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之挽歌

　　伊迪丝是一条银色巨龙，坚硬的龙鳞覆盖周身，雄壮的身躯，双翼撑开遮天蔽日，金黄色的眼睛中燃烧着地狱之火，另所有窥视到的人心生恐惧，双膝发软。她是整个北部群山的王者，没有人胆敢涉足她的领土，因为大家都知道龙火是多么炙热可怕的东西，可以融化最坚硬的钢铁和屹立千年的山石。

　　但是此刻她知道正有一个骑士骑着俊逸的白马，踏入这莽莽群山之中。

　　她趴在几欲触及天空的悬崖上，俯瞰着连绵不绝的群山。那些大地的褶皱此刻都沉睡在暗淡的暮色里，安静得仿佛一首摇篮曲。

　　她叹了口气，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本来应该期待的，不是吗？

　　伊迪丝并不一直都是龙的样子，她也曾是个姑娘，说着人的语言，和人们生活在一起。但从懂事起她就知道自己是和别人不同的。她的眼睛是金黄色的，瞳仁竖长，脸颊上有大块大块粗糙的暗灰色皮肤，头上还生着两只角。她和自己的寡妇母亲安静地生活在村子边缘，没有孩子愿意和她玩，就连大人们也不太愿意和她接触，怕被她传染成可怕的怪样子。

　　她也听说过龙，那种神秘而恐怖的生物，它们的到来会另群山崩塌，桑田化作焦土。它们喜欢黄金珠宝，喜欢掳掠美女然后残忍地吃掉，也喜欢享受人类的膜拜。唯有那些勇敢的屠龙骑士们可以与这些古老的怪物抗衡。如今的龙已经不多了，没人知道它们栖息在哪里，也没人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再次肆虐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

　　然而她从未想过自己和龙会有什么关系。她只是默默地和母亲一起纺线织布，赚一点微薄的口粮。她从小就知道她不能像其她姑娘那样穿颜色艳丽的裙子，不能不戴头巾就出去，也不能大声说话。因为每当她这样做，就会收到一些惊讶、恐惧甚至厌恶的眼神。那些眼神只是一瞬，很快便会转开，人们在尽力掩饰自己看到古怪东西时本能的厌恶，但伊迪丝还是能敏感地捕捉到最微妙的情绪变化。

　　她知道不能怪别人，如果她是别人，恐怕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她于是尽量不出门，在家里帮母亲做家务，学习纺线技术。她的母亲也不爱说话，甚至显得有些疏离。但她知道母亲是疼爱她的，不然也不会在睡觉的时候轻声哼唱摇篮曲哄她入睡。

　　伊迪丝轻轻地哼起那首曲子，但是现在从她嘴里传出的不再是动听的歌声，而是低沉可怕的吼声。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呜咽，那个穿着缀满珍珠的漂亮裙子的美丽少女惊恐地缩起身体，漂亮的宝蓝色眼睛里含满令人心颤的泪水，却迟迟没有落下。她一直都没有哭，哪怕被粗暴地扔在地上的时候，也没有流泪。

　　伊迪丝回头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她嫉妒她，因为她那么美丽，那么富有，生来就是被众星倾慕的明月，高岭上最娇艳的一朵玫瑰。她是北方王国的公主露娜。

　　一位温柔而坚强的公主，多次亲自出城接济因龙火肆虐而逃离故乡的难民，她的美名已经传遍了整个北方王国。

　　伊迪丝哼了一声，重新将视线投向繁星密布的天空。

　　真是一个迷人的夜晚，就像她初次遇到克里斯蒂安那晚一样迷人。

　　那年月里，瘟疫突然肆虐了整个村子，人们不断死去，母亲们失去了孩子，孩子们失去了父亲。在恐惧的侵蚀下剩余的村民陷入绝望，相信是有女巫施了巫术。他们太害怕了，急需找到一个承载一切悲伤、痛苦和恐惧的对象。于是理所当然地，他们的仇恨蔓延向了伊迪丝。

　　她长得那么奇怪，性格也那么奇怪，又不说话，看人的目光总是冷冰冰的。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她的母亲跪在村长面前苦苦哀求也没有用了，人们将母亲拖到一边，用最粗的绳子粗鲁地捆住了伊迪丝的双手。伊迪丝大声哭着，声嘶力竭地哀求着。可是她的声音那时候那么微小，抵不过村民们齐声发出震耳欲聋的“烧死她！烧死她！烧死她！”

　　她被拖曳着，身体划过粗糙的地面，手肘和膝盖都磨出了血。她哭得满脸泪痕，看起来更加奇怪了。人们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浓浓的仇恨，好像恨不得要剥她的皮，拆她的骨！

　　伊迪丝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这么讨厌她？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她长成这样，也不是自己选的啊？

　　柴薪已经高高堆了起来，周围的人们手中都举着火把，映照着一张张修罗一般扭曲的面容。她被帮到柴薪正中的木柱子上，火焰燃烧的热气吹起了她的头发。

　　她抬起头，看到天上群星那么美丽。而她却要被烧死了。

　　她害怕得不行，哭得肝肠寸断。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可怜她？为什么没有一个人为她说话？

　　那一瞬她的恐惧化作憎恨，憎恨化作愤怒。她绝望地吼叫起来，一时间现场竟有了一瞬的安静。

　　不知是不是幻觉，村民们仿佛听到了一声古老而恐怖的龙吼。

　　但是短暂的寂静后，喊声再一次冲天而起。烧死她，烧死她，烧死她。好像只要烧死她，瘟疫就会停止，那些死去的亲人就会复活。

　　当火把从四面八方迫近，忽然间一道清朗的声音撕裂混乱，“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就是在那个时候，伊迪丝看到了他。

　　银甲骑士高高地坐在黑色骏马上，俊美的面容凌厉而高傲。他的身后跟着一队士兵还有几名医者打扮的人，随着他冲入狂暴的村民之中。

　　那男人是北方王国有名的骑士克里斯蒂安，他带来了国王派出的医者，前来援助被瘟疫侵蚀的村庄。他痛斥了村长和村民的愚昧，说女巫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他的话那样锋芒毕露，掷地有声，另得刚才被仇恨蒙蔽理智的人们逐渐安静下来。

　　骑士爬上柴堆，站在了伊迪丝面前。逆着光，他好像是从天而降的天使，解开了她的束缚，对着她伸出手来，擦了擦她脸颊边滑下的泪珠，毫不在意那片粗糙的灰色皮肤。

　　“别哭了，没事了。”他怜惜而温柔的笑容落在伊迪丝金黄色的瞳仁里，那一刻，伊迪丝愣愣地，像个傻瓜。

　　村子已经待不下去了，母亲于是去求骑士大人，带她的养女离开，去王城中讨生活。克里斯蒂安犹豫了片刻，转向伊迪丝，语气还是那样温柔，没有半分面对村民们的严厉，“你愿意和我走吗？”

　　伊迪丝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像一段不真实的美梦。

　　她坐在那匹高大的黑马上，搂着克里斯蒂安的腰。他们驰骋过平原山麓，带着医者们经过一个又一个村落。她是以侍女的身份跟在他身边的，但他从来不曾使唤过她。相反，他却处处照顾她，在寒冷的山野里给熟睡的她盖上自己的斗篷，在缺少粮食的时候将自己的留给她，谎称自己已经吃过了。

　　克里斯蒂安完成了国王交代的任务，打算带着伊迪丝回王城了。他们经过一座繁华的城市，在那里，克里斯蒂安带着伊迪丝去逛市集。伊迪丝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也没见过那么多售卖的东西。她眼花缭乱，嘴巴都合不上。看着她的样子，克里斯蒂安低声笑着，眼神里带着宠溺。

　　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很可爱，虽然她的外表有些奇怪。临行前她母亲告诉他这个女孩是她在山里捡到的，大概是个弃婴，从小孤独，没有朋友。回想起他刚刚到村里时少女那绝望害怕瑟瑟发抖的模样，另他对伊迪丝升起一种深沉的怜惜。

　　他注意到伊迪丝一直盯着一个服装店里面那些有泡泡袖的女装看着，又瞥了眼少女身上粗鄙破旧的裙子，于是拉起伊迪丝的手，大步带着惊愕的她走进了那家店铺。

　　整整一个上午他几乎让伊迪丝试遍了所有的裙子，给她买了三件最好看的。伊迪丝吓得一直摇头，却被他揉了揉头发。

　　”我喜欢看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后来，他又带着伊迪丝去酒馆吃了好吃的炖鸡，还有甜甜的巧克力蛋糕。伊迪丝从来没有吃过这些东西，吃得满嘴都是，毫无淑女形象。克里斯蒂安笑着递给她手帕，看她擦不干净，便亲自帮她擦起来。

　　温柔的触碰，另伊迪丝心脏狂跳。她报赧地垂下头，脸上一阵阵发热。

　　就快要到王城了，最后一晚他们错过了借宿时间，只好露宿荒野。篝火前，伊迪丝坐在克里斯蒂安身边，听他说着王城里的样子，还说到了那位美丽的露娜宫主。骑士的表情在那一瞬有着微妙的变化，眉梢眼角都溢满了深深的思念。

　　她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快，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是低低叹了一口气。

　　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克里斯蒂安低头问她，“怎么了？”

　　她抿抿嘴唇，“我去了哪里，也会被当成怪物吧？”

　　克里斯蒂安微微皱眉，然后又笑了起来，用坚毅的声音说，“谁敢说你是怪物，首先得问问我的剑！”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有些局促地拨了拨耳畔的发丝，“我怕我会给你丢脸。我什么也不会。”

　　“怕什么，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成天就知道喝酒闹事，脸早就丢没了。”

　　笑闹了一会儿，伊迪丝抬起头看向克里斯蒂安。银色的月光落在他褐色的发丝上，好像流动的水银。他的侧脸轮廓那样精致，弯起的眼睛在看向她时那样温柔，没有半丝厌恶。

　　在那一瞬，伊迪丝忽然明白，自己爱上他了。

　　那晚骑士听着她哼唱的摇篮曲，渐渐睡着了。伊迪丝无比眷恋地望着她的初恋，仿若偷窃一般，迅速而轻盈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侧着身躺在他旁边，看着看着，也不知不觉睡了。

　　然而清晨她却被一声大叫惊醒了。

　　那叫声是克里斯蒂安发出来的。她困惑地睁开眼睛，抬起头。

　　身体不大对劲，怎么觉得沉甸甸的？

　　克里斯蒂安满面惊恐，不停后退，手死死握着剑，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她莫名其妙，于是张口想要问：你怎么了克里斯？

　　然而她的话出口，却成了一声低沉恐怖的吼叫。

　　她顿时睡意全消，抬起身体。她发现大地在迅速离去，克里斯突然变得那么渺小，好像一只小猫一样渺小。而她投在地面上的影子……

　　巨大的三角形头颅、直刺苍空的双角、覆盖着银色鳞甲的身躯、还有那遮天蔽日的双翼。

　　她抬起手，却只看到了锋利如刀的利爪。

　　“恶龙！！！你把伊迪丝怎么样了！！！”克里斯强作镇定的声音突然将她拉回现实，她看到骑士已经抽出了剑，瞪着她的目光那样冰冷，充满恐惧和厌恶。

　　不！不！不！

　　伊迪丝张口大声喊着：我就是伊迪丝！我就是伊迪丝啊！

　　可是她的声音全都变成了恐怖的嘶皞，在旷野中回荡着，惊飞了无数的雀鸟，就连林中的野兽也吓得四散奔逃。克里斯蒂安在她的“怒吼”中向后退了两步，却仍旧咬紧牙关，与她对峙着，“你是不是把伊迪丝吃了！你这畜生！”

　　然后，克里斯蒂安挥起长剑，向她冲了过来。

　　他要杀了她。

　　她惊恐地后退，每走一步大地都在颤抖。她伤心又害怕，终于展开双翼，挥动起来。暴旋的风在她的手臂之下穿流而过，化作强悍的洪流，将她硕大的身体托起。她从未飞翔过，但是某种本能还是带着她冲向了那辽阔空旷的天空。

　　她逃了。

　　高处的风清亮而干净，白云在身边重重推开，大地在脚下无尽延展。她惊骇而困惑，但这飞翔的感觉又是那么自由美好，她也不知道自己飞了多远，最终在一座荒凉的高山上落了下来。她的着陆十分笨拙，撞碎了几块山石，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很疼。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就着最后的日光，她来到山中一片湖泊旁边，探头向水中望去。

　　在那一刻，她的人生结束了。

　　因为她不再是人了。

　　不……或许她从来就不曾是人。

　　她是龙。

　　很久以后，她才从一个被她抓来的吟游诗人那里知道，有这样一个传说。据说很久以前的龙都有变化成人的能力，它们的力量太过强大，而且日渐傲慢，亵渎了远古的神明。于是神给了它们这样一个诅咒：所有的龙在成年之前都是以人的形态存在世间，直到它们爱上了一个人，便会变化成龙的形态，再也不能重回人形。

　　伊迪丝不明白是怎样扭曲的神明才会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惩罚冒犯他的人。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传说里的龙斗那样愤怒，那样邪恶，为什么他们都要抓走美丽的公主或少女，无论如何都不放她们离开。

　　那是它们在绝望中犯下的罪行。

　　伊迪丝再也没能见到克里斯蒂安，每一次她尝试接近王城，总会遭受到人们的抵抗和攻击。那些着火的箭虽然不能真的伤到她，但也弄得她很痛很痛。她一次次在城外呼唤克里斯蒂安的名字，但已经没有人能听得懂她的话了。

　　绝望中她回到了自己长大的村庄，去寻找她最后的慰藉——她的母亲。

　　然而当村民们在极度的恐惧中四散奔逃，当她的母亲在她的追逐中狂奔摔倒，老泪纵横瑟瑟发抖地爬在地上，试图远离她。她才终于明白。

　　她什么都没有了。

　　伊迪丝留下了一滴眼泪，那滴眼泪在滴到地上之前就蒸发掉了。她挥起双翼，离开了村子，在苍茫的群山中盘旋几圈，悲鸣一声，终于飞向遥远的北方。

　　几年后，整个北方王国上上下下都传遍了，北方群山中的银色恶龙到处作恶，烧毁村庄良田，掠夺少年少女。

　　其实很多传闻中的事都不是伊迪丝做的，一些强盗打着她的名号到处洗劫，而人们也乐意相信。但她也并非完全无辜，如今的她住在一座悬崖上，孤独令她的内心充满了愤怒和恨意。当她得知她的母亲悄悄病死了，村人在三天后才发现她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后，她的恨意爆发了。她第一次喷出了龙火，那火焰蔓延了整个大山，另方圆百里化作焦土。

　　她亲手毁掉了自己童年的家园，望着那漫山遍野的火焰，她竟也哭不出来了。

　　后来她的恶名越传越广，愤怒令她的性情更加扭曲。她故意飞过那些村庄上空，恐吓那些胆敢说她坏话的人们。那些人为了平息她的怒火，献上自己村子里最可爱的少女，传出去就成了被她强行抢走。她甚至都没有碰那些少女一根手指头，不过是抓着她们飞出去几里，将她们放在另一个村子里便离开了。

　　那些人说她好色，可笑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她是个姑娘。

　　毕竟有谁会在意龙是什么性别呢？

　　后来，她终于听到了克里斯蒂安的消息。他与公主露娜订婚了。

　　那天整个北方群山中回荡着愤怒而悲伤的龙吼，所有山区附近的村庄中的人们都在她的吼声里吓得肝胆俱裂。

　　那晚之后，伊迪丝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再见克里斯蒂安一面，毕竟，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之外，唯一一个给过她温情的人。

　　她趁着宫主露娜出城救济难民的机会，将她掳了来。然后她就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她深爱的男人。

　　终于，马蹄声近了。她垂眸看着骑士一点点攀爬着陡峭的岩壁，一点一点接近她。他那么努力，那么坚持，就好像迫不及待要见到她一样。

　　这样的想法令她有点想笑，但龙是不会笑的。

　　克里斯蒂安站在了她的面前，他的头发比以前长了点，但面容依旧那么俊美，身姿依然那么挺拔，拿剑的手依然那么沉稳。

　　他曾用那只手轻抚过她的面颊、她的头发。

　　克里斯蒂安看到露娜的一瞬，明显松了口气。他用森冷的、带着杀气的眼神盯着伊迪丝。

　　伊迪丝惊觉自己的心口还是会痛，哪怕过了这么多年。

　　克里斯蒂安没有说多余的话，可能他以为龙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吧。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和仇恨，大概他仍然以为是眼前的恶龙吃掉了伊迪丝、祸害了整个王国，还绑架了他的爱人。

　　而伊迪丝也没有说话，她知道不管她怎么说，也不会有人听得懂了。

　　骑士脚踏岩石，如利箭一般冲向她。锋利的剑无法穿透她天然的盔甲，她生满锋利鳞片的巨尾一扫便将他拍飞出去。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更多的喊杀声，显然克里斯蒂安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了一整只军队。

　　无数的箭矢如暴雨般落下。伊迪丝感觉身上又痛又痒，十分难受。但她不想理会其他的人，于是不耐烦地喷出一口龙火。那些士兵马上四散奔逃，来不及跑的便也都被炙热的火焰吞噬。伊迪丝转过身，重新面对着克里斯蒂安。

　　骑士显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为了救出公主，他愿意献出生命。

　　他再一次冲向伊迪丝，剑锋与龙鳞撞击出四溅的火花。伊迪丝很小心，生怕真的伤到他。她抬起眼睛，看到蔓延至地平线的银河。

　　这场闹剧，要怎样收场呢？

　　她珍惜着这场单方面的战斗，珍惜克里斯蒂安手中的剑每一次与她身体的接触。这是他们两个人能够离得最近的距离了。

　　尽管她非常小心，克里斯蒂安身上还是挂了彩。龙的力量毕竟太强大了，凡人哪里会是对手？

　　剑雨又一次袭来，她已经懒得再去管了。最后，当克里斯蒂安大吼一声，举起长剑以同归于尽的态势冲向她，她忽然犹豫了。

　　是的，她最初是打算杀死他，或者至少和他一起死。她得不到的人，别人也别想得到。

　　可是现在，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想起了克里斯蒂安对她说“不要哭，没事了”，想起了克里斯蒂安擦去她嘴角的巧克力，想起了克里斯蒂安揉乱她的头发。

　　他毕竟曾经对她那么好啊。

　　噗嗤一声，剑锋穿透了龙鳞，贯穿了她炙热的心脏。

　　那是她身上最脆弱的一处，多数时候都被她牢牢保护在双爪之间。但是这一次，她忘记了。

　　她睁大眼睛，发出一声震慑骨髓的嘶皞。她扬起修长的脖颈最后一次看向天空，那一轮明月静默地对着她的悲鸣。

　　然后，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整个山峦和大地都在颤抖。

　　她感觉身体中的热在迅速流失，无穷无尽的冰冷从四面八方将她重重包围。她听到人们在欢呼，庆祝着她的死亡。

　　她抓着最后一缕呼吸，最后一次睁开眼睛。金黄色的瞳仁倒映着骑士与公主拥抱在一起。

　　她想唱歌，想唱那首摇篮曲，可是从她的鼻息间哼出的，只有难听的低吟。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一滴眼泪滑下，还未落地就被蒸发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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