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雪

作者:时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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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暗河


      也许是因为晕船的不适,斜坐着眯了会儿眼竟然做起梦来。又梦见小时候和姑姑在一起的日子,两个人都不会说话,她叫什么、从哪里把我捡来,都已无从得知。

      记忆里她总是咳嗽,断断续续,咳嗽声也和常人不同。梦到她临死前胸口衣襟上的血,乌紫深浓的颜色,她挣扎着似乎要对我说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发出模糊的呜呜声,不知是词句还是呜咽。

      还梦见那个总扎两只冲天辫、拖一管黄鼻涕的女孩,又来抢我仅有的一点点食物。

      她的名字叫作三改,比我大两岁,和我一样靠乞讨、偷窃、欺负更小的孩子为生。

      那三年里我曾殴打过无数比我孱弱的小孩,也曾被无数比我强壮的大孩子打过,那些人的面目都已模糊不清,只有她的面貌、名字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也许终此一生都不会忘记。

      每一次梦见过去的事,最后落幕的场景都是同样。又是那个初夏的夜晚,和现在一样,日头落下去后还有些寒凉。

      我好不容易讨到一张饼,三改却又来抢。我和她撕扯扭打,抓破了她的脸,咬掉她胳膊上一块皮。她恼羞成怒,抓着我的头发拖了两条街,一直拖到河边,把我的脑袋摁进水里。

      眼前一片黑暗,我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天光忽的又亮起来,河岸上站满了人,指着河面上的尸体议论纷纷。

      水里泡涨的尸体几乎成为其后几年我梦境里唯一的内容,每每在惊恐的尖叫中醒来,手足乱舞,脸上冷汗淋漓,以为自己还在水中。

      “瑟瑟,醒醒!”有人拉我的胳膊,睁开眼就见思思关切的面容,“你怎么了,做噩梦了么?脸色这么难看。”她掏出汗巾来替我擦去额上冷汗。

      我伸手抱住自己胳膊,触到凉滑的丝绸,这才觉得心中安定了些。“没什么,只是有些晕船。”

      思思露出为难的表情:“还没好?很厉害么?”

      我抬头望了一下前面船舱,透过窗格隐约可见场中跳舞的是细细。她刚换了一件金色的舞衣,璀璨耀目。“你就去跟吴老爷说,我整理一下妆容,马上就来。”

      “吴老爷倒没说什么,是嬷嬷让我来催催你。”她顿了一顿,迟疑道:“瑟瑟,你这样也不是办法,万一把客人惹急了,闹个鸡飞蛋打,吃亏的只会是你自己。你当初跟嬷嬷回来,就该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我知道。”我看着场中的细细,有些心不在焉。

      嬷嬷收留我时我八岁,虽然不懂大人的事,但也知道没有天上白掉馅饼的好事。要像嬷嬷一样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当然要冒一冒险、付出点代价,就像我去偷东西吃,也要担着被主人家发现毒打一顿的风险。

      思思在我身边坐下来,叹了口气:“做咱们这行的,的确是不光彩,但是不光彩不比饿死在街头强么?我当时也想过跑路不干了,但是一想到以前的日子,就觉得这点委屈实在不算什么。你看小小,跑出去才五天,还不是又自己跑回来了。”

      “我没有想过要跑。”

      “那你是嫌吴老爷太老么?梳拢最要紧的是讨个好彩头,吴老爷富甲一方,出手大方,待你又和气,还能有比他更好的客人么?小姑娘家都喜欢年轻俊俏的后生,我那会儿也是,但年轻俊俏有什么用呢?能当饭吃么?”

      她说的也许有道理。如果今日吴老爷换作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我或许不会这么不情愿。

      但也不完全如此。

      思思还想再劝,我不耐烦地站起身:“你先回去吧,我到外面吹吹风,一会儿就去。”不等她开口,径自打开后舱门走上甲板。

      湿润的河风呼拉一下迎面扑来,吹得裙摆猎猎作响。日间洛水上各类船只往来如梭,到了夜里就是花舫的天下,个个张灯结彩,船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映得河水也流光溢彩。

      只有走近了才能看到洛水的水流其实十年如一日,被穿梭的船只搅得浑浊,水面上漂满脏污泡沫,隐隐散出腥臭的气息。

      至今我仍记得那脏水呛进口鼻的味道。

      我曾无数次对自己说,如果当时我不把三改掀开,她就会把我淹死;如果我不用棍子戳她,等她爬上岸来一定不会放过我。但我还是会反复做同一个梦,一遍又一遍地梦见她泡得发白的尸体从洛水上缓缓漂过,发出腐烂的臭气。

      那年我七岁。没有人知道我七岁时便害死了一条人命,为了一张饼,或者说得冠冕一些,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

      花舫为了美观,栏杆做得既矮且细,只过膝盖。我倚栏站了一会儿,觉得不太稳当,刚要往后退,忽然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回头一看,却是细细。

      在我转头的一霎那,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古怪,但瞬间又恢复常态,挂起甜腻的笑容来。

      “瑟瑟妹妹好兴致,这会儿到外头来看风景,还穿得这么单薄,外头风大,仔细吹着凉了呀。”

      她又换回了之前那身红衣,与我身上一样的颜色。经过刚才亮相时的对比,她现在居然还有脸再穿?我瞄了一眼她坦胸露背的艳装:“要说单薄,姐姐穿得可不比我单薄得多,出来应该披件外衣的。”

      我本没有讥讽她的意思,她却突然变了脸色,冲上来对我胸口猛地一搡。我猝不及防,栏杆又低矮,差一点翻出栏外,只右脚脚尖勾住下面围栏,勉强稳住,上身却完全失了支撑,只得紧紧抓着她手臂。

      我整个人几乎就是挂在栏杆外了,不由有些慌张:“细细,你做什么?”

      她的脸完全失了平日的甜美,扭曲得狰狞:“一山容不得二虎,这个道理你都不懂么?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这莺语阁里只有我一个人能穿得红衣,以前是,以后也是!”

      我没有料到她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虽然处处跟她争,处处想压过她,却从未有过要害她的念头。情急惊骇之下,只想着要保命,两只手都抓住她胳膊,脚尖拼命向下伸去,只希望能勾得牢一些。

      她推我不动,发觉我右脚卡在两节栏杆之中,抬腿便朝我小腿踹去。脚尖本已绷得笔直,被她一踹,只听见咯啦一响,脚踝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楚,眼见是伤筋断骨。

      我痛得眼冒金星,更是死死揪住她不放。那华而不实的栏杆终于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齐根而断,随我俩一起落入河中。

      洛水的河水依然是记忆中咸腥的味道,混着泥沙。水下模糊不清,只觉得手里的细细在上浮,而自己在向下沉。她两腿并用拼命蹬我,可能除了右脚脚踝还有别处也断了,但我就是不放。

      这个时候我竟然又想起三改,想起那张饼,想起她在水中挣扎、既想抓住我的棍子又想避开的模样,和她浮在水上的尸体。

      细细不知道曾经有人因为我而死在这洛水里,如果她知道,兴许就不敢那么做了。这回我虽然没有了上次的好运气,但至少可以给自己找个垫背的,黄泉路上也不至于太寂寞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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