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绫记

　　谢澜脸色微变，眉心的焦虑愈加浓重。
　　他心里清楚，裴海说的话是实话。
　　裴海看着谢澜的眼睛，收起了他那玩世不恭的懒散模样，“后来，我去了北宁。”
　　他一字一顿，字字清晰，不容错认。
　　闻言，谢澜的脸色愈加沉重，他回视裴海，似乎想要看清楚他眼中的深意。
　　北宁代表了什么？代表了已被摧毁的北宁侯府，北宁侯府那么大的一个家族，竟然在一夜间突然在世上消失，这事情皇帝做得毫不掩饰，他清清楚楚的告诉整个中原大陆，北宁侯府谋反了，连带着北宁侯府里伺候的丫鬟杂役、厨子管家，全都被杀死，皇帝重新接管了北宁军。这是明面上，众所周知的，可他谢澜既是谢氏家主，许多时候朝政的动荡也会影响他的生意，所以在每一个地方他都有着办他打探消息的人，定州北宁也不例外。
　　北宁军并没有全部被皇帝收回，有部分的北宁军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消失得如此迅速，就连穆氏都不曾来得及反应，就已经无法再找下去。
　　“北宁侯府，还有人吧。”除了这个原因，他实在想不到那些消失的北宁军到底去了哪里。
　　北宁侯驻守定州多年，北宁军更是北宁侯一手训练的，许多北宁军里的将士都是从小跟着北宁侯长大，若说北宁军是北宁侯府的亲军，也不为过，而在北宁侯身死后，能够指使北宁军的人，寥寥无几。
　　“如果你愿意，我愿全力相助。”他指的是穆氏的事。
　　谢澜微微一笑，展开折扇，又是那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模样。
　　“你愿助我自然是好，可是你的谢礼，我给不起。”
　　话都说到这里了，若谢澜还不懂裴海的意思，就枉为谢氏家主了。裴海想办法为他解穆氏之困，而他想要的答谢，并不难猜。
　　在他说北宁侯府还有人的时候，裴海并没有反驳，而北宁军有有部分已经追随了去，想必已经起了反心，谋反可不是说着玩的，除了要有兵，还要有钱，而他谢澜，恰恰就是那个有钱的人。
　　“你就愿意，一辈子在皇帝与穆氏的桎梏之下苟且？我认识的谢澜，不是这样的。”
　　谢澜愣了愣。裴海的话让他想起了往昔自由自在的时光，那时候的谢澜，还不是谢澜，他不必苟且，不必肩负责任，那时候的他，可真是让人羡慕啊……
　　随即，他又笑了。
　　“苟且总比家破人亡的好，我没有能耐、也没有本事让我谢氏几百口人与我一同答谢你的恩情。”他是谢氏家主，是谢氏家族的顶梁柱，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着谢氏一族的兴衰，他宁可委屈求全也不能看着谢氏走向死亡，绝对不能！
　　裴海叹息。
　　他心知自己是无法轻易说服谢澜的，谢澜与他不同，谢澜身后有太多的责任要承担，不能像他一样，任性的说撇下就撇下整个镇远侯府不管。这一刻，裴海突然很感激远在泰安城的爷爷，如果不是爷爷，他还能像现在的他一样，活得这么潇洒自在吗？
　　“好了好了，算算时间，我们也有两三年未见了，今日我们只谈风月，不谈世事！”
　　话毕，谢澜又恢复了平日那风流的模样，哪里还能见方才那般正经的模样？
　　他挑起眉眼，盯着唐绫，“我方才的话也不全是只是为了哄骗姑娘引阿川到来的，我是真的想要给姑娘作一幅画像的，不知姑娘可愿意？”
　　唐绫并非世人眼中所认为的美人，她的容貌略嫌普通，顶多也算是清秀罢了，但她的眉眼长得好，隐隐约约地带着几分凛利之气，将她清秀的容貌瞬间就提上了一个层次，相较于那些大都一成不变的闺阁美人，这样有个性的女子更让他技痒。他突然想起几日前的初见，不过是一身简单的侠女服饰，穿在她的身上那便是相当的英姿飒爽。
　　哎，这世上除了他，也不知道还有谁能欣赏这姑娘别具一格的美啊……
　　“不必了。”她不需要画像。
　　唐绫站起身来，“我先走了。”
　　裴海连忙站起身，“我送你回去！”
　　他可不放心再将唐绫交给那个卫长英，那人浑身的商贾气息，做任何事情首先想的都是一个“利”字，谁知道一会有没有另外一个什么别的先生想要见她，卫长英得了利，便又把人给送了出去。
　　她摇头，“我自己回去。”
　　她也知道卫长英信不过，但她也不能让裴海送自己回去，毕竟裴海身份敏感，穆氏的人也来江南了，万一被穆氏的人知道裴海也到了江南来，那镇远侯府将来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裴海也不知道是怎么猜到了唐绫的想法，反正他就是觉得唐绫是担心自己的，从袖里拿出一张人皮面具来，“你别担心我，我是有备而来的。”
　　他离开白河镇前找了司空破，让他做了一张人皮面具，这几日来他日日在外行走用的便是这张面具，就连方才他也来到这雅间门口才揭了面具的。
　　“我戴上了面具谁也认不出我来，我可以装作是那卫长英的人将你送回去。”说着，裴海又看向谢澜，“我相信，你有办法让卫长英认定我是他的人的，对吧。”
　　谢澜呵呵的笑而不语。
　　他刚才还想着，这姑娘的美也不知道有谁能分辨，没想到那人竟就近在天边了。
　　闻言，唐绫也不再拒绝。
　　裴海觉得他笑得阴阳怪气的，也不理他，从怀里摸出一物扔给谢澜。
　　“如果需要帮忙，吹响它我就来了，不为别的，只为了我们这几年的交情。”
　　谢澜握住竹笛，笑意微敛。他有些意外，毕竟帮助他对裴海一点好处都没有，甚至还有着被穆氏发现他并不在泰安的风险，而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裴海这么说，依旧有着想要招揽谢氏的目的在，但对于如今被穆氏逼得紧紧的他而言，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走出晓春楼的时候，裴海已经换上了另一张脸，普普通通的，还带着小胡子，看上去颇是有趣。他走在唐绫身后半步的距离，加上他本就高大的身材，俨然一副侍卫的模样。
　　“阿绫，那个人嫁不得。”他压低声音，与她说道。
　　他还是很担心，担心唐绫因为安唯承死后本着嫁谁都无所谓的想法，随随便便的就把自己给嫁了。她嫁给谁都行，但是这个卫长英明眼人看着就不像是什么好东西，他若是没有看见还好说，但他都看见了，总不能看着她跳火坑吧？
　　“嗯。”
　　“你若是想嫁人，我让谢澜给你找个好人家。不过你别看上谢澜，谢澜可是早就娶了妻的，孩子都挺大了，再说谢澜家里人口复杂，不适合你。”裴海一边说，一边幻想起唐绫嫁入谢家的情境，不住的摇头。
　　唐绫皱眉，猛地停下脚步。
　　她冷冷的目光打断了裴海的思路，他噗呲一笑，“是小的想多了，姑娘怎么能看上他呢。”
　　唐绫甚至连回答他都不想，重新迈开了步子。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快要到琳琅巷的时候，唐绫突然开口。
　　“你方才与他说了那么多，他可靠吗？”
　　她有些担心，虽然她并没有参与杨云昭如今做的任何事情，可这么久了，杨云昭救她、教她、开导她，她无法看着杨云昭因为裴海不小心泄露了消息而遭到不测。
　　裴海微微一笑，“你再仔细想想，我真的与他说很多了吗？”
　　他说，他去了北宁。
　　裴海与杨云昭年少交好，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即使他偷偷地从镇远侯府逃出来，跑到北宁府也算不得什么。
　　谢澜问北宁府是否还有人，裴海回会全力助他摆脱穆氏。
　　他没有说北宁府是否还有漏网之鱼、更没有告诉他人到底在哪，有或者没有，那都是谢澜自己的猜想。
　　方才他与谢澜的对话里好像什么都坦然告知了，可事实上却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又不是傻，怎么可能把那么重要的消息告诉一个如今不知能否信任的人？届时谢澜万一真的将他给出卖了，他也是不怕的，大不了被穆氏扔进牢里逼供受点苦头？不过他想暂时穆氏还不至于猖狂到那个地步，毕竟他明面上还是镇远侯府小公子、已故德妃胞弟，皇帝都没动手，哪轮得到穆氏去动自己的妻弟，所以为了自己的面子皇帝是不会眼看着他进牢房的，皇帝可爱惜羽毛得很呢。
　　唐绫一路回想，也想起了大概，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便也不再多言。
　　不过须臾，两人便到了安府门前。
　　“卫长英嫁不得，你一定得记住！安夫人他们若是不知道，你就告诉他们，左右他们不会强迫你的，知道了吗？别什么都不说什么都闷在肚子里，人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哪知道你在想什么。”
　　裴海不放心，又一次提醒。
　　唐绫垂下眼睛，看着他沾染了灰尘的鞋尖，轻轻点头。
　　“我没那么快离开江南，有事你记得来找我，我若不在你扔个纸团什么的，不用写字，我知道是你。”
　　她点头。
　　“我看你今日穿这衣服挺好看的，别一天到晚穿武装，你始终是个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就挺好。”
　　“簪子也不错，好看。”
　　“要是再画好眉就更好了。”
　　“水绿色与你合适，往后可以多穿些。”
　　……
　　唐绫的眉头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裴海说得正欢，说着说着看她一眼，这才发现唐绫一脸冷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话多了，涨红了脸、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了声“告辞”，撒腿跑了，而唐绫也终于得了自由，黑着脸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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