀锦盒子，思量片刻，终究还是交到了唐绫手上。
　　唐绫只觉眼熟，她拨开盒子上的扣子，只见里面躺着一只青玉做的鹰。
　　血气骤然上涌！
　　这是当日在归云酒馆时，杨云昭让她转交给安唯承的东西！
　　在她身边的裴海同样意外，他原以为杨云昭不过就是答应让唐绫跟着他们东征西战，却没想到杨云昭竟是立了这样的心思。
　　不过这样也好，唐绫本就出色，这样的身份与她合适。
　　于是笑道：“你翻到后头看看。”
　　唐绫依言，将青玉翻了个面，鹰的背面清楚地刻了“破军”二字。
　　“这是破军营的令符。”杨云昭笑，“当日我给你此物转交给安大哥，就是想将我手下的破军营交给他的，破军营中的将士都是我这些年训练有数的将士，虽然不过区区三千人，可比起普通的军人更加强悍。如今安大哥已经不在了，那么他的这一营，理应交到你的手上。”
　　唐绫握住令符，令符上的纹理陷入手心，温润而带着强烈的存在感。
　　她有些心虚，比普通军人更加强悍的军队，叫她如何驾驭？
　　裴海好像看出了她的犹豫，轻抚她的发顶，“趁天色还没有全暗下来，不如去看看你的军队，如有不服的，便打到他们服气，让他们知道你的厉害。”
　　唐绫本就有想去看看的意思，闻言也点头答应，告辞后便径直往破军营的方向去了。
　　看她走得心虚，裴海心里也有些不放心，虽然嘴上说着让她去露几手，可破军营的能耐他也是见识过的，她一个姑娘，力气终究是敌不过男人的，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那些壮汉给欺负了。好想跟她一起去，可是杨云昭这边还有要事……想着想着，一颗心早就跟着那个离开的背影走远了。
　　杨云昭看他走神，又是看着唐绫离开的方向，突然有种不是很好的预感在心中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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