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为了证明我还没有烂掉,贴旧文= =+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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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简介:奇幻言情小短篇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3187   总书评数:28 当前被收藏数:21 文章积分:886,904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古色古香-爱情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7607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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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后余猫

作者: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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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后余猫


      劫后余猫

      好多好多时候我都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过分啦!为什么我要修练啊?为什么每天太阳离屁股还有很远我就要起床啊?为什么我要把斋要吃素、连老鼠小鱼儿也不许捉啊?为什么我又没有干坏事,苦哈哈地修练了这么些年过程中还不是被雷劈就是挨火烧啊!天呐,我是猫好不好?猫耶!看看人家都是怎么当猫的——吃饱了晒太阳,喝足了打个盹儿,冬天树洞夏天树荫儿,平日里头大家玩玩闹闹,七八年快乐日子过完也就寿终正寝了。我呢,我呢!我活了一千五百岁了,如今见到些小朋友都不知道该怎么论辈分,可是算起来,最后吃到的一口荤腥还是断奶三个月后从二花嘴边儿上偷的那口鱼呢……555,亏死了,休仙一点也不好玩,要是时间能倒退个一千四百九十九年,我一定不听别人蛊惑来选这条路!可是……唉,就算真正成了仙也不能叫时间倒退啊。所以,这一切都怪凌虚,都怪他,都怪他啦!
      第一次见到凌虚的时候,我才半岁。
      关于那回,我记得还挺清楚:那一天他乘着一朵小云彩从天而降,青衫展动长发飞扬,“啪啦”就落在我们面前,当时大黑和老黄正为一串鱼刺骨打架,我舔着爪子在一边儿看,他掉下来的时候我们全都懵掉了,那时我还心说:咦?如今天上飞的鸟是越来越奇怪了,看这只,连扁毛也不长一根的哦。
      结果,这只“鸟”俯身把我抱了起来。他两手托住我腋窝,捧在脸前看了半天,慢慢叹口气,用很冰雪很冰雪的声音说:“九吟,我找到你了。”
      要不是他那语气都快把我的胡子给冻上了,我当时铁定要抗议一声:喂喂,姑娘我叫三妞儿的,你这大鸟怎么给我乱起名?什么九吟……难听死了!但那时,我实在是吓得一个哆嗦——“找到”我?怎么听这口气是要拿我吃肉?不要啊!我几乎哀嚎,我才五个来月,我骨瘦如柴,浑身脏兮兮的,我好久没有洗澡了,我不好吃啊!但是说时迟那时快,我哪有时间告诉他那么多?我张牙舞爪地扭啊扭,拼了命地想挣脱了他就往家跑,谁想到他力气大得吓人,手臂一横就把我抱在了怀里。我歪着脖子团把在他胸口前,听到他拽拽地说:“自此以后,你叫我师父吧,九吟。”
      ……呃,我好悬没被他勒死!

      然后我才知道,凌虚不是鸟,他是个仙。至于“仙”是啥东西,当时年幼清纯的我还不大知道,否则早就敬而远之当场落跑了,哪惹得来以后这么些麻烦?唉,后悔呀……
      话说,当我再次被捧到凌虚脸前头的时候,定下睛来,我对“仙”这种生物唯一的印象就是:哇哇哇,好丑!那张脸,刀削一样棱棱角角,而且几乎没有毛!上面,细长眼,直鼻梁,耳朵是圆的,嘴巴居然只有两瓣!大黑比他英俊一千倍,二花比他好看一万倍啊……这个仙他刚刚说什么?要我拜他做师父?他?我不要啊!
      当然啦,到了后来,那个模子的五官脸型见得多了,渐渐就也觉得凌虚其实还算是个出类拔萃的。但是当时,头一回见到人类和仙类共用的长相,我实在是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姑娘我是山里的小野猫,没有见过人的,奇怪吗~?)。
      凌虚对我的反应没说什么,他半点表情也没有,只是眼睛里头光芒动了动——那种光,像是有谁往黑漆漆的一潭水里投了块小石子似的,刷拉泛起几个波纹,一下子就又灭掉了。他这么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怕我吗?不必。你只要知道,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我当时很想告诉他,我家就在离这儿不远一棵歪脖子柳树底下的洞洞里,还用你带?但是不知怎么的,他那句话说出来,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剐了一下似的,顿时疼得不成。我下意识地收拢爪子,在他手臂上挠出几条印子后,身体紧紧团成了一个小球。奇怪……面目声音都像冰块的家伙,胸膛倒是暖烘烘的。我很喜欢这暖,于是用力拱了拱。咦?他的心跳,好剧烈。
      那之后,凌虚板着一张脸,开始不择手段地引诱人家。
      “九吟,不想变回人形吗?你现在,成什么样子。”
      我上下打量他一眼,非常礼貌地告诉他:“丑死了,不想。”
      凌虚挑起一道眉毛。
      “亦不愿长生?”
      “长生好吃吗?”
      他愣了大概有三秒钟,然后吸口气:“你……都不记得了。你同我原都是住在上界的,如今竟不愿回去了吗?”
      “天上?”我瞪大眼睛。
      他点头。
      “天上好玩吗?有没有好吃的?”
      凌虚表情古怪地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啊!我回去我回去!不过,”我战战兢兢地看他一眼:“同你住?呃,不同你行不行?”
      凌虚雪雕一般的脸上顿时黑了一层。“随你。”他说。
      我大声欢呼。

      就这样,我迈出了……或者说是被连哄带骗地迈出了,修仙道路上的第一步。
      迈第二步之前,我哭着喊着问凌虚,我可不可以不修了?
      原因是,凌虚告诉我,肉身修仙,需得勤奋,需得刻苦,需得坚持不懈意志坚定,然后还需得经历三道劫难仿可成正果。
      第一道劫难,叫做天雷,是天降雷灾对准了你头顶霹过来,躲得过,恭喜你,躲不过,离这儿二里地一棵枯叉叉黑焦焦的老槐树就是榜样;第二道劫难叫阴火,这个躲不过,只好熬着,火是自地底窜出、从你脚底下呼啦啦地烧起来的,熬过去那就容颜一新脱胎换骨,熬不过咧,那就摇身一变成为野味一道,香喷喷脆乎乎,可惜你自己尝不到;第三道劫难最厉害,赑风,凌虚说:“若是躲不过时,它会自囟门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浮生散尽。”
      我听得当场哭出来。凌虚,我招你惹你了?
      凌虚静静地把大手覆在我的脑袋上。他说:“有我在。”
      ……凌虚这家伙,那表情,非常具有欺骗性。有他在,这三个字的意义还没有搞清楚,我就可悲地动摇了。
      我小心翼翼问他:“那我修的话,从现在修,多就可以修完啊?”
      他侧头望了望天,说:“上界准我三日时间下凡来度你修仙,如无意外,这期间内应当可以了。”
      我高兴得跳起来:“三天?就三天吗?”那好说啊。
      凌虚咳嗽一声:“天上一日地下千年。”
      我咕咚一声晕倒。

      至于他为什么要专门从天上下来找我以及我为什么一定要走上修仙这条漫漫长路,后来凌虚给了我一个答案。他说,“你原是仙人,因故被贬,如今在下界为兽,是惩罚也是试炼。至于我,我们有些过往是要一同承担的,等你重登仙界你便明白。”
      老实说,这个答案叫我非常不满意——什么吗,故弄玄虚,没说一样!但是听着他一字一句讲出来的时候,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地翻腾,好像是有遥远遥远的记忆要裹着血裹着泪披荆斩棘地冲杀出来。我用爪子按按胸口,老天,这怎么搞得?好痛啊!凌虚的眼睛里头像是有闪电,噼里啪啦地打了两下,然后顿时变得极其温柔,他动了动手指头,要过来抱我似的,顿了顿,还是把手背过去,慢慢转身。咦?我气炸肺,这个仙在做分解动作吗?有话不说,真是麻烦!

      我把鼻尖碰在地上,呛得打了个喷嚏,算是行了拜师礼,凌虚正式成了我的师父。可万万没有想到,他教我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洗澡!!
      这家伙太奸诈,开始并不说去哪里,他把我放在肩上,说一声:“抓好。”自己捏个手诀,一团云彩呼啦啦地自他脚底下腾起来,像团棉花糖似的把我们托到天上去啦。长那么大我可是头一回飞!风刷刷带着云彩丝儿吹过眼睛的时候,我高兴得浑身毛都立起来了,心想修仙虽然麻烦了点儿,但成仙之后就能这么每天飞来飞去,也不错啊!谁想到,刚多一会儿,我还没过瘾呢,凌虚手决一指,我们“嗖”地望着一块地方就落了下去。他踩到平地时,我浑身的毛再一次全部竖起来——面前,是,好大好大的一池子水,水面热气腾腾,竟然是温泉!
      我预感到不好,“蹭”地就从凌虚肩头跳下来,撒腿就跑,结果,再快也没有他快,他衣襟连动都没动人已经当在我去路上,大手一提,我身子悬空,转眼就被按进了热水里……555,我不想洗澡啊……
      被浸到水里时,我拼命扑腾,眼前白光乱闪,说也怪了,其中一道光特别明亮,晃得我眼都花掉,我楞一下,看着这道光从天边拖着一条尾巴越来越近,终于唰地炸开在凌虚身后,变出个挺大个的家伙来。这回我可没弄错,那家伙是只鸟,虽然模样构造看起来跟凌虚有点像,但他背后竖着一对翅膀呢。大鸟把展开的翅膀收拢起来,满脸喜色地跪下对凌虚说:“大人!恭喜大人找到九仙子!”
      呀?原来这块冰雕还是个大人。
      凌虚头也没回,“嗯”了一声,说:“原来他们是派你来……等我为她梳洗完。”
      那只鸟一腔热忱:“这等事,让属下代劳吧。”
      凌虚黑着脸斜过去一眼:“为九吟沐浴,你?!”
      大鸟面红耳赤,赶快转身退开好远去。
      凌虚等他走开,解开外面披的云青色长袍,自己也跳到水里。我哆里哆嗦地趴在他胸前,又怕又气,又觉得烫,十八根指甲全都抓到他肉里。凌虚居然动动嘴角,微笑。他洗我的耳朵,说:“我愿意看到你干净漂亮的样子。”
      我楞,扭头看看水面,老天,漂亮在哪里了?尖嘴猴腮的,像个落水老鼠!一想到老鼠,我舔舔嘴巴,饿了。
      凌虚一边往我身上撩水一边拧起眉头:“……这样瘦。在下界你吃苦了。”
      这话我爱听,拼命点头,对的对的,所以赶快给我甜的吃!
      结果,凌虚的下一句话再次让我晕倒。他说:“明日开始,不必吃东西了。”
      啥?!

      终于洗干净澡,他把我从水里捞出来用衣服好一通擦,然后放在一块暖烘烘的大石头上。我赌气不乐意理他,扭过身去拼命舔毛,偷眼看他时,他闭着眼睛,左手捏个决放在下颌前头,右手手心里慢慢慢慢地凝聚起一个银光闪闪的小光球来。我看呆,连毛也忘记舔了,那枚光球越来越大,等到变得跟朵蘑菇一般大小的时候,凌虚睁开眼睛,把手往我眼前一伸:“吃吧。”
      我差点咬他。
      这什么东西?我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嗬,软吞吞的,还挺热乎;试着舔了一口,咦?除了舌头暖一下,一点感觉也没有嘛!这玩意,怎么吃?
      凌虚说:“以鼻吸缓缓纳入丹田,随后需静坐消化。以后,就吃这个。”
      我彻底哭出来,一声惨叫还没出口,旁边已经有人打抱不平——刚才那只大鸟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凌虚身后,急得叫了一声:“大人,不可!”
      我眨眨眼睛,凌虚回头看他。
      大鸟脸都红了:“大人,您需保重身体对抗‘缚炎’,不可消耗灵力啊!”
      凌虚淡淡:“我自有分寸。”半晌:“拿来吧。”
      大鸟表情痛苦地低下头,一只手伸进怀里,顿了顿,终于掏出一个金光灿灿的不知什么东西双手交给凌虚:“大人,对不起。”
      凌虚接过来。那东西好像挺沉,他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移过右臂——“啪”的一声,那花开两瓣的金色玩意儿忽然合拢,严丝合缝地套在了他的手腕上,看起来就像一只厚墩墩的腕套。我看得茫然,凌虚朝大鸟点点头:“缚炎我已戴上,回去复命吧。”
      大鸟不太好意思的样子,他抓抓头:“当日您与九仙子的事情,我因不服天帝裁决,顶撞了两句……天帝罚我在下界除妖,降满九千九百九十九只,方可重回天庭。所以,左翼又可以追随大人了!”
      凌虚愣了愣,叹口气:“连累你了。不过,我们师徒的事情我要独自处理,你尽早完事,尽早回去。记得,阿右还在天上等你。”
      叫左翼的大鸟面红耳赤:“大人!”
      凌虚背转身子不去理他。我鼻子里哼一声,暗自点头:哦,原来这个家伙一不想说话,总是要把身子背过去的。
      半天,左翼顿顿脚,说声:“好,听大人吩咐,大人要保重,愿您也同九仙子早日历尽劫难返回仙界。左翼去了。”说罢那大鸟看了我一眼,忽然跪下,眼神挺复杂地吼了一句:“九仙子……请您万万不要辜负大人!”说完翅膀一张,那家伙呼啦啦地飞走了。
      我莫名明奇妙,看看凌虚,再低头看看我的午饭,再度想哭……5,谁辜负谁啊?我会被这家伙活活饿死的!

      修炼两个月以后,我悲哀地发现:我非但没有饿死,反而长胖了!一身白毛变得雪亮雪亮,个头似乎也长大了些……凌虚给的光球,没滋没味,“吃”进去连点感觉都没有,可是“吃”完了它,一连好几十天,居然就是不饿,要不是嘴巴里淡得能飞出一群鸟去,我几乎要把吃饭这回事儿给忘干净了!这样一来可把我伤心死了:哦,他一个小球球比我吃二十只老鼠还有营养,那我还有什么借口去偷一口腥?哼,这样活着倒是真方便,可是,大哭,真没滋味啊!……在这一点上,我太佩服凌虚了,他比我还厉害,光球也不吃,每隔一段时间跑到山顶上去对着太阳坐一会儿,下来的时候就精神抖擞——人家饱了。哎,这世界上要住的全都是神仙,那得省下多少粮食来?
      我同凌虚住在一座大山上。那是他对比了挺多地地方之后才决定来的住处。我记得那时他带着我、驾着云彩在天上飞,几乎没怎么下降就到了那座山峰了,看看四周,他说:“这里好,清静,灵气。”于是他在山腰盖了一栋小房子,搭了两张床。
      在那里,我开始了我的修炼。

      要我为我的修炼总结一下的话,那就是:真枯燥,真无聊,真苦啊!日复日一,静坐;年复一年,采补;什么天地精华日月灵气,因为听了太多遍,如今提起来我都撑得慌;凌虚教我识字,教我口诀教我吐纳,教我如何腾云驾雾一跃千丈……学的时候我就想:这么了得的本事学得了,居然不能用来抓老鼠,亏了啊!
      凌虚他,唉,怎么说他!师父么,算是个好师父,整日整日立在我身边,风吹日晒雨淋,一齐受着,认真严格得让我有时想一口咬死他,有时却心里酸溜溜的,挺是感动。但就是,这个人事太多,话太少,成天用手势告诉我:不许贪睡,不许偷懒,不许杀生,不许这个不许那个……搞得我耳朵眼里直发霉,忍无可忍了,只好自己大声唱歌给自己听。每当这个时候,凌虚就笑笑,问我:“闷了么?要耐得住寂寞。清心寡欲方是休仙之道。”我白他一眼,嗓子扯得更大一点。
      山上的日子,实在是闷死了。
      有一回我熬不住,终于连夜爬起来,偷偷跑下了山去。那时我虽然还不会腾云,身法已经挺拿得出手啦,我在黑夜里头没命地跑,也不管方向,满心只想着离那座讨厌的山和山上讨厌的凌虚远一点,再远一点。就这样呼哧呼哧跑到天亮,实在累坏了,刚停下来歇一会儿,面前一个人影,我一抬头,当场大哭。
      凌虚过来问我:“去哪里?”
      我嚎啕:“回家!”
      他问:“为什么?”
      我继续嚎啕:“我想妈妈了!我想二花,想大黑想老黄了!我要回家要回家!”
      凌虚沉默一下,说:“两百年了,他们都还活着吗?”
      我吓得噎住:“多少、多少年了?”
      他看住我,一点开玩笑的样子也没有:“自你随我修炼至今,两百年。”
      我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傻掉,然后就觉得:天,惭愧死了,居然两百年后才想起家来哦……
      凌虚走到我面前,蹲下,伸手——我两只爪子抱住耳朵,心想这家伙要打我。可是等了半天,那手只是慢悠悠沉甸甸地落在我的后背上。抬头,凌虚微微有了些表情,他皱着眉,眼光很深,让我一头掉进去就可以淹死的那种,望了我一会儿,说:“对不起。我明白行之不易,可你要坚持呵,九吟。”
      我拿爪子抹抹眼泪,为了那一句“对不起”,决定原谅他。呃,不对,我偷逃未果,应该是他原谅我……反正,我抽抽噎噎,挥着小泪,同他返回了山上。

      自那之后,凌虚实在是有了进步:他平均下来,每天会多讲半句话。两天就是一句啊!这个家伙还是有自觉的。而且更让我开心的是,那只叫做左翼的大鸟开始频繁地跑到山上来看我们了。
      起初他也来过,每次总被凌虚三言两语打发走,可自我逃跑过一次以后,想必得到凌虚默许,那大鸟百无禁忌啦,来这儿一坐就是大半天。虽然嘛,我总觉得那是个有点呆头呆脑的家伙,但是有他跟我聊聊天、给我讲讲故事,日子一下子也就好过得多了。
      每次左翼来,凌虚就会放我假,他自己回屋子里去。我高兴得什么似的,可是左翼那家伙!显然是想跟他说话多过跟我,往往就一头冲进去,大人大人叫个没完,气死我啦!

      与凌虚住在一起,我比较介意的一点是:他不肯让我同他睡在一起。
      我嘛,睡觉喜欢把身子团起来,喜欢靠在软软的、暖和的地方,凌虚搭的那张床是又大又硬,趴在上面还不如找根树杈舒服;而寻遍了整座山,除了那些个飞禽走兽之外,最符合我睡眠需要的大概就是凌虚身边了。但是这个家伙,入夜之后门从来都是锁起来,任凭我把声音装得多可怜地“喵喵”叫,他既不出屋,也没动静,气得我没少在他房门上杠爪子。
      算算看,我没有在夜晚见过凌虚一次。而每日清晨他出屋的时候,神态都挺累的样子,眉宇间有点黑气,仿佛昨天不是睡觉而是同谁打仗去了。什么缘故,我可不知道,那时我心里只是挺得意:嘿嘿,叫你一个人睡,做噩梦了吧?活该啊活该!
      但是我把这同左翼讲了之后,左翼像被开水烫了一样,顿时连脸都扭歪了,他吸口气,叹出来,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好奇起来,问他:“大鸟,你老是叫我九仙女啊九仙女的,那你知不知道在上头我同凌虚是怎么回事?那个什么天帝干什么要贬我?”
      左翼一脸坚决地摇摇头:“我答应过大人不向您吐露这件事的。”
      我嗤之以鼻。不然就说他呆头呆脑嘛……鉴于凌虚自己也不肯吐露,我只好用猜的:“我犯错误了?”
      左翼沉痛地:“您没有。”
      我愣住。呃,没有?那这太过分了吧?想了想,再猜:“在天上,凌虚是我的什么人?哥哥?好友?”
      左翼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哦,那就是丈夫了。”我乐了。谁想到那只大鸟呼啦一声跳起来,脸上红得要着火,拼命又摇了摇头。
      居、然、不、是。那一刻,心里头真失望啊。我苦着脸:“不会是老爹吧?”
      左翼真是被我逼急了,咕咚一声又跪下:“九仙子,总之,请您潜心修炼,顺利渡过了您与大人的劫难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我瘪瘪嘴:作为一只骨子里疏懒高傲的猫科动物而言,我已然很潜心了!

      让我自己也没想到的是,又过了大概三百年,我的耐心彻底到头。那一次,不开玩笑,我决定同凌虚一刀两断,再也不提休仙两个字了。
      那是因为我经历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场浩劫:天雷。
      修炼之初凌虚倒是提醒过我,说我要经历三场劫难,不出意外的话,五百年一次。但那个时候我对时间完全没有感念,一想五百年,遥远得不可能,也就没当真放在心上。结果这一天,它来了。
      那个时候我刚刚学会变成人形,大晚上高兴得睡不着,借着夜色看我变得细细长长的十根手指头。漆黑天空里打下第一道闪电的时候,我魂飞魄散。
      雷声过后,我身下的床变成两半,分别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倒下去,凌虚从另一个房间冲进来把我抱在怀里。他一掌打碎窗户,携着我跳了出去。四五道霹雳之后,小屋着火,顷刻间坍塌成一堆废墟。
      当时我脚软成一团,根本走不动路,离开屋子就跪下了。凌虚把我护在手臂下,雷霆笔直地落下来,他挥手挡开,闪电与他腕上金环交锋的声音让我毛骨悚然。我咬牙,心脏跳得几乎撑破胸膛,最后受不了啦,我只好捂住耳朵,只好尖叫,不然下一刻一定会发疯——雷在霹你,一万道雷霆都是冲你而来……为什么呀!?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雷声远去,乌云像被宝葫芦收走一样顿时没了影子。皓月当空。那时凌虚已经大汗淋漓,他垂下头对我说:“好了。”眼睛里头静静的有些喜色。哦,是恭喜我躲过第一道劫难么?
      我张张嘴:“喵!”这才发现,刚才一顿雷已经把我打回原形——被一惊一吓,对维持人身早已没有意识,变回来了。
      我哆里哆嗦地慢慢低头,低头,低头,把爪子蒙在耳朵上,终于大哭:“凌虚,凌虚,我不修仙了。”
      凌虚的喜色在脸上冻结。

      皓月底下,烧成灰烬的小屋旁边,我们俩的影子一高一矮被拉成长条。对峙。
      “你想好了吗?”他问。
      他的声音很累,很痛。我管不了啦。我吸着鼻子点点头。“我不修仙了,不长生了,我只求老天爷别这么难为我。我是猫,到底是猫,我怕这些。”
      凌虚说:“五百年了,就这样放弃?”
      我只差给他跪下:大哥!身后还有不知道几个五百年呢!雷过去了还有火,还有风!我的天,我早死早超生了,我看开了,行不行?
      凌虚嘴唇动一动,说:“九吟,你……”然后他手腕上光芒暴亮。
      那是一种熔岩一样灼热的赤红色,自凌虚那金灿灿的腕套上放射出来,我眼前一花,然后只觉得整个夜空都着起火来。
      在那样的光芒里头,凌虚身子一震,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天啊,他怒了,要冲过来了!
      但是,凌虚没动。他站在原地嘴唇微微颤抖,半晌,终于说:“好吧。”
      嘎?我没听错?
      他吸口气,不看我,慢慢转过身去:“这既然是你的选择,我不逼你了。你好好的就可以。去吧,九吟。”
      我后退,后退。他不是在试探我吧?不会等我跑远再抓回来吧?恩,好像不会……会也顾不得了!我连腾云也忘记,拔腿就跑。
      跑开十几步,身后传来“扑通”的一声,我吓一跳,回过头去——凌虚两手支撑,跪在了地上,手腕上光芒如焰。
      我捂住嘴巴。

      唉,现在说起来,是我不对,当时我没有冲回去看看他。我以为他那是内心天人交战呢,一方面让我走一方面又后悔,以致杀气腾腾手腕子上都红彤彤……我怎么会想到那么个冰雕雪塑、连雷也霹不动的神仙大人会狼狈到双膝跪地痛不欲生?唉,后话,后话。
      当日离开,我坐在小云朵上,一个劲儿地思考应该往哪儿去,就想起从前凌虚教我读书写字时曾经讲过的“小隐于林,大隐于市”来,所以我拿定主意,远远地挑了一处最热闹的城市住下。原因?我不想再见凌虚了。惭愧也好害怕也好,总之,不想。所以我躲起来。
      恩恩,我承认,那段经历非常之惨痛:没钱,没见过世面,到处都是很丑的脸,而且几乎连语言也搞不通……最惨的是,第二天,在我下定决心要用法术去偷吃一个包子的时候,被左翼抓了个正着。
      大隐于市?我哭!
      大马路上,那只大鸟打扮得像个普通人,硬是把双翅膀藏得分毫不露,不过一看到我,这普通人就丢开面具气急败坏地冲上来:“九仙子,你怎么可以半途而废?你如何对得起大人?!”
      我摆手。“你家大人都放我走,你叽歪什么?”
      “大人向来不肯拂逆您的选择也不忍叫您吃苦,可,九仙子,您这一去,叫大人怎么办呢?”左翼的脸皱得像我手里的包子,看得出他真是着急。
      我愣:“怎么办?他回他的天上我活我的凡间,大家逍遥自在。他可没说我修不成仙,你们天帝还要罚他啊。”
      “罚是不会,可这场试炼到底是失败了啊!您不记得,倒是痛快,大人他……何况大人要是肯就此回去也就好了!”左翼顿顿脚,语无伦次地。我听得满头问号,终于做个手势:打住。
      左翼有一句话说对啦,不记过往的人,当然什么都痛快。我得天独厚,不赶紧享用何必去找罪受?我同左翼大吵,把话说绝,包子丢在他头上,转身跑掉。
      哼,可惜了我一个包子。

      自此,什么大隐小隐的,再也不信,凭着本能,我找到一处雪山住下。雪山里头,我恢复本相——一身白皮毛,个子又小,跑在雪里看谁还有能耐把我给找到!
      住下的头几日,我很是得意,修行打坐全部荒废,成天都在寻思要怎样享受生活。结果,很快就被实际问题困扰住:这雪山上,没有吃的呀!也加上我五百来年不曾捕猎了,对于食物的概念早已模糊成凌虚手心里头那一团团的小光球,于是肚子饿到不行时,我自然而然,盘膝打坐,采补起天地灵气来。采补之后大力反省:该死的,简直比修炼的时候还刻苦!凭什么?我已经自由了耶!
      我决定在雪山之上找到真正鲜活可口的食物,来证明我还是一只猫。
      努力了半个月左右,我真的找到了!看到那好大一坨食物的时候我顿时口水飞扬。不过,不是被馋的。
      那家伙,好漂亮啊。
      第一眼看到苍岚,我觉得那应该是人类。苍岚长得同凌虚一个构造,不过头发是白色的,银子一样闪闪发亮,他的皮肤半点血色也没有,泛着些青白,并且没有温度,乃至他静静扑在雪地上时,周围积雪半分也没有融化;找到他时,我原本当他是个死尸,心里捉摸着要不要就这样将就一顿算了,结果我用爪子碰碰他,这具死尸居然□□一声,吐出两个字来:“……夜离。”

      我把苍岚捡回我挖的雪洞里去。
      之所以会救他性命并且收留他同住,有三个原因:第一,我实在是菩萨心肠啊菩萨心肠;第二,找一个人陪我也很好,只要他不逼我修炼;第三,秀色可餐!苍岚实在是个很好看的家伙,不输给凌虚,而凌虚那张脸我看了五百年,急需换个口味。
      为了给客人留下个好印象,把他安顿在雪洞里后,我花了好大一把力气变化成我所能想到的最最美丽的人形;对着冰凌结成的镜子照一照,嗯,满意了,我回到雪洞里用法术将苍岚唤醒。谁想到他张开眼睛,看见我就嘻嘻一笑:“哦,小猫,你好。”
      哭了,好眼力。
      再然后,我知道苍岚并非人类,而是修仙进行中的白狼一只,自修炼起至今,一千年整。
      我当时太吃惊,结结巴巴:“你你你,你,也是从师父身边逃出来的吗?”
      他歪歪头,大笑:“原来如此。小猫,这可不好,早晚被抓回去。”说罢又摇摇头:“我们没有师父,是凭着一念执着自行修炼到如今的。”
      我吓得合不拢嘴:“自行修炼?!多苦啊!为什么?”
      他说:“为了想同另一只狼天长地久。”然后苍岚银色的眼眸蓦然冷肃下来,望着我耸肩一笑:“不过如今也都是说说而矣了。”
      就这么着,我知道了苍岚与夜离的故事。

      故事嘛,说起来不大好听,总之是当初有一黑一白的两只狼,它们感情很好,于是就相约一道修仙,想要长长久久地相伴在一起永不分离;他们也确实努力,努力了一千年,中间历经困难重重天劫考验,到了如今,不知为什么,母狼一方却厌了,倦了,变心了,背着丈夫与人类往来,公狼得知之后,很是伤心,一怒之下远走雪山,发誓这辈子再不要见妻子了,而至于什么相约成仙、天长地久之类,如今看来都是笑话,所以,也就罢了吧……
      讲到那里的时候苍岚忽然捂住胸口,他扑在地上浑身颤成一团。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手刚一碰到他肩膀,就感觉有一线线极冷的波纹自他皮肤下流淌过去。这是怎么回事我可不明白,可慌忙之下没有办法,我运了灵力在掌心,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半晌半晌,寒流平息,苍岚恢复过来,便震惊地望着我:“……多谢。前辈灵气纯正,看不出修行竟是千年以上的。”
      我顿时喷血。但看看苍岚神色郑重,我自己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只好抓抓耳朵:“不啊,我才五百岁。”
      苍岚愕然,打量我一通,终于缓缓点头:“哦,对了,你师父。”说罢微笑起来:“你师父这样待你,你竟跑了?呵呵,要是我,我可伤心死了。”
      他的话,一来我不明白,二来,被他一说,我这心里也真酸溜溜的……于是我斩钉截铁:“不提这个啦!总之,我看你是受了伤,而且也没有地方去,你住下来好不好?”
      苍岚嘻嘻地笑:“好呀,要多谢你呢。”
      那么,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同伴。真正的同伴。想到这个我挺激动,凑过去抱抱他。哇,这家伙冷的!但是想了想,我还是很认真地望着他:“喂,你的夜离不要你啦,我也不要我师父了,反正我们都闲着,那我来爱你,可不可以?”
      苍岚沉默一下,下一刻又笑得挺没正经地问我:“你从哪里听来这么个‘爱’字,就胡使?”
      我侧头回想。嗯,是啦,这是凌虚提过的。凌虚说这世上别的都好学,唯有这个字不成,不是他一教我就学得来的。他说总有一天你自己能领会,那时……想到这里,我有点黯然。凌虚的原话是:那时,希望我还在你身边。可是,嗯,苍岚,这是一样的。
      我朝苍岚眨巴眼睛:“可以的吧?”
      苍岚微笑:“好呀,我也正无聊呢。谢谢你,小猫。”

      我与苍岚一起生活了一个月,过程平平静静轻松愉快,除了苍岚那古里古怪的伤势经常反复、愈演愈烈之外,我们的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那个时候我想,苦哈哈地修炼成仙,天上的日子能有这样自在吗?恐怕不能吧?能,我也不去理它啦,代价太大,付出得莫名其妙,就这样挺好。
      这期间,凌虚找到过我一次。
      凌虚立在雪地上的样子尤其像一尊冰雕,见到他时我有些傻眼,然后分外地无地自容。哦,原来他果然没有回到天上去。不过,为什么呢?我们已然两不相干了呀。
      他说:“离开他,九吟。”
      我愣:“苍岚?”
      凌虚说:“我放你走,是要你幸福喜乐,是要你活得愉悦的。那只狼,它不值得。”
      我心中有气,想也没想:“不成,苍岚爱说爱笑,他陪我开心,比你好不知多少!我也爱他,何况,他受了伤。”
      凌虚眉心一跳,半晌他眼色平息下去,看着我:“那不是伤,你倾尽修为也于事无补。他身边并不安全,我希望你离开。”
      我赌气:“我愿意,你不要管我!我如今不修炼啦,你还不肯放过我?”
      凌虚沉默,转身离去。
      回到雪洞里苍岚问我:“那个是你的师父?”
      我点头。苍岚就笑:“天呀,好大来头,是天上的神仙呢。”
      我心里莫名地有点难受,面上嗤之以鼻。
      苍岚笑了笑,银色的眼睛忽然复杂而沉默下来。半晌他说:“你师父说得不错,我不值得,而且,我身边的确不安全。小猫,你得考虑好了。”
      我反身抱住那家伙,嘿嘿一笑:“少来,他说了不算。我觉得你很好,你不要泻我的气啊!”
      苍岚动动嘴角,笑得耐人寻味。

      一个月之后,我是真正泄气啦。那时,雪山又来一位客人。
      大老远见到那边的影子,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就只有两个字跳出来:夜离。
      夜离形单影只,乌衣长发,脚丫踏着冰雪往那里一站,就像素净白纸上挥开了一枝墨竹,惊心动魄地闯到我眼睛里来。老天,那时我瞪着她喘两口气,心想这样的美丽可有些太过分了,我同她比一比,那可真叫……什么来着?云泥之别?麻雀凤凰?反正……就是那么几个词儿,让我只想一脚踹到苍岚身上:喂!你可没说过你那个变了心的妻子长得有这样好看,而且,你也没说过她会找来啊!
      夜离无哀无怨地向苍岚笑笑:“找到你了。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呢?”
      苍岚眼睛里像寒冰裂了缝,他不肯看那美女,只走过来把手臂往我肩膀上一环:“咱晚上吃点什么,还是雪莲吗?要不要换个口味?”
      我咽咽口水,觉得无比之尴尬。
      夜离像一匹流淌的黑色锦缎滑过来挡住我们去路。她静静摇头:“苍岚。”
      苍岚抬头,厌倦地:“喂,你看不到?我如今的爱人是这只小猫,你该去哪儿去哪,谢谢你,行不行?”
      我眯一下眼睛,侧头看看苍岚不耐烦中隐藏着绝深沉痛的脸,然后,叹口气。该死,那家伙是胡说八道的。
      果然,对面,夜离连眉毛都没动一动,她安静微笑:“你以为说这样的话就能骗我离开你了吗?苍岚,你小看了我们这一千年了。”说罢,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向我们伸出手掌,我定睛一看,一颗黑乎乎的大药丸子安顿在她掌心。她目光里有了些急切:“这是这一月的药,你不吃总是不行的。快点,苍岚。”
      苍岚揽住我的胳膊骤然一紧,他厌恶地:“不要!你用人类男子精魄血液制成的东西,我看了都恶心!”
      夜离沉静地:“这是救命啊,苍岚。”
      这下子,苍岚勃然大怒。他厉声:“毁你的修行,救我的命?!你以为我这样活下去了就挺踏实吗?千年修行谈何容易,让我看着你作贱自己我不如死了舒坦!夜离,你竟不明白我?”
      对面的美女眼睛里头有光芒闪动,她胸口起伏,半晌,忽然爆发成河东狮吼:“什么?什么?!让我看着你重伤死去,然后自己修成正果?苍岚,你这个混蛋又明不明白我?!”
      我耳朵里头一阵轰鸣,眼前简直有金星蹦出来。这时候我觉得身旁苍岚的肌肉僵了一下,猜想他不是干脆被吼聋了就是那古怪的伤势要发作了,想到这里我伸手要扶他,他却将我向后一推,自己纵身挡在夜离那漆黑的身影跟前,他抬头望向天空,咬牙说了一句:“糟了,比翼鸟!”
      天边上,一点精光拖着道尾巴急速而来。
      夜离容色一凛,她一推苍岚手臂:“你快走,不干你事,它是冲我来的。”
      苍岚头也不回地怒一声:“这种时候了,说这屁话?!”
      夜离一愣,随即嘴角挂上一丝微笑。“那,同它拼了。
      苍岚冷哼。顷刻间,漫天雪起。
      苍岚与夜离杀气腾腾,一左一右地并肩立着,漆黑,雪白,两色长发飞扬而起,这两只变作人形的狼此刻看去俨然是方太极,阴阳交融,完美得浑然成一。我看得傻眼,然后不小心撇到雪地上自个儿的影子,心中大怒:哇,完全被晾在这里了!切,生命还真是寂寞如雪啊寂寞如雪……

      至于来的那个叫做“比翼鸟”的家伙居然会是左翼,这我可万万也没有想到。并且在我印象里,那只呆头呆脑的大鸟也从没有像那日这样有气势过!
      左翼挥舞巨大翅膀从天而降,金色的眼睛像是着了火,他压根也没看见我,只威武地一指夜离,喝道:“狼妖,你以妖法炼丹取药,至今毁伤一十二名男子性命,我奉天命来拿你,你可知罪吗?”
      他那声音,简直像晴空里头一个雷,打得我顿时缩小几圈,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那边,夜离的声音冷然道:“天道不仁,太为难我们这些修炼之人了,我也是为了救命,难道——”接着就是苍岚狠狠地笑了一声:“跟他废什么话!带翅膀的,你要我们服罪,那就试试看啊!”
      然后,噼哩啪啦。
      啊!原谅我用这种平平板板毫无创意的拟声词带过一场恶战吧,因为那时我大脑确实是空白一片啊!我把眼睛瞪得有铃铛大,只看到金光乱飞,黑白交错,羽毛飘摇,要不是不时有法术对抗的碰撞声音闯进耳朵,我真要当自己掉进了一场漂漂亮亮的噩梦里,再也不信这是真的了呢!喂,拜托,半点钟前我还琢磨着要就照这个样子和苍岚长相厮守踏遍红尘呢,现在,怎么搞的?人家老先生竟携着自己的爱人同我的老朋友打成这个样子了耶……这世界,乱套啦!
      我承认,那边三个家伙生死决战的时候,我俨然是在做梦。而把我唤醒的是一串血珠子。
      血珠飞过来,“唰啦”洒在我面前的雪地上,殷红殷红的好似开了一串腊梅花。我愣,然后便看到夜离“啊”的一声摔过来。我往后蹦开一步,下意识地接住她,抬头就看见苍岚的背影张开双臂昂然挡在夜离身前,而左翼,他右手擎着一道精光,往苍岚头顶呼啸而下。
      当时我的眼珠子几乎跳出来,竭尽平生所能,我大吼一声——“住手!!!”吼完了才发现自己已经魂飞魄散。
      左翼,老天保佑,他真的住手了。
      左翼右手举在半空,愕然看着我:“你,九仙子?你怎么在这里?”
      我气得,冲上去死命一推他,搡得左翼连退了好几步,我怒吼:“你干嘛?!”
      左翼气势顿消,居然有点结巴:“我我我,我降妖……”
      “降妖也要讲道理,苍岚哪里惹你啦?!他——”我回头指去,这才发现,身后不对劲了。
      苍岚匍匐在地上,神色痛苦。他脚下,一道漆黑的烈焰腾空而起。
      “这是,这是……”我目瞪口呆,拼命搜索那个就在嘴边上的词。旁边,左翼凝重地替我说出来:“啊,这是阴火。千年之劫到了。”
      我瞪着那愈燃愈烈的漆黑火焰,忽然心中雪亮:哦,原来这些日子,苍岚压根不是受伤,而是考验临头。这么说,糟糕,我一味压制,也不知道好是不好呢……

      至于阴火焚身是什么滋味,我那时确实是不知道的,所以看到苍岚面目渐渐狰狞,竟至捏紧拳头仰天长吼的时候,我灵魂“嗤”地飞出了脑壳,想也没想就朝着他跑了过去。余光里,我瞥见左翼大惊失色,他伸手想要捞我,没有捞住,我向浑身裹着漆黑烈焰的苍岚拥抱过去。
      半空中,有人拦住我。
      那人的手心与胸膛非常温暖,他没有开口,只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可我仿佛已经听到他冷冽又宁静的声音:九吟,不行!
      我声泪俱下。
      那么那么熟悉啊,凌虚。
      我在凌虚怀里头蹦着跳着挣扎,我大哭:“你救他啊,救他啊!”
      凌虚没有说话,我感觉他在摇头,我更加伤心,就拼命地想要推开他。我吼:“你见死不救,你算什么仙人?你、你吃醋罢了,吃醋罢了!放开我啦!”喊到这里我戛然而止——黑色的烈焰旁边,夜离,重伤的夜离,她撑起身子,吐着血,一寸一寸挪向苍岚。
      苍岚的声音在火中支离破碎。他说:“傻瓜,你别过来。”
      夜离微笑:“我们说好的。你又想撇下我一个人吗?”
      苍岚好像长叹,又好像大笑,他说:“罢罢罢!”伸出手。两道身影拥抱在一起。
      茫茫雪原中烧起漫天大火。

      自始至终,凌虚一个字也没有说,任我踢他打他咬他、最后伏在他胸口嚎啕。所以,当后来黑色火焰慢慢隐灭,余烬中走出两匹狼摇摇晃晃的身影时,我那个吃惊和尴尬呀……
      ——怎么?天呐,他们没死?烧了这么半天,居然没死哦!那我哭什么?!
      虽然没有死去,但那时的苍岚与夜离俨然像两只过了火候的野味,浑身焦香,难分彼此。苍岚抬头,似乎乍然脱离痛苦,目光尚有些茫然,但看到凌虚与左翼,仍勉力把夜离护在身后。这时凌虚淡淡地向他点了点头,说道:“阴火之劫已度,恭喜你们了。”
      狼形的苍岚愣住,银色眼眸中炸开一丝惊喜。他回头用鼻子碰了碰夜离,转而又瞪住左翼。左翼挺无奈,他抓抓头:“这……阴火灼身之后,原是该脱胎换骨的,那么,唉,那么从前的罪孽不算你们就是啦。以后可要当心,哼,我离交差还差着六千来只妖怪呢,再有下回,我可不留情面。”
      ……于是故事的结尾就是,两只狼相依相偎,于一望无垠的洁白雪原之间缓缓走远,而一只猫目瞪口呆,留在原地不知该以如何面目重见她曾经的师父。
      苍岚,就这样走啦,我说我爱你他笑嘻嘻地说回来的那个家伙。我心里多少有些酸溜溜的。不过……歪头想一想,他望夜离的眼色,他为她的作为,他们相拥在冲天烈焰中的那个片刻……呵,那个才是爱,我看得明明白白。然后,我的脸红起来。
      带着一脸鼻涕眼泪,我偷眼看看凌虚。凌虚手腕上有几道爪痕,胳膊上还有牙印儿,见我望他,他略略叹口气:“这些日子……你又瘦了。这地方不好,太冷,又不舒适,换一个吧。不要顾虑我会找到。你不愿意,我不会出现在你眼前,放心。”
      破天荒的,他竟然对我说了这么些话!说完,他垂一下眼睛,转身,不见了。我手伸在半空,一句“师父”卡在喉咙里,卡得我生疼生疼。
      一时间,我有点委屈,也有点觉得对不住凌虚。我怪难过地放下手,慢慢回过身来,左翼正在那里瞪着我,见我看他,便吹着口哨望天,气得我飞起脚来踢他一身的雪。
      我问左翼:“凌虚他怎么还没回天上去呢?”
      左翼居然冷笑,自顾自道:“九仙子,您火候还不到,碰了阴火,只怕肺腑具裂,百年道行要一朝散光的。您明白了吗?”
      趁我愣住,左翼脸色凝重下来,他向我欠欠身,展翅而去。
      ……碰了阴火,百年道行一朝散光。幸而凌虚把我拦住。可是为什么凌虚他会……呵,凌虚啊。
      我难过得把脸捂住。

      我没有换住的地方,仍然是窝在雪山里。没有了苍岚,整座雪山太清静太清静,我的日子彻底寂寞下来了,我觉得挺难耐。可是,在想清楚一些问题之前,我并不想离开。
      比如说,NND,怎么会有这么不公平的事情?你看普天之下,鸳有鸯,凤有凰,苍岚有夜离,连左翼也有个叫做阿右的大鸟在天上等他回去。我?我只有凌虚,结果,还从凌虚身边跑掉了……我这个傻呀!
      几个月之后,苍岚同夜离来看望我。那时人家夫妻已经重振精神容光焕发,连修行带恩爱都各自上到一个新高度了,看得我满心替他们高兴,可又忍不住要指着苍岚的鼻子骂他一顿:“你该死的,为了骗走爱人就拿我当托对不对?哼,亏我为你还浪费不少灵力,没有良心的!”
      苍岚讪讪地:“这个嘛,对不住啊,我们身边又没有师父,也没人告诉我们劫难是怎么回事,我只当自己重伤不治,又不愿看到阿夜受我连累,这才找个僻静的雪山想藏起来的,谁想到碰到你这傻小猫……总之……”
      我重重地哼他一声,最终撑不住,同他们笑成一团。苍岚夜离郑重地说出谢谢来,真是搞得我挺不好意思。
      我问夜离:“阴火烧身的时候,痛不痛啊?”
      夜离想了想,微笑:“不记得了。再痛能痛多久?痛过之后,能同爱人在一起,想一想也就不怕了。是不是,多值得。”
      我哑口无言。是吗?原来是这样的吗?千年修行,历经劫难,统统……是为了这个。为什么我从前竟不知道呢!
      夜离问我:“你的师父呢?”
      我心里像被抓子挠过。
      见我不言语,苍岚揽了夜离,摇摇头:“小猫,不是每个人都有你那样好的师父,你灵力纯厚,修仙路上比我们走得要顺当多了,多半是他给予的吧?他用自身修为来周全你呢。若是别人这样待我,我总要问问清楚为什么的,纵然问不出来,总也不能辜负了他,对不对?”
      ……辜负,又是辜负,连苍岚也这样说。我用力瞪他,瞪过之后,自己也疲倦。那么说,我真的辜负了凌虚?可是他,不肯对我说实话呀!

      苍岚与夜离走后,我空前、空前、空前地后悔。我想念凌虚,想他的种种细枝末节、当初叫我烦不胜烦的那些照顾,想他待我的耐心与好处,想他暖暖和和的胸膛和手心……想到我终于泪如雨下。这冰天雪地的,凌虚,你在哪儿啊?
      继而我又想到,天!如果他终于厌烦了这里,回去了,那么,天上一日,地下千年!我哪里还能够见到他!?
      这一线思维像闪电直接霹进心坎,我疼得从雪地里跳起来,放声大叫:“左翼,左翼左翼,左翼!!”
      左翼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张着翅膀两手抓满咒符,一落地就惊道:“怎么、怎么了?”看见我一个人抽抽噎噎,他一头汗流下来:“九仙子,我正忙着降妖啊……”
      我哪管他这个,冲过去抓住他一通摇晃,连哭带喊地:“凌虚呢?左翼,凌虚在哪里?你帮我找他,好不好?我想回去了,修炼也可以,劫难也可以,我想和他在一起了,好不好?”
      左翼匪夷所思,认认真真地看了我一眼:“哦,你找大人?那叫我做什么,大人他比我近多了……”
      我愣掉,然后听到身后有很轻微的“喀啦”的声音。怔怔的,我回过头去。
      身后,十米左右的地方,空气中一道淡红色的细线划过,然后沿着细线,一只金色腕套花开两半,沉重地跌落在了雪地上。凌虚于我身后缓缓显出了形迹。
      我捂住了嘴巴。原来一直一直,凌虚离开我,只有十米。
      不过那刻,凌虚大概比我还吃惊,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腕,脸上没有表情,眼里却已暗涛涌动。半晌,他望向我。我被两万伏电压打通血脉。

      ……啊,这世界上铁定没有比左翼更会破坏气氛的家伙了!在我情不自禁地酝酿一场奔跑,想要扑过去投进凌虚怀里的那刻,人家老先生忽然跪下,激得雪花飞扬地颤声叫道:“大人!缚炎,缚炎解开了!恭喜大人与九仙子!!”
      天啊,我要晕倒了。那个叫做什么炎的腕套,它裂开了,我们没有眼睛的吗?要你吼出来!不过……那腕套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顷刻间这一切,全都有了解释。
      原来在我的上一世,当我还是个能满天飞来飞去的神仙的时候,我与凌虚既不是兄妹也不是夫妻,当然啦,他更不是我老爹,而是——居然又是,师徒。不过那时候,我比较风光,是他的师父。在一次游历人间的时候,我偶然遇到根骨非常出众的凌虚,便含辛茹苦数千年如一日地度他修成正果,两人一道位列仙班。不过要命的是,嘿嘿不好意思,我们相爱了,而在上界,师徒爱恋乃是禁忌,偏偏我俩义无反顾宁同万死……就这样,天帝这老家伙同我们打了个赌。他说,如果凌虚能够把那凡间数千年的师徒之谊尽数还给我,那么我们算是互无欠碍,便可以在一起,但条件是:我要被贬下凡,并且不能带有此生记忆。凌虚能够找到我并且度我回去,那是我们赢,喜欢如何,他再也不管;可若凌虚不能,那么是我们输了,输了,就要认命。当日约定的期限,是天上三日。算到现在,嘿嘿,大概刚过中午。
      左翼讲完这些,激动得连眼泪也掉下来,他说:“大人为了九仙子,夜夜要承受烈焰焚身之苦,如今,终于解脱了。”
      我正在那里感动,一听这话又吓得蹦起来。左翼把雪地上的金环捡起来,擦擦鼻涕对我傻笑:“这个是您从前的法器,叫做缚炎,是在火焰山中锻炼而成,除了您之外旁人不能使用的,否则每至子夜便要放出烈焰反噬主人,一直到黎明才能平息。天帝下令,自大人找到九仙子的那刻起,便要将缚炎戴在腕上,什么时候九仙子能够……能够对大人倾心相恋了,什么时候,缚炎解开。九仙子,您瞧啊!解开了!”
      一下子,我又羞又气,又惊喜,呆呆地望着凌虚:“你、你怎么不早说?傻瓜,笨蛋,你早点告诉我啊!”
      凌虚目光温柔得要把我溺死了,面容依然淡淡。他说:“怎么能够早说。爱之一字里最最容不下同情和刻意,同你说了,便要冒险,也许你日后再也不能满心纯粹地面对我。那不值得。”
      “可是,可是可是,我们差一点就……”我诚惶诚恐。
      凌虚微笑:“我自有分寸。”
      我大哭。这一回,真正是喜悦。

      呼……我的生涯好长好精彩呀,我窝在床上,终于回忆完毕。抬头看看太阳,三杆子高了,而且肚子很饿,起床!
      哦,忘了说,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每天睡觉之前我都会恢复本相,不然变成人形时,睡一晚上,腰就要痛,人类发明的席梦思床垫,太软啦!
      伸个长长的懒腰,听到隔壁屋子有动静,我跑过去,看到凌虚坐在桌子前头上网。
      唉,凌虚那把长长的头发早就剪短啦,就连他那身我最喜欢的又潇洒又飘逸的云青色长袍现在也换成了衬衫和西裤,没办法,他要上班,你说说当个神仙还得考虑与时俱进的问题,容易吗?
      我扑过去窜到他的椅背上,在他脖子里蹭蹭:“咦?今天休息吗?”
      凌虚反过手来拍拍我:“辞职了。”
      “啊?”我惨叫:“那我没有西洋参和菊花茶喝了!(没错,我还在吃素,你笑吧……)”
      凌虚不动声色地点开一页网页给我看。那上面像切碎了的蛋糕一样五颜六色,我抓头:“这是啥?”
      凌虚念给我听:“台风预警,名为蝴蝶的热带风暴将要登临我国沿海城市。我在看气象图。”
      我的黑眼珠“噼啪”一声放大一倍,半晌,惊喜万状:“就是说,就是说——凌虚!”我跳起来,一把搂住他脖子:“赑风,赑风!最后一道劫难,我们要功德圆满啦!”
      凌虚转过头来微笑:“这么高兴?躲过去再说吧。”
      我乐得搂住他,三瓣嘴吧“梆”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嘿嘿,不怕,有你呢!”

      ——劫后余猫•终——
      07年8月15日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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