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桂天成

　　当今朝廷推行文治，鼓励民间办学，以弥补官学之不足，一些民间书院甚至可以得到朝廷赐书、赐匾额、赐学田。大楚的书院多设在山林胜地，独有应天书院偏偏设在繁华闹市中，还是在距离京师汴梁不足三百里的睢阳城里。虽没有远离尘嚣的清幽，却有几分兼济天下的大气，从这里走出去的右相张致泉、名士齐豫等人，更是为书院增添了不少传奇色彩。
　　书院南面湖畔的小亭中，摆着风炉、笤、釜、罗合、竹荚、畚、巾等物，如有那懂行的一看便知，这就是茶圣陆羽在《茶经》中说过的烹茶二十四器。
　　石桌南北两边各坐一人，北边是一年岁较长的男子，两鬓已生白发，面容看起来十分和蔼，一双眼睛深邃有神，让人见着便不由地心生好感。
　　南面坐着的是个女子，乌黑的长发被一只玉簪挽起，脸上不施一点粉黛。然眉眼盈盈，皓齿蛾眉，肤如雪凝，这样一位灵秀温婉的女子，端庄地坐在亭中烹茶，本就是一幅淡雅清新的山水画。 沸水涤器之后，一只芊芊素手轻执茶匙，将一勺毛尖投入杯壶，先以少量沸水浸润，待茶叶展开后，清幽的香气便微微散发开来。
　　男子欣赏着眼前美人优雅似画的举止，似乎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小方，我听说你那小徒弟又告了一旬的假？”
　　“是有此事，我已准了。”方蘅玉认真地答了一句，手上的动作依然有条不絮，手提水壶上下起伏三次注水入壶，鲜绿的茶叶上下翻腾，而后慢慢地沉入壶底。
　　“你这性子就是太过沉稳了，虽说你那小徒弟是个不好惹的，终究也得守着礼法孝道。这才几日，那晏平侯府的笑话连睢阳都传得沸沸扬扬了，也不知道我们书院的小霸王这几日受了多少委屈！”
　　院长这话明面上嘲笑晏平侯府等京中权贵一身骚，暗地里又满是看好戏的兴致，方蘅玉一点都不想附和。将茶汤缓缓倒入品茗杯，恰恰斟了七分满，才开口道：“桂儿，自己有成算的，院长如果闲着没事，何主事最近很是烦忧的样子。”
　　“呵呵，喝茶，喝茶，我可舍不得浪费小方的好手艺。”王院长端起茶杯，香气扑鼻而来，碧绿的茶汤一入口便觉鲜浓醇香，爽口回甘，不由地赞一声好。
　　方蘅玉见院长总算闭上了那张聒噪的嘴，微微松了口气，眉间却不经意蹙起，秋妍也在侯府，英桂那里应当是无碍的。
　　秋雨连绵，悉悉索索地下了两日，方才有了停的架势，只是这寒气越来越重，似乎把人心都凉透了。英桂随手用铁钳拨动了两下炭盆，对上嘉琛询问的目光，望了眼里屋，别有意味地说了句：“天快晴了”。
　　单务翊亲自把刘太医给送出屋来，奉上一湖色荷包，“劳烦太医这等天气还专程过来为家母看诊。”
　　刘太医捋捋胡须，“晏平侯客气了，只是贵府小姐已经在太医院将诊金付过了，老夫怎好意思再拿！”
　　“这，小孩子不懂事，行事不当之处，还望刘太医莫要计较。家母的身子一直不愈，日后或许还要劳烦太医。这只是本侯的一点心意，刘太医就莫要推辞了。”单务翊目光有些闪烁地说道，递荷包的手上力气不由地重了两分。
　　能为两代皇帝看病，刘太医靠的可不光是精湛的医术，察言观色的能力更是不差，单务翊不自然的神态、老夫人“古怪”的病情，又岂能发现不了其中的猫腻？想到单英桂在皇家人心中的地位，刘太医客气地笑笑，道：“侯爷言重了，小姐送的可是一株上等的百年老参，单是这份忧心长辈的孝心就让老夫十分动容。只是老夫人到底年纪大了，口味还是清淡点好，便是快入冬了，也不宜进补太过。按老夫的方子抓药，多则两日也便好了，只是日后还是要在饮食上多注意。”
　　不轻不重的一番话，让本就心里有鬼的单务翊听得面色更加不自然，可刘太医已经带着徒弟走了，只能冷哼一声，在心里暗骂一句不识抬举的老匹夫。
　　刘太医说话声音不低，里间的老夫人并虞氏、许氏、张氏三个儿媳，外间的英桂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夫人装了好几日的病，各种补品不断，结果今天被刘太医给拆了台子，完全是没病给补出病了，可是在小辈面前闹了笑话。
　　“被太医看上眼的百年老参，那必是好物，三姐你居然都不曾让我们几个开开眼，真不够意思。”英梓转了转眼珠，娇声埋怨着英桂，打破了一屋的寂静。
　　呵，要不是妍姨，我会舍得，那可是我打算给娘亲送过去的！老夫人装病算计她，她又没耐性跟着耗，刘太医是皇家最得用的太医，请他老人家出马捅破事情，才能让老夫人以后投鼠忌器，少些幺蛾子。这些事情，众人心里都清楚，却还是要做好面上功夫的。
　　“四妹忘了，上个月我受了风寒，皇后娘娘遣人赐药时就有这株人参，你见过的。”
　　她还真忘了，那里面的确有几株人参。这英桂还真是好命，就因为有云家的血脉便被处处优待，去皇宫请太医，也跟吃顿饭一般随意，实在可气。而且那次明明是英桂为三叔再娶闹事被禁足，结果第二天皇后娘娘就以风寒的名义送药，禁足没影了，侯府众人刚起的那点轻视心也赶紧收了起来。
　　“还是三妹有孝心，为祖母请来太医，要不然继续听白大夫的话，祖母的病情怕是要一直耽搁下去了。”嘉珉赶紧出声圆场，虽然嫡母不待见他，但到底都是三房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嘉珉说的没错。难怪母亲吃了许多的药，病情却一直不见好转，都是白大夫这个庸医误事。”张氏从内室走了出来，犹带余怒地说道。
　　“不管怎样，母亲没有大碍，便是幸事，如今有太医的方子调理，我们做晚辈的也能安心了。”虞氏说着，招呼小辈们，尤其是英桂，“这几日，你们也跟着担忧，操了不少心，现在就放心地回去好好休息吧。英桂还大冷天地跑了一趟宫里，看着小脸白的，回去别忘了喝碗姜汤。”
　　英桂应了一声，起身向长辈告退，临出门前，扫了眼内室，父亲和许氏还在里面。
　　“老夫人，大夫人他们都走了。”送了主子回来的佟嬷嬷走进里屋向老夫人等人禀告。
　　原先躺着休息的老夫人腾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怒骂道：“悍妇养的好女儿，跟她娘一个德行，就是专门来克我的。”
　　“我当初就说不用这么麻烦，直接把英桂那个丫头关府里好好学规矩就是了，何必给她留什么颜面。看看今日这做派，一点都没把长辈放眼里，还贿赂了刘太医来胡乱说话。母亲，您别气了，我这就派人去告诉她，不准再去书院了，日后跟着吴先生好好学女四书。”单务翊也是一肚子气，云氏那个莽妇看不起他，如今她的女儿也一样，一点都不守三从四德。
　　“你派人说，把那个魔星给惹着了，她再去宫里请人回来！”老夫人阻止了单务翊，吩咐佟嬷嬷，道：“怜香你去，就跟三小姐说，我这个老太婆舍不得自己的孙子、孙女去外头吃苦，让她父亲请了大儒。以后就在府里进学吧，也好让他们兄妹之间多亲近些。”
　　佟嬷嬷领命出去，老夫人还一个劲儿地叹气道：“都是些不省心的。”
　　这话，单务翊可以不做理会，许氏却不能再当闷葫芦了，请罪道：“是婉儿无能，才让英桂胡闹过了。”
　　老夫人拿起参茶慢慢地喝了一口，对许氏正色道：“继母难为，我知道你的苦楚。但婉儿你是做宗妇的，怎么能连内宅都管不好，今日这事……”
　　“母亲，刘太医刚才说了，您这几日还是要注意下身子，尤其是这些补品。”单务翊在老夫人说话故意停顿的时候插嘴道，“虽是小毛病，可儿子还是担忧母亲的身子。”
　　单务翊偷偷对许氏眨眼，许氏满脸感动地回望，老夫人全当没看见，拍拍单务翊的手臂，欣慰地感叹道：“好孩子，娘知道你的孝心。我病的这几日，也是劳累婉儿了，回去歇着吧。翊儿再与娘说说话。”
　　见单务翊的眼睛粘着许氏，人都出了屋子还没收回来，老夫人眼底的阴霾更重了，刚喝的那口参茶似乎堵在胸口，闷得很，“英桂那里，你到底什么章程？”
　　“嗯？趁着云氏都走了，好好请先生回来教导，将英桂的性子掰回来？”单务翊回神，却不解老夫人为何多此一问。
　　老夫人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单务翊，“教英桂规矩，是为了让这丫头知道尊敬长辈，以父为纲。可你如今一味地偏疼英槿，全然把英桂抛在脑后，那丫头就是学再多的三从四德也不会从心里向着你这个父亲。”
　　“英桂是侯府小姐，自小锦衣玉食、仆妇拥簇，可英槿这孩子苦了这么多年，都是我这个父亲亏欠了他们，多疼她一点不也是应当的！”单务翊向老夫人解释着，手不由地摸着腰间的荷包，英槿这孩子乖巧又贴心，每年他生辰的时候都亲手绣成荷包，却没办法将这份生辰礼物送给他。
　　“糊涂啊”，老夫人气得肝都疼了，“之前我们为什么一直忍着云氏，还不是因为镇国公府手握军权，又是皇上的心腹。”
　　“可云氏已经与儿子和离了。”提起过往，单务翊脸色变得阴沉。就是因为娶了云氏，这么多年了他在朝中府里都被压得抬不起来，没少被人背地里嘲笑。之前本可直接休了云氏，一吐多年怨气，可老夫人非说给云氏一个体面好。和离也就罢了，连云氏的女儿，他这个当爹的也得讨好不成？
　　“翊儿，你毕竟是男子，不懂女人心思，也不了解后宅手段。云氏就算再有本事，可一旦自己的亲生女儿不成器，还处处与她作对，那日子才叫真的难过！我先前用尽手段将英桂留在侯府，便是这个缘由。”云氏做儿媳时让她这个婆婆受的气，总有一日她会一一还回去，想到这些，老夫人才觉得能稍稍纾解她多年的憋屈。
　　您的意思，不就是让我可劲儿地哄着、惯着英桂，把她养废了，然后就能戳云氏的心窝了，真是愚昧短见！朝中邸报写得很清楚，这次北疆形势十分险恶，耶律德光三年前便一统契丹八部，兵力大增，这次又是重兵压境，连镇国公云炽都遭了算计，云歌一个离开军营多年的女人想要力挽狂澜，谈何容易！更何况还有党项、靺鞨各族人马在旁观望，大楚这一战难哪，如今朝中主和派已经渐渐占了上风。
　　虽然觉得老夫人多事，到底是一条对付云氏的妙计，单务翊应承道：“儿子明白了，日后会注意分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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