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米拉的异乡人

　　在巴尔米拉这座传说由所罗门建造的城市里，阳光总是伴随着燥热，只有黄昏的时候才会有些许凉风姗姗而来。

　　这些凉风就像铃铛甚至号角一样，召唤着城中正在学习汉话的商旅们，来到圆形剧场的围墙阴影下，听那个满头白发的汉人老陈，用他那沙哑苍老的嗓音，讲着遥远东方的故事。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每个来此中转货物的商人，听闻城里有一个用汉话讲故事的老人，都不由好奇地赶去凑热闹。这些来自波斯或罗马的商人，也许终其一生也到不了长安，老陈知道，没有几个人能真正听懂他在说什么，他只是想说而已，对着夕阳说。

　　每每这时，这些同样来自异乡的听众们就围着老陈席地而坐，起初他们确实听不懂，但是听着听着，就发现老陈的眼神、语调甚至嗓音都似乎有种魔力，能让这些异乡商旅们的眼前，浮现出自己家中年迈的慈母、美丽的妻子和眼睛亮亮的孩子，渐渐地，他们的心都跟着宁静了下来。

　　“长安其实早就有安息的葡萄酒，只不过都进贡到宫里去了，我们普通人是尝不到的。”老陈望着夕阳，缓缓说道，“不过我更喜欢汉家的烈酒，入喉就似一团火，一路烧到你的心里，配上二两酱牛肉，要是再有酒肆的女郎不时偷瞄你两眼，哈哈哈~”老陈说着说着就停下来，眼望着天边的夕阳，又似没有在看夕阳。

　　在场的人都静坐不语，似是不忍打断老陈的思绪。过了一会儿，一个卷发蓝眼的年轻人问道：“你更怀念汉家的烈酒多一些，还是汉家的女郎多一些？”年轻人讲得是波斯语，巴尔米拉的商旅大多通□□斯语，在场听懂的人都不禁莞尔一笑。

　　老陈笑而不答，半晌才继续他的讲述：“我离家的时候是冬天，是一个下雪的早晨，有多少年来着？”

　　老陈皱着眉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道：“应该是本始二年，差不多十三年前的样子。我跟着商队清晨出发，还特意带着家母做的葱油糖饼。”

　　“那时候的长安里坊真是热闹啊，我们一个商队，走了半个时辰，才挤出早街市。出城之后就开始下雪，官道两旁的大柳树，枝头上压着的都是雪。”

　　“一路走到敦煌要出关的时候，气候也略微转暖了，往来西域的商贾，通常都是选择那个时节出关的。”

　　“奈何我们商队运气太差，半路遇上了沙暴，我跟着商队走散了，九死一生地走出沙海，身无分文，只好一直在西域各国流浪。”

　　“你为什么不回家？”年轻人问道。

　　“我把全部身家都押在了那趟生意上，结果血本无归，实在无颜回乡面对父老，也没有足够的盘缠准备回程。”

　　“后来，我辗转楼兰、于阗、乌孙诸国，一边学着各国官话，一边白手起家。然而生存实在不易，所以在看到汉朝将军在招募屯垦兵的时候，我就报了名，跟着军队到了车师。”

　　“那又是怎么到的巴尔米拉呢？汉人似乎很少有到达这么远的地方的。”有人问道。

　　“车师被匈奴侵袭，我所在的部曲被打到溃散，我和几个同僚被一小队匈奴人一路驱赶，想回东方而不可得，最终只好放弃，向西逃窜，最终来到这里。”

　　“那你的同伴呢？”听众里又有人问道，似乎听进去的人越来越多了。

　　老陈叹了口气，道：“四年前我们流落到巴尔米拉，几个年轻同伴赚了些钱，启程返乡了。而我，突然觉得自己走不动了，太远了，远到我畏惧退缩。也太久了，久到我不知家乡还有没有亲人，不知拿什么来面对他们。”老陈说到这里，不由老泪纵横，迷蒙的双眼看向遥远的天际线，不再出声。

　　凉风渐歇，沉闷的暑气弥漫开来，天色也渐渐暗了，席地而坐的人们见老陈不再说话，心中也感到酸涩与沉重，陆续叹气离去。

　　世道无常，战乱频繁，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老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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