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鱼

　　爱德华的军队在海岸排出阵线，士兵们屏息等待着，盔甲里的面容因为极度紧张而变得有些扭曲。今天的风向太过适合威廉的军队登陆了，他们若是今天登陆，简直要比普通的情况下便捷一倍。他们已经在这驻营了好几天了，这是东部海域唯一的登陆地点。爱德华的军队，终于走到了和威廉那一支战无不胜的异军会战的这一天——在战士们眼里，是绝地里决一死战的这一天。
　　海里的异样再度燃烧了他们绷得不能再紧的神经，兵器与盔甲相碰的声音一波一波地响起，像海浪一样。威廉的船队还没出现在这一片海域里，海里的，总不能是过来打头战的侦察兵吧？从深海一路游到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事，可对于仿佛有如神助的威廉的军队，几乎不存在“不可能”这个词。马上的爱德华眯起眼睛，副将在身后不停地提醒着大家不要掉以轻心。
　　当她的尾巴拍打着浪花到了近海，在浅处终于站了起来时，所有人都看呆了，除了爱德华。他不经意地晃了晃神，愤怒，嫉妒，意外，甚至是一丝，仅仅一丝的喜悦，都交杂在了一起。这并不是爱德华所习惯的情绪化，幸而在他冰山一样的面容下，没有人会察觉。
　　是的，是她。夏洛特□□着身体，藻蓝色的长发长得足够遮住□□，苍白的皮肤显得她的眼睛是那么的蓝。她缓缓地从海岸走来，面容平静得不像人类。
　　士兵面色凶狠地走过去，把副将解下的披风扔给她，看她的样子就如同看着令人生恶的水中女妖。“呸！”他吐了一口唾沫，“叛徒。”在王宫里流传的各色传闻中，虽然细节各异，但大多的主题都是爱德华王子的女宠，趁着王子意乱情迷的时候，偷偷地到了地牢将那野兽威廉，放了出来。她才是挑起战争的罪魁祸首，那一个彻彻底底蛊惑了王子的妖女。可这样的侮辱对于夏洛特几乎起不到什么伤害，对于人类的情感，她运用得并不是那样的熟练。
　　夏洛特终于走到了王子的身边，直直地毫无遮掩地望着他，“殿下。看样子，这儿就要成战场了。”
　　爱德华俯视着马下的她，久久地。爱德华不曾回答她的话，只想看透她那隐蔽得太深的心，看透她这时候突然出现的意图是什么。
　　“愿主与你同在。”夏洛特挤出些笑容。
　　爱德华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地说，“把他关起来。”夏洛特几乎猜到了这样的反应。
　　随军的牢房简陋肮脏，夏洛特倒在禾草堆上——那里唯一干净一些的地方。看牢的人刻意地扣下了她的水和饭菜。似乎当她多受一点苦时，就能为战友们和自己多缓解一分战争带来的恐惧和焦躁。对于他们无止境的漫骂，夏洛特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她只是蜷在那儿，手抚着挂在胸前的那一颗幽幽蓝色的珍珠。
　　直至深夜，牢房的门终于打开。夏洛特虽正闭着眼睛，试图让自己睡着，可光是爱德华身上属于他的气味，便足以让她清醒了。
　　“为什么回来？”爱德华的声音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不可一世的玩味，而变成无尽的疲惫。他接着说道，“别用你那……该死的眼睛看着我。你回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
　　“你还好么？”夏洛特轻轻地说。
　　“他还是我！”至少爱德华那暴怒的脾气还没有消失殆尽。
　　“你。”没有花言巧语修饰的一个字，就这么赤裸裸地扔在了爱德华的面前。就算这是他多么需要的一个答案，当它到来的时候却还是这样的猝不及防。他的人鱼多么狡猾，他是知道的。爱德华不停地点着头，却没有带着信服的意味，而是包含了太多困惑的嘲笑。
　　“那么告诉我，威廉又在耍什么计谋。他本该三天前就从这巴贝湾登陆了，为什么还迟迟不出现，他在‘你的’海里又耍什么花招？”
　　夏洛特坐起身来抬头望着他，“他，改变了他的航向。”人鱼战争的事，在天下大定之前，夏洛特决定不再和任何人提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刻他正往西行，也许是想着从你们的右方包抄过来吧？在这巴贝湾的远海一直停着几艘舰船，看来你的哥哥，想要把你的军队彻底包围了。”
　　“谢谢。”良久的沉默后，爱德华挤出了这么一句。
　　“……不用谢。”她幽幽叹息。
　　爱德华转身正要出牢房的时候，脚步却突然停下了。“是你放的他？”他无法阻止自己不去寻找这个梦魇一般缠着他的问题的答案。
　　“我没有。不，我没有。”
　　他走回了她的面前蹲下，“你看上去确实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他想摸摸他的脸，却并没有触碰到她。不是因为自我保护，只是因为强烈抑制着的思念的火。这在夏洛特看来，更让她的心化开来。噢，他的眼眸，他的怀抱，他热烈的吻……这些早在她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深深印在了她的灵魂里了。
　　“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我。”她姣诘地笑了笑，甚至略带侵略地看着这瘦削了不少的王子。
　　“为什么要回来？”他的声线终于轻柔了下来。
　　夏洛特低头抚了抚她的蓝珍珠，缓缓地抬起眼睛，“因为你需要我，爱德华。”
　　“那是什么？”这是他的眼睛在她身上搜索到的唯一一件陌生的物品。
　　“眼泪。人鱼的眼泪。”
　　“我以为人鱼不会流泪的。”
　　“噢，我们是不会的。它来自你，你的情感。我看见了你母亲去世的那一天，看见了她被……杀害的那一天。”夏洛特刻意地越过了主语。“我很吃惊你会这么伤心，在你做了那些事情之后，竟然还能伤心到让一个不会哭的人鱼为此掉了一滴眼泪。”
　　“你是在说，谋杀我母亲的，是我？”
　　“不是吗？”
　　“她！是唯一爱我的和我唯一爱的人！”爱德华的盛怒吓了夏洛特一跳，他的每一个字里都仿佛带着愤怒，犹如破冰而出的熊熊烈火。“是他！那个野兽！杀了……”
　　那一段昏黄的记忆突然黑洞一般地出现，将夏洛特再一次卷入了那个闷热，满是汗水和草药融合成的酸味的房间。这让她觉得胸闷的厉害，心脏跳得飞快。又是女人的尖叫，又是枕头下的王后，她的手慌乱地扑腾中抓住了那个瘦弱的小肩膀。那双颤抖着却又不敢使劲的满是请进的手，直到失去力气，才从那肩上滑落。小手的主人那一头金色的卷发在玻璃窗的透映下绒绒地透着光。
　　“为，为什么……”夏洛特突然觉得浑身不舒服。这对于她，更像是句感叹，而非疑问。
　　“我希望我能知道。这样我就有理由把他架起来烧死！”
　　夏洛特叹了口气，“我以为……”
　　“你以为，作为‘黑王子’，我做这样的事更合理。你，你们以为，他才是无辜的那一个。你瞧，我们是同胞的王子，我们自从生下来的那一天手上就沾满了鲜血。就算我们不对立而战，也要穿上戎装对抗我们的入侵者，对抗我们的敌人。当我们坐上王位，我们要保护我们的地位，保护我们的土地和国家。我们可以是英雄也可以是魔鬼，但我们从来不会是无辜的。他不会是，我也不会。”
　　“你母亲的事，很遗憾。”
　　“不必。我会以她的复仇之名杀了他，在上帝的保佑下。王国的军权已经完全交到了我的手上，我的父亲病得太重了。所以现在威廉对我的对抗，就是对整个国家的对抗。他的‘圣战’之名也该冠上罪名了。”
　　夏洛特掀开他疲惫地敞开着的衣领，露出半分的伤疤才刚刚愈合，红肿的皮肤透着深处的淤血，那曾是一个战士英勇的象征。可她知道，对于爱德华来说，这样的伤口就像是永恒的嘲笑，嘲笑着他的失败。她轻轻抚着那突兀的伤疤，皱起眉头，心里也随着它隐隐作痛，“他都对你做了什么。”
　　爱德华下意识地躲开了，他愤愤道，“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这一场战争里我们……浓雾，暗沼，巨大的风沙，他一定是向撒旦换求了帮助，才会让我的战争举步维艰。……我们……我们已经损失了三万的士兵了，三万……全部战死在沙场上。”
　　“爱德华……”
　　他长久地沉默，深深陷在了充满绝望的回忆里。夏洛特从未见过爱德华这样，她甚至从未将眼前这个悲伤疲惫的男人，和从前那傲然于世的王子联想到一起过。他像是借来了恶魔的声音，低沉地诅咒道，“我向上帝起誓，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威廉毁灭，无论活着，或是死亡。如果我在这场战争中死去，我将用尽所有的力量诅咒他，直到他最后一口气断绝之时。”
　　“噢，亲爱的爱德华。”夏洛特伸手抱住了他。想到了自己那命运的预言，霎时间她几乎比爱德华更绝望。她紧紧地将他搂在胸前，愿他听见自己真诚的心跳，“我，会为，你的胜利，祈祷。”
　　爱德华伏在她的胸口，呓语般地问道，“你能预言我的未来吗？我的人鱼。”
　　“不。不，我不能。但我用我的全部的心，选择去相信你的胜利。我相信有一天你会胜利，带着荣耀登上王位，成为这片土地上最伟大的国王。我曾经疑惑过，但我不再怀疑，爱德华。
　　“那句老话怎么说的？‘安慰只存于天堂，我们尚在人间。’”
　　“听到我的心跳声了吗，爱德华？请分去一些我的信念罢。你比我更需要它们。”
　　爱德华疲惫地笑了笑，虽然不愿意去承认，但他需要听到这一席话，他的心似乎已经停止了颤抖。他抚着夏洛特胸前的珍珠，或者该称之为眼泪，说，“把它给我。”
　　夏洛特将她摘下，那一颗指甲大的珍珠用细海草编成的带子穿着，幽幽的，夏洛特的蓝色。爱德华把它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这样，我的爱，我就能一直感受到你的陪伴了。”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爱德华的食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看着她的笑，和她之间的魅惑完全相反的笑。他倾向前去，欲要吻她。夏洛特灵巧地躲闪开，偷偷笑爱德华的反应。没等他来得及生气，一个热烈的吻便将他们两个融化得忘了神。夏洛特几乎没有注意到，对于自己的承诺，她亲爱的爱德华并没有对此回应。全都抛诸脑后吧！让你我在对方的臂弯里好好休息一下，我，你，我们都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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