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绫记

　　唐绫脸色微变，眼前的人紧闭着眼睛眉心簇得紧紧的，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她的心猛地一落，随即手脚发麻，她后知后觉的才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张翕着唇，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半响，那句话才终于从唇齿间带着几分颤抖的说了出口。
　　“裴海……你是不是受了伤……”她问得不确定，可心里却已经确认了七八分。如果不是受了严重的伤，空气里的血腥味是不会那么重，如果不是受了严重的伤，他只怕早就戏弄起她来了，怎么会像现在这般一声不吭？！
　　她越是这么想就越是觉得，他应该是受了非常重的伤。
　　裴海极缓的睁开眼睛，艰难的笑笑，“不是与你说了……小伤……”
　　唐绫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恍惚，往昔的一些画面不受控制的在脑海中回放。猛地，她想起了安唯承最后那一个仿佛相隔万里的目光，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眼眶微微发热，却是不敢眨眼，生怕自己轻轻一眨眼就会有眼泪掉下来。
　　她摩挲着去碰他的身子，从手臂到腰侧，再到被巨石压着的后背。
　　他的后背濡湿，像是汗水，她将手抽回，虽看不清楚，可手心浓重的血腥味却是骗不了人的。
　　她的脸刷的白了，想要再去看看他还有伤了什么地方，却又不敢再轻举妄动，怕害得他伤得更深。
　　在她触碰他的过程中，裴海一动不动，甚至连平日里油腔滑调的话语都不说了，甚至是她不小心碰到了痛处，他也无动于衷，显然已经陷入了半清醒半昏迷的状态，如果不是两人紧密相贴，她还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与心跳，只怕唐绫早就忍不住惊叫起来。
　　她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真的昏睡了过去，只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虽然她不知道他受的伤到底有多重，但光凭着这越来越重的血腥味就知道，他并没有停止过流血，如果血再这样流下去，只怕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他，可现在她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想尽办法不让他睡去。
　　唐绫连忙推了推他，裴海这又缓慢的睁开无神的眼睛，朝她轻轻的眨了眨，似是有些涣散。
　　“我……我有些害怕，你与我说说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平日里她是从不示弱的，可如今，她的心却因为恐惧而疯狂跳动，生怕他再次睡去，便再也睁不开眼睛。
　　裴海又笑，笑得苍白，他努力的稳了心神去看她，他有些看不清楚，却看见了她眼睛里的亮光。
　　即使自己已经全身无力，即使那颗泪珠没有落下，可他还是想伸手去拂掉那颗眼泪，手臂才刚刚动了动，身后压着的巨石就被他的动作牵引，他连忙稳住手臂，不敢动作。
　　没有血色的唇弯成了笑的弧度，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你怕……怕我死了？”
　　她不答，他又问：“如果……我死了，你会像待、待安大哥一样吗？”
　　安唯承是唐绫的死穴，一碰她就疼，她死死的盯着他，双唇抿得死紧。
　　他的问题太过尖锐，她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但与此同时，她也在问自己，若今日他真的有什么万一，她会如何？她想了片刻，脑子里一片空白，终究是什么也想不到。
　　她无法想象，如果他死了，她会如何。
　　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他是会死的。
　　裴海回视她的目光，眼神又渐渐的涣散了开去，却又很快的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其实在刚才他就已经几近昏厥，可即使如此他也用自己强大的意志命令自己一定要清醒，他的两条手臂仍旧稳稳的支撑在唐绫两边身侧，即便是在他陷入黑暗的昏睡时也凭着本能支撑在她身边，只有在她叫她的时候，才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睁开眼睛对她笑笑，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体力随着血液而流失，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彻底的陷进黑暗，如果不是唐绫方才推了他一把，他猛地一回神，竟有了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的错觉。
　　在某一刻，他突然在想，如果他死了，她也不知道会不会难过，像安唯承死的时候一样。
　　他是这么想的，竟也出乎意料之外的问了出口，可他并不后悔，如果他真的命该如此，他也是想要知道，在她心里自己究竟占了什么样的一个位置的。
　　他固执的想要一个答案，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逼问她是很无耻的行为，可是他就是想知道。
　　他的眼神太过炙热，让她溃不成军，她想避开，却避无可避。
　　思绪杂乱无章的在她脑海里不停的转动，简直一片混乱。
　　“你不会死的……”
　　“终有一日，我会死的。”裴海轻叹：“阿绫，如果我今日要死在这里，你能不能，记住我？”像记住安唯承一样记住他，他知道自己现在说的这些话卑鄙至极，也自私至极，可他就是心有不甘，起码，他想要在她心里，烙下一串痕迹。
　　哪怕是骗骗他，也好。
　　他的声音非常干涩，不过简单的两句话却好像已经费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睫毛再次垂了下来，似乎很是疲惫。唐绫心突的就慌了，连忙握住他的手臂，脱口而出。
　　“会！”
　　似是被唐绫这么猛地一抓恢复了些许清明，又或许是因为唐绫回答的那一个简单至极的字，裴海重新睁开眼帘，目光中带着几分欣喜。
　　她的唇轻轻的颤抖，眼前一时是裴海虚弱苍白的模样，一时是安唯承临终前最后朝她的那一笑，一时又是奶奶从枕头下拿出布包来交给她时候的郑重，一幕幕的，不断掠过，此时此刻，她建立的心墙如废墟坍塌，她再也忍受不住这种心慌的感觉，她死死的抠着他的手臂，一字一句道：“如果命中注定你今日会身死于此，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你，这辈子记得……下辈子也记得，记得你言而无信，我会找到你，杀了你……你说过以后都会陪着我的，奶奶反悔了，你若是反悔了……你们不能这样，不可以……”
　　或许有些情感，真真的要到了某种情境之下，才能被强迫着冒出头来，在此刻，唐绫内心里的一股情绪汹涌而出，她不太明白那种情绪，她不懂也领会不了，这种情绪跟她与安唯承一起的时候不一样，她来不及理解，就一股脑儿的、胡言乱语的说了出口。
　　一颗眼泪，也终于在这种剧烈的情绪之下，顺着眼角，蓦地滑落，很快的流进了头发里，再也寻不见了。
　　她说得没有章法，可听在裴海耳中，却已经够了。
　　他勾了勾唇角，努力的撑起精神来：“阿绫，可以叫我阿川吗？”
　　从小到大，家里的人都是那么叫他的，他希望她也能这么叫他。
　　唐绫张了张嘴，微红着眼睛，叫了他一声。
　　“再叫。”
　　“阿川。”
　　“再叫……”
　　“阿川。”
　　他笑得开怀，却牵动了伤口，顿时便又咳了起来，唐绫连忙抬手轻轻地替他顺了顺胸口，正要收回，却被裴海叫住。
　　“别拿开，就放那儿，再放一会儿……”
　　他缓了口气，才道：“我方才，是骗你的……我要是死了，你、你别记着我，心里老惦记着一个人……太苦了……你要把我忘了，好好的过、过日子……有我记着你、就好……”惦记着一个人，太累太苦了，他舍不得她苦，忘了才是最好的。
　　“你别！别睡！只要你还能活下去，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我们能走出这里，我们马上就成亲！阿川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唐绫手心里还承受着他心脏跳动的震动，可他逐渐无神的双眼让她惊慌不已，她大声的叫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打算、自己的原则，只要他还能活着，她还有什么是不能答应他的呢？！
　　裴海晓得她的心思，却实在无力再次睁开眼睛。
　　突然，一股剧烈的疼痛从四肢百骸凶猛的袭来，如野兽般凶猛的冲上他的大脑！
　　这次的发作比上两次更加强悍，抵抗毒发本就极耗体力，再加上他大量出血……剧烈的疼痛让他双手几乎无法支撑，只不过光凭着一口硬气，死死的支持了下来，口中却不禁溢出声声沉哼。
　　唐绫心中暗叫不好，她一点法子都没有，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他不能死！
　　她狠狠一咬牙，伸手就将手腕用力擦过身边尖锐的石头，鲜血顷刻汩汩滑落，她迅速将手腕抬到裴海唇边。却不想裴海侧了侧头，避开了她的手腕，她再伸过去，他再躲。唐绫急得失了分寸，竟不知不觉，泪水蜿蜒。
　　“算我求你了！”
　　“不可以！”裴海咬紧了牙关。
　　她的眼泪不住的流，她能感觉到伏在身上的人浑身紧绷，可渐渐的，他便像是没有了声息，就连身体也开始逐渐失了温度，即便是两人紧紧的贴在一起，她也几乎感受不到他平日里那几近灼热的温度，她的心霎时间如坠冰窟，她忍不住颤抖着喊了一声“阿川”，却久久，得不到回应。
　　唐绫彻底慌了，也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了巨石上头传来了说话声，她忽的一愣，凝神静听，竟果真是有人说话的声音，她也顾不上那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用力的呼喊了起来，甚至不顾疼痛的去拍打身边的巨石，企图发出更大的声音让外面的人尽快发现他们，她很害怕，害怕稍稍拖延一刻，自己就再也看不见裴海笑起来懒懒散散的模样。
　　她太过脆弱，脆弱得再也经不起，任何一个人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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