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绫记

　　回头看去，那是一个长相极俊美的男子，一袭白衣在江南特有的微风中显得清淡如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睛却直勾勾地看向唐绫，但他的眼神并非爱慕、并非猥琐，只是单纯地带着几分了然的探究。
　　“恕在下直言，这位姑娘……”他顿了顿，又看了一眼裴海，在看见他的瞬间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随即转惊为喜，“咦？”
　　裴海被他无厘头闹得有些头疼，虽然眼前的男子就谈吐衣着看起来都并非歹人，可他为何要跟着他们？现在正是敏感的时期，任何人的接近都有可能是不怀好意，让他不得不皱起了眉头。
　　看见裴海皱眉，俊美男子连连摆手，手忙脚乱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名牌来，“抱歉，我是武当弟子，并没有恶意，只是见两位面相百年难得一遇，想给两位少侠看个面相。”
　　名牌上刻着一只八卦以及“朱华”二字，虽裴海不曾涉足江湖，但鼎鼎大名的武当派他也是知道的，俊美男子满眼期待，像是非常想要给两人占卦似的，他看了看唐绫，唐绫一脸淡然，于是裴海本着无伤大雅的想法，双手抱胸，颇有兴致地看着他。
　　俊美男子露出了大大的笑意，直到被唐绫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这才正了脸色，一边收回名牌一边道：“姑娘命中有天狼星相助，命途坦荡，只要姑娘能保持初心必定天下闻名。可是……”他顿了顿，似是惋惜，“姑娘命中有情劫，又是极容易因一念之差左右的性子，在下奉劝姑娘珍惜当下，莫要被旧事阻挡了一世的前程。”
　　唐绫平静地看着他，可心里却已有浪花敲打心礁。
　　情劫，莫非指的是……
　　“姑娘的前程，就全掌握在姑娘自己的手上了。”
　　她面上不显，只是这俊美男子的话却像是一股有力的浪潮，击打在她的心上。
　　裴海见她抿起了唇，又听俊美男子的话似乎句句敲中她心底柔软的地方，连忙轻咳两声，转移了他的注意。
　　俊美男子看向裴海，竟是笑了起来。他本就姿容俊美，笑起来的模样更是俊美无俦，“至于公子嘛……公子身世不凡，无论如何选择将来都是名扬四海的，不过公子你……”他顿了顿，叹了口气。
　　裴海本就不信卜卦算卦看面相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他只觉得唐绫的表情不太对劲，连忙打断了俊美男子仍要继续说下去的话，有礼告辞，随即带着唐绫匆匆离去。
　　看着两人的背影，俊美男子再次叹息。
　　“执念真不是好东西，世间多少男女，尽毁在这两个字之上……”
　　他一边摇头，一边拿出那块武当名牌，不知使了个什么动作，名牌瞬间化作一团青烟，而俊美男子也在走过一个拐角之后，消失不见。

　　裴海有些担心地看着唐绫，可唐绫素来都是将心事放在心里、从不露在表面上，他也看不出来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只好摸了摸鼻子一路护着她到了琳琅巷。
　　唐绫循着旧日的记忆，一路找到了安府，琳琅巷的安府不过是个三进的院子，与往日的安府大有不同，就连门口都笑了许多。她没有急着敲门，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门前，静静地看着偌大的安府二字。
　　她突然有些迷惘，眼前的安府与她记忆最深处的安府是截然不同的模样，在她的记忆中安府是那个在泰安城里的安府，府里有她的父母兄长，有她这么多年难以望去的记忆，而眼前的这个安府，陌生的让她心生惶恐。
　　恍惚间，她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敲响这扇门。
　　她回头去看裴海，裴海如一座稳重的山在她身后，正对她示以微笑，好像只要她告诉他她后悔了，他就会马上带她离开这里。
　　在她的心里，她是不喜欢看见裴海的笑的，那种笑太过灼热，灼热得让她无法直视。
　　事到如今，她还要逃避什么呢？不是都已经想好了无论如何，她都要面对吗？
　　她握了握拳，终于还是敲响了安府的大门。
　　门房来得很快，是唐绫全然陌生的少年，他看着两人好奇的打量。
　　“你们是？”
　　唐绫往里面看了一眼，似乎又出了神，裴海连忙上前一步，笑道：“你只管进去通报，就说阿绫姑娘回来了。”
　　“绫姑娘？！”门房突然眼前一亮，动作麻利的推开大门，热情地招呼，“绫姑娘快进来吧！老爷夫人早就吩咐过了，只要是绫姑娘回来就请姑娘进屋！姑娘快进来，小的去通报！”
　　熟悉的温度如暖流般突然涌上心头，唐绫只觉得眼睛湿润，有多久多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温度了？她看着陌生的庭院，突然跑了起来，甚至比门房跑得还要快，心里有一把声音在催促着：快些、再快些、马上就能看见爹娘了！
　　她一路疾跑，跑到了正厅，正厅里那妇人恰是听闻了外头喧闹的声音，放下手中的书卷，扶着圆桌站起身来。
　　“怎么如此吵……闹。”
　　“娘！”
　　唐绫轻喘着，单手扶着门框凝视着久别数月的安夫人。安夫人依旧是她记忆中娴静婉约的模样，穿着半旧的家常衣裙，就连她手上戴着的玉镯也仍旧是初见时候的那一只，一切都如此熟悉，熟悉得让她恍惚以为又回到了初见时候的自己。她突然喉咙哽咽，扶着门框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想要更靠近安夫人一些、想要上前拥抱她，可是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她想要靠近、又害怕安夫人拒绝她的靠近。
　　一行清泪从安夫人眼中滑落，她目光温柔如水，一步一步地来到她的面前。
　　“你这孩子，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不知道给爹娘报个平安，知不知道爹娘心里有多担心你……”
　　责备的话语，此刻在唐绫听来却是她这么久以来求之不得的安抚，盈在眼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重重地坠落。
　　温柔的手接住了她掉落的眼泪，安夫人轻抚她的脸，看着她消瘦的模样心里揪痛不已，呜咽一声，终于将她拥在了怀里，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在脸上放肆蜿蜒。
　　“你知不知道爹娘有多担心你！这么久……这么久……你怎么这么狠心！你这孩子，怎么尽做些不让爹娘放心的事情！”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此情此刻，她竟慌忙无措，只能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她对不起爹娘，因为她无法将大哥安全带到江南来；她对不起爹娘，让大哥最后的尸身都无法完全；她对不起爹娘，因为她无法面对的逃离；她对不起爹娘，因为她的怯弱。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多怕你出了什么事……你要是出事了，你让娘怎么活……”
　　安夫人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抱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对不起，对不起……”
　　母女二人哭了许久才渐渐地平静下来，安夫人深吸了几口气才缓了过来，疼惜地给唐绫擦掉脸上的余泪，又过了片刻才召来了丫鬟，吩咐下去让厨房做些精致的菜肴给姑娘接风，又差了人出去将安大人找回来。
　　“你爹他会友去了，一会便回。”一边吩咐着，一边心疼道：“这几个月来你都是怎么过的，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唐绫摇头，“受了点小伤，无碍的。”
　　安夫人突然警惕了起来，连忙并退了丫鬟，压低了声音，“绫儿你告诉我，画像上的人到底是不是你，虽然画像上画的是男子，可是……”
　　没有料到安夫人如此敏感，唐绫并不否认，认真的点头。
　　安夫人脸色刷的白了，重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唐绫一番，这才发现她与往日不同的装束，又伸手在她手臂上这里碰碰那里摸摸，确定她安然无恙后才将提起来的一口气放松了下去。
　　“简直胡闹！娘是怎么教你的，你是个姑娘家，学什么人去闯城墙！”
　　唐绫垂下眼眸，二话不说，跪在了安夫人脚边。
　　“娘，是我无能，无法将大哥带回家，大哥他……”
　　提起已逝的儿子，安夫人眼眶一红，却是没有流泪。她扶着唐绫的手臂将她拉起来，重新按坐在椅凳上，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就像最柔软的尖刀，刺在了唐绫的心口上，她知道的，她知道的，这就是她最怕、也必须要面对的一刻。
　　她安静地看着安夫人，安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皇帝要他的命，左右也是逃不开的……”
　　唐绫惊讶地看着安夫人，安夫人伸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用力地握着。
　　“承儿一直以来都是最有想法的，他虽从武，可骨子里的文人气却从来没有削弱过，别看他斯斯文文的，可只要是他认为是对的事情他都不会放弃，在这件事情上更是如此，所以在我们知道内情之后并不曾多加劝阻，也劝阻不了。”
　　“听闻他……我与你爹其实并没有太难过，因为我们早就在离开泰安的时候预料到了今日的结果，他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与虎谋皮，一条……就是死。”
　　“而你……”
　　安夫人察觉到她指尖不住的颤抖，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那样的温柔仿佛给了她勇气，暂缓了她的轻颤。
　　“你的心意，承儿回报不了，你的恩情，我们也无法代替他偿还。”
　　“我不……”
　　安夫人摇头，打断她的话，“我想过事情发生后你会为他四处奔走想过你会为他想尽一切办法去挽回他的性命，却没想到你竟然为了承儿竟是连性命都不要了。绫儿，你可曾想过万一你也出事了，你让爹娘如何面对？爹娘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了，难道你还想要让爹娘再失去一个女儿吗？”
　　“不是的，不是……”唐绫连连摇头，慌张失措。
　　"绫儿，你还不明白吗？爹娘待你一如亲生，你怎么能够为了承儿罔顾自己的性命？这不是拿着刀子在剜爹娘的心吗？你可知道你爹为了找到你的下落，私下去寻了多少人，他还不甘心地想要偷偷回到泰安去……"
　　唐绫浑身一震。
　　她看着安夫人眼睛里的泪花，心中百感交集。
　　一时间，路途上所有的胡思乱想都烟消云散，她的爹娘就是她的爹娘，是这辈子都不会再改变的人，她竟然会以为他们会责备自己，以为他们会怪罪自己……泪珠再次从眼眶掉落，无声地滴在了桌面上，晕开一个圆圆的水渍。
　　这一刻，安府与泰安城里的安府逐渐重叠，那股冰凉的陌生感逐渐消去。
　　有人说，心之所在即是家，她的心此刻已经回到了爹娘身边，于是这里重新成为了她唐绫的家，爹娘在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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