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勉强

　　贺静之追错了人。

　　他明明是追着那蓝色骑装的姑娘方向去的，也确认视线前方就是她那匹神骏的小红马，然而不知为何越追越远，等意识到哪里不对勒住马头停下来的时候，那一直吊着他追去的模模糊糊的身影也在他停住的一瞬间消失不见了，恍若色泽鲜艳的云雾，方才还有个模模糊糊的远去的人形，如今却什么都不剩了。

　　而他方才余光中所看到的那些街头巷尾鲜活热闹景象也渐渐淡了，留他一个人在空无一物的白茫茫中。

　　好熟悉的景象。

　　他跃下马背安抚地揉了揉白马的大脑袋，看到它温顺的大眼睛里露出恐惧的光芒，不得不松了手给它解开了辔头，远望着它撒开蹄子逃命一般奔去，雪白的马身从头到脖子再到背和腿都被那一片莫须有的白茫茫淹没，终于确定了自己大抵是真中了什么圈套。

　　贺静之不信神佛，也不信怪力乱神。

　　贺夫人匆忙赶来确认了他复生，又匆忙离去，走之前倒是委婉地跟他提过，说当年有人给他们兄弟算过命数，知道他十三岁时命中必有一劫，但那神人并未提及过他二十三岁时会醒转过来，因而贺家也是毫无准备。娴静端庄的贺夫人眼神温柔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但好像又不在看他。她只反反复复地念着这是命数，要他多食素养身，也要他敬重鬼神，若因不意的一时不敬得罪天意，说不得这莫名其妙还回来的命就要再被收回去。

　　刚从水里捞出来没多久的病秧子没点头。

　　他看起来还有点儿迷茫，因是刚醒来就被灌输了一大堆毫无印象的东西。但唯独这件事上，没有同意贺夫人的建议。若是天命当真存在，那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的。何况他都死过一次了，害怕什么再死一次吗？

　　他留在原地试探地往前迈了一步——脚下土地凝实，并不如看起来一般柔软到虚幻，仿佛一脚就能踏空。他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却又顿住了，有个莫名眼熟的人影出现在了他面前，好似原来就立在那里等他，只是因他眼睛被什么蒙蔽了而忽视而已。

　　那是个很瘦弱的孩子，看起来才十多岁，个子很矮，细胳膊细腿，低着头捧着个花盆，捧着那花盆的手腕苍白细弱如树枝，让人疑心那花盆下一瞬就要支撑不住地摔落下去了。偏他还把那花盆抱得很紧，虽然颤颤巍巍，却也一直都没有掉下去。

　　“你是谁？”贺静之想问。

　　然而当他脱口时这话却变成了“你来了？”

　　他几乎是立即掐住了自己的喉咙，震惊地想要阻止那不受控制的声音从他嘴里冒出来，喉咙里却毫无被压制住的重压，很顺畅地接着说了下去，是明快里带些沙哑的少年音，让他本人十分陌生的声音，“种子我给你带来了，一模一样的，你像之前那样照顾就能活。”

　　“是天水绿色的吗？”那孩子声音清脆地问他，说起话来雌雄莫辩，“燕嫔娘娘还没注意到这一株快死了，我今天就去把花盆换回去。”

　　“今天不能换，”十五岁的谢遗低下头去仔细地看了看那蔫头蔫脑的细弱小草，用手指碰了碰再收回来，“燕嫔明日就要回宫了，天子今日就要驾临，你去动那地方会被发现的。”

　　那孩子始终不抬头。

　　全神听着这两个孩子对话的青年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应该做什么，也忘了自己到底是身处何方，他近乎贪婪地盯住了那个瘦弱的孩子，心中有一种极为强烈的预感，如果不看到这个瘦弱的孩子的脸，他一定会后悔。这样强烈到成了形的渴望生生地堵塞在他的吐息间，让他额头上有些地方突突地跳动起来。

　　他仿佛飘在上空看着这一切，一扫之下发现立在那个孩子身前对她笑着的少年和他生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孔，只是更年少，还十分青涩，是笑起来爽朗又活泼的少年意气，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了。那是我吗？

　　在这样的情境下见到这张脸，任是谁也会觉得陌生的。章河清把他从河里捞出来之后不怎么肯他去水边，总是疑心他要被水鬼上身再被拖下去。她又不是个爱俏的小女孩儿，闺房里从来不放桐花镜，贺静之也少有看过他如今这张脸，还是目光扫到贺凝之那冷肃的脸上才时常想起自己也长得如此。他复生以来总是觉得超脱于这世间，连带着贺静之这身份都接受得莫名其妙，对这脸更没有多少认同了。

　　然而一旦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脸之后，那种一直以来满溢的陌生与排斥却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那个少年的眉目毫无疑问就是他自己的容貌。那就是少年时的贺静之自己。那把他弄到这里来的鬼神是在想什么？就为了让他看到这样的场景而已吗？

　　还是，想让他回忆起来什么东西？

　　难道那鬼神不知道他除了醒转过来之外，脑子里空空无一物想不起来任何回忆吗？

　　“我知道啦，”那孩子很痛快地答应下来，“算我欠你一次。”

　　少年谢遗绷不住笑了一声，忍住了没伸手去揉那孩子的脑袋，微微躬膝捏了捏她的肩膀，“你欠我两次了，我可是帮你隐瞒了不止一次，要是让人知道你把燕嫔喜欢的天水绿给养坏了，你想在宫里保命就难了。”

　　“没人知道燕嫔娘娘喜欢这花，”那孩子说，“这是先后喜欢的，她才不喜欢呢。要不是天子以为她也喜欢，这花早就死了。但天子以为她喜欢，她又不能让这花真死了，才把这花放到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若不是它快死了的时候是让我碰上，死的就不是我一个了。”

　　少年谢遗摇了摇头，“你不应该说出来的。天子想看到的正是燕嫔与先后的相似之处，哪怕这些都是她装出来的，总比有人真把这些说出来好。”

　　“别人我不会说的，”那孩子抬头对着少年谢遗粲然一笑，手中捧着的花盆也举得更高，“我又不傻，他们还以为我是天生的哑巴呢，不是哑巴也不会被带到天子~宫里去里了。”

　　是很普通的女孩子的小小的一张脸，灰扑扑的头发灰扑扑的眼睫，眼睛大而无神，让她原本黑得还很纯澈的瞳色也被衬得灰扑扑起来，平平无奇，只是笑起来还有些小女孩的稚幼。

　　贺静之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可惜一点也不痛，没能起到他想象中的提神之用。无论他多么努力地瞪大眼睛去看去抓~住去回忆那女孩子的脸，下一瞬那张脸都会从他眼前破碎消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见过一样，为什么？那张脸到底有哪里古怪？

　　“你下次别来找我啦，也找不到我了。”那女孩继续清脆地往下说，“我得想办法混到别的地方去了，这花下次再要死总不能还是我的罪。”

　　“你能躲到哪里去？”少年谢遗替她端住了捧得太久的花盆，顺便把她的肩膀掰直，让她不用那么吃力，直率地问道，“天子城中人事驳杂，宫女想出宫要等到二十岁之后了。”

　　“地方自然有，”那女孩说，“我也没完全想好，等把这个送回去再找些办法罢。也是我运气好，能碰到你从宫外买到天水绿的种子来，谢大人，你是个好人。”

　　少年谢遗认真地看了看那女孩灰扑扑大眼睛，没从中看出什么勉强的痕迹，半晌才道，“我不是什么谢大人，我爹才是。我只是被他带进来给天子祝寿的，你不用再叫我谢大人了。”

　　“那你叫什么？”

　　“谢无缺，我叫谢无缺，”少年谢遗俯身对她眨了眨眼睛，眉目笑意明亮，闪闪发光，“你等着，只要你能藏到二十岁，我也能等你到那时候。你愿意出宫了我就来接你，八人大轿，名正言顺，明媒正娶。”

　　灰扑扑的小女孩儿面无表情地瞪了他一眼，脸颊微微发红，“谢大人又说笑，小女二十岁的时候，谢大人多大了，还没有娶亲？宫人命苦得很，也不求良人怜惜，日子要混过去还是不难的。”

　　“我不说笑，”少年谢遗笑嘻嘻地看着她，黑色的眼睛在日光下照出明润的甜蜜的光，“我家就我一子，娶亲还不都由得我说？只要你等得，那我也等得。我都没有嫌弃你把自己涂成这样了，难道你还要嫌弃我？”

　　他在对面小姑娘的眼神里放轻了声音，“亏我还觉得我长得也不错呢，难道你看不上？”

　　“······”那女孩张开了口说了一句话。她脸蛋本来就很小，完全是还没长开的小姑娘，

　　贺静之凝神去听，那声音却飞快远去了，他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大力向后推去一般，视线中那两个孩子说话的场景烟消云散，最后也只能依稀看清那少年嘴角笑意，他笑得十分开怀，长开双臂，像是要拥抱那个女孩一样。随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想要拥抱她的少年如同云雾一般消融了，灰扑扑的垂下了眼睛看不清神情的女孩子也退后一步，被风吹散了。

　　连同之前环绕着他的那重重厚重白茫茫的东西也没了，他一人立在喧闹的街头，日上梢头照得人身体十分暖和，低头看自己手掌与肩背都毫发无伤。这是让他在大街上就这么做了一个梦吗？还是这里仍然是幻境之中？

　　“这位公子爷。”有人声陡然靠近，他还有些怀疑的混沌心思瞬间被打散了。

　　是个白发的老头，畏畏缩缩地凑了过来，将牵着的马领到他面前，“这马刚刚跑了到小老儿店里，不知是······”

　　贺静之循声望去，老人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了，看不出什么情绪，压着那高头大马的力度却还恰到好处。那出身名门的贵马不耐烦地原地打着喷嚏，却也没有真跑开，看来是有些真本事的，倒和他那谦卑的言行不太相符。

　　不过如今也没空计较这个，那鬼神莫名其妙地把他拖入幻境里，也不知道章河清是不是已经又惹下祸来了。他从来不低估她的能力。

　　“是我的马。”贺静之平静地应了一声，“多谢老人家了。”

　　他将腰上的玉佩卸下来放在那老人口袋里，纵身上了马。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