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勉强

　　国师看着自己怀里被皇帝随手扔过来的包裹，把自己仙风道骨的胡子从包裹下面抽了出来，呆滞地眨了眨眼睛。

　　打开一看，嚯！活的！

　　头发还潮~湿着软软垂在脑袋旁边的小小一只婴儿，脸颊到手脚都红通通肤色还没变白，眼睛还没能睁开，但也很尽力地拧着眉头动来动去显示自己的存在感了，是很健康活泼精力十足的一个男孩。

　　饶是国师如何稳重可靠，如何游刃有余，也没有亲自带过还不足人膝盖高的孩童，何况这还不是能自己活动的幼儿，是只能抱在怀里连路都不会走的婴儿？这没经验就是没有经验，国师大人从来都没必要说谎的，也从来不在没涉及过的地方为难自己。然而那厢年轻的皇帝丝毫没有接手过去的意思。

　　想想也知道，皇帝没出现在世人面前时是在冷宫长大，先帝除了先太子也就他一个孩子，后宫自他之后从来没有过婴啼声。而年轻的皇帝被国师带领众臣从冷宫中迎出来之后虽然也有后宫嫔妃无数，却一个子嗣也无，他这一生中怕是还没有见过什么婴儿这样的活物，看起来气定神闲，怕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自己的儿子才会扔给国师处理。

　　大齐皇室理应珍而重之的嫡长子——未来的皇太子，现在的皇长子，皇帝唯一的后嗣，这些名头统统冠在了还是个粉粉~白白只会挥舞手臂发怒的婴儿身上。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当然不知道他身上背负了多少人的期待与重量，躺在国师大人老而弥坚的臂弯里，软趴趴地靠着他的肩膀，似乎非常不舒服，哼哼唧唧地喊个不停，像是在呼唤母亲的幼鸟。

　　皇帝仿佛没有听见自己儿子的细弱哭声，背着手将袖子折在身后，出神地盯着这个古怪的白茫茫一片仙境看了半晌，平静地转过头来问国师，“你说的不存在于朕江山之中的，就是这个鬼地方？”

　　他声音并不高，但有些最近才不加掩盖的威势透出来，像是冷风一样刮过，让国师怀里抱着的婴儿在哭声中突然打了个嗝儿，感应到他父皇压抑在平静嗓音下的怒火吓得忘了要哭一样，扭动得越来越厉害，让习惯摆出从容姿态来的国师头也疼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把他胡乱~蹬出来的小脚塞进包裹里去，才回答道，“嘉妃娘娘已经不在此处了。”

　　“你是说阿青已经死了？”年轻的皇帝绕着那看起来并不存在的屏障走了几步，在国师画出的界限之外停驻下来，大有往前进一步去试一试这仙境的意思，“是你算到阿青在此处朕才追来，从京城到此处不过两个月，侍卫们没看到他们从中~出来，如今阿青不在这里，能去了哪里？”

　　“已经晚了。”

　　国师拍了拍怀中孩子小小的背安抚，想从他攥紧的小拳头里拔~出他那宝贝胡子，然而小家伙握得太紧，他若是非要拿出来怕是又要惹这个根本不讲道理的皇长子哭号，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抬起头来恭敬地望向年轻皇帝黑如深潭的眼睛，“嘉妃一个月前还是在此处的，但如今她星象已经不在此世间了，也许与皇长子提早诞生有关。”

　　“朕不想听也许。”

　　皇帝转过身来看了看那皱巴巴红通通的健壮婴儿，冷笑了一声，“即便朕没有过孩子，也不会不知道四个月的孩子生下来不可能是长得如此健康——即使往长了算他也该还在他母亲的肚子里，再有四个月才会出生。若是太早脱离母亲，那是必死无疑的。

　　这是朕的儿子，他就能厉害到如此地步？他的母亲去哪儿了？”

　　他衣袖拂在婴儿圆圆脸颊上，没用手指去碰婴儿软得随时都会破碎般的柔嫩脸颊，只是专注地看着那红通通的婴儿不舒服似的把头转开，躲避他衣袖上对婴儿来说太过粗~硬的金线，然而婴儿刚出生没多久，脖子还很软，想动也动不了多大一块地方，拧着小老头一样的眉头，几乎快要重新哭出来了。

　　皇帝看着婴儿像条毛毛虫一样委屈地掉下泪珠来，内心不能说没有丝毫怜爱和喜悦，那毕竟也是他期盼了许久的孩子。曾经他没想过给任何人孩子，因为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从还在腹中时就成为他迟早要解决的那些人武器。虽然一个人长大，他也少有像那些古诗中所说的孤单寂寞心性孤僻，因为他还有阿青。

　　年轻的皇帝自从知道了自己唯一的妃子怀有身孕，再有几个月将要为他生下皇长子之后，还曾经觉得这是极好的征兆。虽然他没有预料到这个意外，把阿青送出去避祸，但多年的布局就在此举，等他忍耐到如今，也是想到能接阿青回宫的时候她可以享受嫡后的待遇了，因为那时他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子，不会再被任何人桎梏，想将她捧在凤位上也不会再有人阻拦。

　　国师说阿青怀着的那是他未来的太子，年轻的皇帝也深信不疑，因他原先就很喜欢阿青，阿青是唯一陪伴他到如今的同伴，他愿意给她没有承诺过的一些回报，因为她值得。也只有阿青才能给他生下优秀的可以承继皇位的儿子，皇帝考虑子嗣后代大事时是这么想的。

　　为了迷惑那些借着皇帝年轻而野心大涨的权臣，皇帝当年登基后初次大选，后宫倒也堆积了不少如花美眷的，清艳娇~媚天真高雅的，应有尽有。虽然因为人尽皆知他只是个傀儡皇帝，不但是个傀儡，可能还是个都没走出过冷宫的草包，或者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傻~子，真正的实权家女儿愿意嫁进来的寥寥无几。

　　最后还是皇后家和世家做了个交易，付出了个容貌上等脾气挺坏的大小姐给他做皇后。皇后脾气大，国婚当日哭了一夜不肯皇帝进新房，是宁死不肯和一个大字不识的傻~子同房。正好皇帝也压根不觉得他是娶了个妻子回来，本来就没打算进房，还在找理由就碰到大小姐在发脾气，毫不留恋地拖拖踏踏着就走了，去找他藏在御膳房里做茶点吃的阿青。

　　等第二日哭得眼睛红肿的皇后见过他真人后，她倒有些后了悔，毕竟皇帝还是有一副能应付任何人的漂亮皮相的，睡了也不吃亏，因而多次派人去和皇帝说合。可惜大小姐还是觉得自己是受了委屈才得和这么个漂亮草包做夫妻，忍耐的语气透露在她身边的每一个人眼睛里。皇帝又不是真傻，本来就嫌弃她长得不如阿青半分好看又老是气急败坏的，对比起来更是觉得睡她还有睡后宫那些花哨玩意儿还不如睡阿青，至少阿青是不矫情的。

　　年轻的皇帝又不是个性喜渔色的纨绔子，多年来说是宠着嘉妃一个人，其实并不怎么入后宫。他对孩子没什么排斥，但也是觉得要生还是阿青生才好，若是要去睡那些妃子已经够让皇帝觉得恶心了，他也试着去和那些天真烂漫的地位低的宫妃接触过，过不了片刻还是败退回来，怎么也下不去手，深感是糟蹋自己，每每狼狈回来之后还要去找阿青倾诉自己的心情。连睡都不想睡，要是他的孩子从这些人腹中生出来的话——年轻的皇帝想想都觉得头痛，恨不得把那些连个影子也无的孽子打死在噩梦里。

　　阿青怀了孩子。阿青有了孩子。阿青的孩子会成为他的继承人。

　　这件事无论怎么听都十分美，皇帝总觉得是天地也知道他今年要将整个天下重新归入囊中的壮举，所以才安排这样美妙的巧合，因而即使延迟了一个月才出发来山谷里接嘉妃回去也没有过担心，深夜里还曾妄想过他们的孩子生出来会是更像阿青还是他，若是男孩子的话，长相还是像阿青好一些吧？皇帝对自己的长相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漂亮得过了头也不好，像阿青的话也许还更英气一些，太子应该是一个什么都很完美的健壮男孩子才好。

　　他仔细看着那婴儿眉目，什么都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像阿青的痕迹，也看不出来与他相似的地方。

　　也许是他太心急了，刚出生的婴儿当然还没有长开，他想看出来这孩子像谁是不可能的。

　　然而那婴儿肉肉的胳膊上套着阿青的银镯子，那是他还没有被世人发现坐上皇位之前送给她的生辰礼物，皇帝从来没告诉过她那是他早早去世的母亲遗物，只是告诉她让她好好收起来不要让人发现，因为那可能是先帝留给他母亲唯一的赏赐。那时阿青还以为他真是个除了长得好看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推拒不下收下来后就藏在了她房前的地里，直到他登基把她带到自己殿中才开始佩戴起来。

　　这镯子带在婴儿的胳膊上显得十分大，空荡荡的，怕是他再用力挥舞片刻就要滑落在包裹里了。

　　如果不是阿青生下来的孩子，她是不会把镯子套在他身上的。

　　但是阿青到底去了何处？

　　年轻的皇帝双目中难得出现了茫然神色，他放开了不经意间捏住了婴儿脸颊的手，退后几步，毫不犹豫地摔入了那一片白茫茫的仙境之中，一只黑色靴子还停在界限之外。

　　在国师惊得差点把皇长子扔出去又赶紧抱紧了扑过来想要拦住皇帝进去的时候，那黑发的漂亮年轻人笑了一声就轻松避让开，对国师道，“朕是真龙天子，你不是也说过邪魔外道在朕面前是无用的吗？那朕倒也想看一看，这是什么地方，难道连天下之主也不能入？”

　　他踏入仙境中的一只脚已经看不见踪影了，国师脑中拼命过了无数道家典籍，最后还是没想起来该怎么反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对他挥手示意了不要接近就将另一只靴子也跨过了界限，整个人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为了保障嘉妃名誉，皇帝是屏退了所有跟在他身边或明或暗的侍卫的，如今这山谷无人境之中，只剩下了国师和他怀中还在啼哭着的婴儿。

　　天天追打不孝徒孙都没觉得自己上了年纪过的国师大人，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该隐退让徒弟出来对付皇帝了。真龙天子难遇，千载难逢，真龙天子也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啊。他真的是老了，虽然能看出皇帝的形象正当灼烈之时，不可能就这么消失在这里，然而皇帝居然能毫不犹豫就踏进这古怪的地方去——他真的有把自己当成皇帝吗？

　　国师觉得自己还剩下的几根乌黑眉毛大抵也是保不住了。

　　正在哀叹之时，转瞬之间那白茫茫的云雾居然已经消失了。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用了点儿法术再去看时，面前的确实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山谷了，没有白色的云雾，一眼望去日光灼热，脚边唯有一些低矮的灌木丛，上面还沾染着晶莹的露珠，青青郁郁，十分喜人。肩背挺直的年轻皇帝立在不远处，怀中是个华丽裙摆身姿纤细的女人。

　　——不可能。

　　嘉妃没有死。星象明明是这么写的，她此时生命力应该旺~盛得很一如少年时，怎么可能在皇帝的怀里呈现出一副沉睡不醒的将死之态？那也许甚至都不是将死之态，而是个已经失去了气息的死人了。

　　皇帝抱着她稳稳地走回来，心情看起来挺不错，还在经过国师身边时用嘉妃埋在他胸前的长发逗了逗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哭泣的婴儿，立定在山谷出口处，打了个呼哨，片刻后侍卫们就跪满了山谷。他从找到嘉妃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打算过放手，仗着无人敢抬头看他光明正大地用自己额头碰了碰嘉妃冰凉的脸颊，十分和气地道要带着皇后和皇长子起驾回宫，嘴角是不带一丝杂质的纯粹的笑容，看得国师大人也觉得有些冷。

　　他早该知道，皇帝不是个正常人。

　　“国师还有什么话想说？你不是也觉得，嘉妃还没有离开人世？”

　　“臣没有话要说，陛下是对的。”

　　国师谦恭地低下了头，看着皇帝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开出山谷去，眯起眼睛用余光扫了还倒在不远处却无人注意的青衣文臣一眼，在袖中扣了个手势，看到有明白他意思的人将那身体也带着出了山谷，才悠悠地叹了口气，跟上了大队伍。

　　天命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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