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绫记

　　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裴海心里毛毛的。
　　“怎么了？”
　　唐绫眼眸微垂，不声不响地在他身边坐下，这时候裴海才看见她手里捏着一小卷布条与一只青花小瓷瓶，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原来她是想要给自己包扎换药，他不禁噗嗤一笑，忍不住道：“你想给我换药怎的不直说，你这么盯着我看，我都要以为自己今晚就要失身在这儿了。”
　　对这种疯言疯语，最好的的应对方式就是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而唐绫恰恰就是把这技能修炼得炉火纯青的高手。她便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他的嬉皮笑脸逐渐的僵硬，最后一脸苦大仇深的叹息。
　　“好好好，我输了我输了。”裴海举起双手投降，若论谁更能耐得住，那一定是唐绫。
　　他都不知道，唐绫这样冷淡的性子是怎么养成的，真是一点都不像普通的姑娘家。
　　他似乎认命了似的，挽起了袖子，将自己手臂手上的地方露了出来，可唐绫却没有动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肩膀。
　　“受了那么重的伤，是不准备上药吗？”
　　裴海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很好，却没想到没有瞒过她的眼睛。
　　他素来强健，就算是受了手臂腿脚上的那点小伤，也不至于会让他脸色苍白、甚至在马车里昏睡了过去，对此唐绫心里便有了另外一个解释——他受了更严重的伤。后来再仔细看的时候，他动作时很努力的不触动到自己的肩膀，她于是就猜测他伤在了肩膀上。
　　裴海的肩膀，确实受了伤。不算严重，却染了毒。他在潜入越王府的时候一心躲避巡逻的卫兵，没有注意到有冷箭吹来，等他察觉到的时候只能堪堪避开要害，中箭后他马上做了简单的处理，剜了染毒的皮肉再简单的敷了止血的药，所以才能让伤口的血不曾蔓延，可也因没有好好的处理一直疼痛着，那伤口伤得狰狞，他怕吓着了她，原本想着等她睡了之后再自行处理的，现在看来只怕是不能如愿了。
　　他咧嘴笑，“你这样，我会以为你想看我脱衣裳的模样的。”说着，突然想起唐绫似乎已经看过自己脱掉上衣的模样，嘴上虽然说着混账话，可耳根子却不受控制的红了起来。
　　唐绫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平静地看着他，似乎他不让她处理伤口，她就会一直这么看着他，裴海别无他法，就在她坦荡而直接的注视下，解开了衣裳，露出胸膛。
　　这不是唐绫第一次看见他赤着上身的模样，在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她也没有太多的反应，现在更不会有，在她看来，他的身体就像她目光所能视的世间万物，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对裴海来说，每一次在她面前褪去上衣，都需要很大的勇气，他甚至都能听见自己响彻天际的心跳声。
　　至于为什么，大概他实在是不能习惯自己在一个女人面前袒露胸怀吧，就算对方目不斜视、甚至严肃淡定得可怕。
　　唐绫却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帮他处理伤口，不过就是不想让他伤口发炎导致发烧，这样不仅会耽误他们的行程，更是会给自己添了麻烦，她不喜欢这样的麻烦，倒不如早早的杜绝麻烦。
　　“伤口有些可怕，若是怕了，你便转过头去，让我自己来。”他不放心的嘱咐着。
　　毕竟，那个伤口着实有些深。
　　唐绫依旧没有说话，可当她看见他拉下肩膀上的衣裳时，她平静的眼神突然便有了变化。
　　他肩膀上的伤极深，深到光凭着肉眼去看，就能看见森森白骨，又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皮肉似的，看起来很是可怕。
　　裴海见她愣在那里，连忙伸手去捂住了她的眼睛。他就知道会吓到她的，当时他中了剪，那箭短，并没有穿透他的身体，可箭头上淬了毒，虽然他已经极快的做了处理，将伤口附近被瞬间染黑的皮肉都剜了去，简单的敷了些止血的药，但是真正可怕的，是那剜去了血肉后，空洞洞的那一块血肉模糊。
　　“别看了，都怪我将染了毒的皮肉都剜了，看起来吓人。来，让我自己包扎。”他柔声道。
　　他空闲的那只手想要接过她手里的药瓶，可药瓶却被她捏得紧紧的，大概是不愿被他取走。
　　裴海不好强取，只好放低了声音哄她，“阿绫，放手。”
　　唐绫没有放手，虽然眼睛被蒙住了，可裴海伤口的模样却不停的在她脑海中回放着，一遍又一遍，她其实是有些怕的，可她心里也清楚日后回到白河镇会遇见的，只怕要比这伤口还要可怕个千万倍，她既然已经决定了要给安唯承报仇，那么怎么能被这么小的一个伤口给打败了？于是按住了他覆在自己眼睛上的大手，不由拒绝地将他的手拉了下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大约仍是害怕着的，可她紧抿着的唇却流露着她的坚持。
　　“我不怕。”
　　她让他侧过身子，靠近他，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就像一张狰狞的大嘴，张牙舞爪的横陈在他的肩头，她不敢去想他受伤的时候到底有多痛，咬着牙，动作生硬、却又小心翼翼地替他清洗伤口，不过是简单的动作，可当她终于清理完毕，脸上也已经浮现了汗珠。在清理的过程中，裴海亦不好受，唐绫的动作生硬，虽然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碰到了他的伤口，刺骨的痛让他额头上青筋凸起。
　　唐绫见他青筋都冒了出来，知道自己的动作只怕是让他更痛了，在心生愧疚的同时也为他的隐忍惊叹。受了这样的伤，他竟然一路上一声不吭，还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到底是有什么样的忍耐力才能做到？思及至此更是不敢怠慢，狠下心来，加快手上动作。
　　用的是谢澜离开时候留下的药粉，她动作极快的在他的伤口上洒了药粉，药粉大概是刺激得很，刚洒下裴海就感觉到了钻心的痛，他死死地咬着牙齿，硬是忍了下来，唐绫见他忍过了药粉洒下的那一瞬，便猜测不会再有比这更疼的了，这才放了心，拿起已经滚落在榻上的布条替他包扎。
　　包扎的时候裴海的那阵因药粉而起的剧痛大约已经是过了的，可过度的疼痛让他有些头昏脑涨，他只能看着眼前的女子动作轻柔地在他肩膀上束好布条，然后温柔地扶着他另一侧肩膀让他躺下，又在他受伤的肩膀旁边垫了枕头，避免了他翻身时压到伤口的可能。而她也没有如往常那样转身离开，而是坐在了榻边。
　　“你且歇着，我今夜守着你。”他伤口如此，她总归是不放心。
　　她原本是想着扶他到床上的，可想想自己也没有那样的能耐，只能罢了。
　　她的温柔，安静而平缓，几乎令人无法察觉，可这一瞬，就像是什么东西突然拨动了他心里的那根弦，引得他的心砰砰直跳，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她垂落在他身上的头发，触手丝滑，凉凉的、就像最好的绸缎。
　　他喜欢这样的触感，也喜欢这样的她。
　　“阿绫，你真好。”他轻叹。
　　其实，如果他们没有婚约，今日的她大概还在安府里，过着普通姑娘的生活，等着安夫人再给她寻一个不错的男人，嫁过去便是一辈子了，简简单单的，不必去想、去面对这些狰狞恶心的东西。他有时候也会在想，自己当日那么冲动的应了下来会不会是错了？她这样的好姑娘，是不是应该值得更好的？比他更好的？
　　唐绫没有再说话，却也没有把自己的发丝从他手里抽出，看着他呼吸逐渐平缓，沉沉睡去，干脆解开了发带，任由一头青丝倾泻。
　　烛光摇曳，静了一室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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