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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庭轩转到后院自己单独居住的一幢西式洋楼,身边的亲信范德贵和张川已经在书房外的小客厅里等了好些时候了,一见他回来,急忙迎了上去,跟着进了书房。有老妈子接过庭轩脱下来的外衣,又绞了滚烫的手巾把子来,庭轩擦了一擦,才道:“别拘着了,都坐吧。”
范德贵将一本帐簿放到书桌上,摊开来,道:“您看看,是这个月,几个地方汇总的帐务情况。”另有一个老妈子沏了茶进来,接过庭轩撂下来的手巾,屏声敛气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庭轩坐在靠椅上,微微转动了一下脖子,道:“哎呀,好累!帐簿先放在这儿,你就先捡要紧地说吧。”说着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范德贵也不敢怠慢,便道:“船运公司、码头,还有赌场的赢利情况比上个月增长了两成,贸易公司也还好,也增长了一成,只在收购和华纱厂方面出了点问题,本来老头子已经答应了,可那家的少爷又跳了出来,说是还要再添十万块大洋,我私下打听了一下,坐地起价的原因是某个军阀看中了那块地皮,据说已经开出了更好的价钱,所以我也没敢轻举妄动,只来讨老板的示下,看看是不是要上些手段?”
庭轩睁开眼睛,拿起桌上的青瓷盖碗,慢慢地地抿了一口,向张望才笑道:“现在外面都说,贵二爷这两年上了年纪,行事越来越谨慎,胆子也越来越小了。川哥,你看是不是呢?”张川只是笑着,不敢随意回答。范德贵本来是坐在书桌前方的一张沙发上,听着这话,不由得绷直了身体,僵硬着脸,不知是该笑,还是不该笑。
庭轩走了过来,拍了拍范德贵的肩膀,道:“贵哥,咱们能叫别人这么捏把着吗?什么军阀,在上海滩,就是天王老子,只要是我们唐家看中的东西,别人就是再有想法,也只能干瞪眼瞧着了。贵哥,我这话说地够明白了吧?去跟和华纱厂的老板说,现在价钱跌了两成,以后每拖一天就再跌两成,他要是想一分钱也拿不着就随他的便,反正我到时候是要收房子收地的。想和唐家对着干,哼,也不掂掂他自己有几个脑袋。给他三天时间,让他认真仔细地考虑考虑,看看他是留着命把钱留在自己手里保险些,还是让那个败家子给败坏了合算些。”
范德贵点了点头,道:“倒底是这两年上了年纪,胆子也越来越小了…我…”
庭轩笑道:“你上了年纪,不是胆子越来越小,而是学地越来越滑头了。原是老爷子说要规规矩矩地做生意,唐家如今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凡事都是维护个体面,不能再用从前的办法硬来了。其实这点小事,你早就知道该怎么处理,却害怕违背了老爷子的意愿,将来出了仳露不好收拾,所以非要从我嘴里讨出个明确的答复来罢了。”
范德贵后背上冷汗涔涔,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讪讪地笑着,嗫嚅道:“哪里…哪里…”这位四少爷已经今非昔比,越来越不可小觑,以后更得小心做事了。
庭轩向张川笑道:“你看贵哥的样子,我不过是说了两句玩笑话,何至于那个样子?咱们自家兄弟,有话敞开来说,倒也不必放在心上的。”
张川笑道:“如今是四少爷掌家,我和贵哥都是由四少爷一手提拔到这个位置上来的,只想尽心尽力地给四少爷办好事情,一点也不敢怠慢的。平常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两个商量着就能办的,也不敢来搅扰四少爷,如今上海滩的局势变地太快,有些事情我们两个拿捏不准,必得跟您请示了才能去办,如今老爷在庐山修养,我们可就您这一个主心骨呀。况且,也不能让人家说唐府里出来的人眼里没了上人,坏了规矩呀。”
庭轩笑道:“川哥真是一张好嘴,说地我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范德贵暗暗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长吁了一口气,也端起盖碗来喝了一口茶,方觉得气息渐渐地平稳了。
张川笑道:“我这是给自己打个圆场罢了。四少爷,谢五爷前两天托人来央求,能不能借我们的码头运点私货,他自己的地盘最近让巡捕房盯地正紧,有些不太便宜。”
庭轩收敛了笑容,微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又是那个刘震华吗?”
范德贵在一旁道:“不光是码头,就连几个堂口的赌场也被他盯地很紧,四少爷,我们是不是该…”
庭轩猛一摆手,道:“哎,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这么年轻就提起了探长,自然是有些能耐的…况且,我们还不清楚人家的路数,也不知道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究竟是烧给谁看的…毕竟还没惹到我们的头上,何必做第一个出头鸟呢?且等着看看再说吧…川哥,你去打听一下这位刘探长的喜好,选个合适的时机,就说我想请他赏光吃个便饭。噢,对了,说起私货来…我心里面正有个较量,怎么我恍惚听说云南那边的货源出了点问题?”
张川沉吟片刻,才道:“我们还好,据说是谢五爷那边的已经断了,如今也不过是想借着码头的引子想跟我们拿点货。”
庭轩微微一笑,道:“其实我也不想在这方面投入太大的经历,只不过前些时候老谢抢地太厉害了,我少不得才跟他老人家争了一争,如今得给他老人家这个脸面,按我们给Mr.庄森的价钱给他,而且要给他最好的货。”
范德贵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在这个关口卡他一下子压压他的气焰呢?四少爷刚掌家的时候,他可是最嚣张的,第一个跳出来为难四少爷,我现在想想还有气呢。”
庭轩却意味深长地道:“贵哥,难道你忘了,谢五爷的堂口可是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交叉地上,几乎属于两不管的地界,所以他这些年才浑水摸鱼地赚了不少钱。如今,他老人家的年纪大了,没有子嗣,只有两个徒弟也是有勇无谋的,而且相互之间为了争夺老谢的位置,已经形同水火,我看老谢也是有些灰心失望的样子。所以,我打算在这件事上再做做文章,就算争不到老谢的地盘,也要争到我们走货销货的权利,这样一本万利的事情,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不由得范德贵和张川纷纷地点着头,笑道:“还是四少爷想地长远想地周到。”
本来唐涪一病,指定了那么一位文质彬彬的少爷接班,不光是外人,就是跟随唐涪多年的底下的人也在坐望旁观,可是这位四少爷上台来排除阻力,干脆利落地办了几件漂亮的事,不由得渐渐让收起了轻视之心,这几年来更是变地坚决果断,心狠手辣,竟比当年的唐涪有过之而无不及,底下人最后只剩下害怕与战战兢兢的份了。
三个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公事,范张二人见庭轩有些倦意,相互使了眼色,便尽快议完后退了出去。正巧庭轩的亲身随从董平和吴迁也在外面候着,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范德贵道:“四少爷已经很累了,你们不如…”却听得庭轩在书房里道:“叫他们进来吧,早议完了,我晚上还有旁的事呢。”
董、吴二人向范、张二两人施礼后,方推门进去,只看着庭轩立在窗前的一个背影,褐赭色的起士林窗帘只用两根淡黄色的双穗丝绦松松地吊在了两边,仿佛舞台上的大幕,一出戏剧刚刚开始,锣鼓丝弦,此起彼伏,然而底下看热闹的人却是忐忑不安,因为不知道今天的这一出的结局,究竟是喜还是忧。
董平低声道:“四少爷…”庭轩没有应声,董平只得继续道:“听说那边已经派人进来了。”好一会儿,庭轩冷冷地道:“他们还是这么不消停吗?”董平看了吴迁一眼,吴迁忙道:“我查过了,最近府里倒是进了几个人,添了几个听差,长贵,李金荣,冯光…分别在门房帐房上,花匠里添了个丁福,厨房里请了个专做云南菜的厨子赵允,这几个人的背景似乎都没有什么问题…噢,太太还给瑶小姐请了个保姆,叫什么来着?噢,叫周素梅,是余妈的一个远房亲戚的老乡,应该也算是可靠的。
庭轩单手轻抚摸着下巴,半晌,又道:“倒是防不胜防呀。也许并不在府里,而是安插在生意上…算了,这样的人进来,必然不会一直消极静待着,一定会有所行动,等他们露了马脚再说吧。”董平急道:“这回儿可不能再让他们得了先机,我和吴迁商量过了,一定要先把这个人揪出来,不能象上次那样…再让您遭遇不测…”
庭轩回转身来,重新回到书桌前坐下,打开最底下的一只抽屉,取出一个蓝色丝绒的小盒子,“啪”地一下翻开盒盖,里面只放了一只绿色的翡翠玉手链,颗颗并排,如人食指肚般大小,莹莹碧水,玲珑剔透,底下悬挂着一枚白色的玉蝴蝶,却茫茫霜雪之中隐约反射出丝丝缕缕的油油绿意。顶普通的一挂手链,是他从那个消失的世界里带回来的唯一的东西,也是全部的记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仿佛此刻从窗外吹来的风,吹过以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什么都没留下,他丢掉了那一段过往的经历,也再想不起,曾经发生的事情,曾经遇上的人…
吴迁低声道:“四少爷…何不一不做二不休…”
庭轩摆了摆手,道:“我们毕竟是怀疑,人家安排地这么周密,我们若不是抓着确凿的把柄,又怎么能堵地上这悠悠众口…毕竟,我也不想令母亲为难… 不管怎么说,表面上还是一家人嘛。”说完,却轻轻地冷笑了一声,仿佛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
吴迁又道:“四少爷就是太仁义了,头两年让人害成那样,整整大半年的光景没了消息,弟兄们恨不得将整个北京城翻个底朝天,不光自己着急,回来也没法跟老爷还有家里的太太小姐们交代呀,可只有他却一副不急不慢作威作福的样子。幸好老天爷眷顾,四少爷被人家金小姐给救了,平安无事送回家来,对他也还是客客气气好模好样地待成着,我就是想不通嘛…”
半晌,庭轩才笑道:“因为有太多的事情搞不清楚,我们若轻举妄动,一切就会沉入大海,永远没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可是我却想着,要把从前失去忘记的一切…都给找回来…”
有时会从梦中惊醒,背上蜿蜒着冷寂的凉风,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心底深处只是一种挣扎纠缠的烦躁与不安,因为在刚刚过去的梦里,黑漆漆的一团模糊的阴影,紧紧地盘旋在他的周围,不论他怎么努力,却是亦步亦趋地相随,他有一种预感,只要赶走那团阴影,一切就可以如拨雾见云般地明了起来。然而,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的无能为力,任由他踢踏翻腾,那清醒的一刻始终躲在阴影的身后,狰狞地撩着阴森可怖的冷笑,看着他的软弱与沮丧,就是不肯让他一探究竟。他的生命被砍折了一段,再也寻不回来了。
仿佛有人在唤着他,然而叫地却不是他的名字,他也看不清,殷殷唤着他的人究竟是谁…这样的梦常常会来,醒来后却是无尽的惆怅与不安。
董平看着庭轩发呆的样子,轻轻咳嗽了一声,道:“那个…四少爷,宋小姐那边的花,还要继续送吗?”
庭轩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半晌才醒悟过来,笑道:“只要她还在上海一天就送一天,我唐庭轩争的就是一点面子嘛。”
其实,他被那悬而未解的迷团折磨着,渐渐地失去了高兴的能力,似乎一切都无法引发他的兴趣与快乐了。如今所做的一切,似乎是按照他从前的行事作风应当那么做的,只是,他偶尔也会想着,这样所谓的潇洒,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为了满足心理上的虚荣,维护体面上的自我膨胀罢了,仿佛缺少了些什么。
好象几年前追求的那一个女学生秀水,本来打算玩玩就算了的,然而小家碧玉的女孩子自有些不开化的羞涩,这才激起了他的怜惜之心,施展了些手段,终于弄到了手,没想到却被缠上了,他渐渐地厌烦了,也不过半年的光景就撂开了。
后来想起来,也只深深地诧异于那样文雅娇弱的女孩子竟有那样执着狂暴的感情,简直令他惊奇,但是男人与女人毕竟不同,男人的感情,不过是逢场做戏而已,新鲜劲一过,就没有意思了,因为还有更好的在等着他。
他又遇见了宋宜岚,不惜一掷万金,闹地满城风雨,按照他以前的脾气,自然是不肯罢休的,然而宜岚很委婉地告诉了他有未婚夫的事,他也没有觉得特别地生气,后来又见着了那未婚夫沈其峻,也没有特别地嫉妒,似乎已经很无所谓了。
他惧怕自己这种反常的变化,所以当从三姊维秋口中得知宜岚又来上海了,他便下意识地强迫自己顺着从前的脾气继续对宜岚展开了攻势,每天送上一百枝红玫瑰,也不署名,也不见面,更没有电话,并不是追求那欲擒故纵的效果,是因为他有些拿不准,自己这样做,究竟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是因为日日发生却从来没有降临到他身上的爱情吗?他无法想个透彻明白,因为根本懒地去想。
上海来到了黄梅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败的气味,云头压地很低,灰暗浓重的色彩涂满了屋后的背景,所有的树木花草都无精打彩地立在院子里,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
一个丫环借着湿嗒嗒的底子用一把大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院子中间的那条石板路。一个拎着行李的听差走进月亮门来,笑道:“彩霞,二老爷回来了。”彩霞急忙将扫帚掩藏到一棵冻青的后面,笑吟吟地立在一旁,二太太韵琴陪着风尘仆仆的丈夫唐济跟着进来,皱着眉道:“这上海的天气真是要不得,正良,你是先洗澡,还是先去女儿房间里去看看他。”
唐济笑道:“我去了香港近一个月,没有了管束,不知道唐维瑶在家里闹成什么样子呢?”彩霞笑道:“瑶小姐正在屋里写字呢。”唐济略微一怔,旋即笑道:“还有这等出人意料的事?我却不信。”说着,便将头上的礼帽摘了下来,递到夫人手中,径直向维瑶房间走去。
廊上静悄悄的,只有一只红嘴绿鹦哥正在无聊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见有人来了,突然高声叫道:“彩霞,倒茶…”不禁吓了唐济一跳,笑道:“这东西,真的是越来越象它的主人了。”没想到那扁毛动物却长叹了一声,仿佛在感叹日子艰难,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的意思。
韵琴跟在丈夫身后,向屋里望去,只见昏沉沉的光线里,在桌上点着一只碧绿荷叶盖电灯,温暖的灯光环绕在桌边人的身上,倒别有一种安逸自在的静谧。
维瑶很乖巧地坐在永恩的膝上,手执着一杆狼毫,姿态端正地俯在案头描着大字。永恩低声嘱咐道:“这个‘捺’的收尾处一定不要松笔,哎,对了,就是这样,好极了。”维瑶听的这样一声称赞,回过脸去,笑道:“这次真的很好吗?”永恩歪头故作认真地又重新审视了一番,方道:“倒是不错,很有进步了。”
唐济似乎不能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笑道:“唐维瑶,想不到你竟然修身养性起来了。”维瑶这才发现父母亲就在门口的屏风处站着,急忙跳了下来,张开双手向唐济扑了上去,叫道:“爹爹,你总算回来了,可把我给想坏了。”唐济一把抱了起来,亲了亲脸颊,方道:“把我的小公主给想坏了可不成,要怎么罚爹爹作为补偿呀?”
维瑶却不象以往的撒娇索要礼物,硬拉着父亲到书桌前,笑道:“爹爹,你看,素梅教我写的大字,这三个‘唐维瑶’够不够气派?”韵琴在一旁笑道:“素梅是大嫂替维瑶请的保姆,原先那一个让维瑶给吓跑了。”维瑶一撇嘴,道:“爹爹别听妈妈的话,怎么不见素梅给我吓跑呢?还是那些人本身的问题。”
唐济自然知道自己女儿折磨人的秉性,倒对这个能坚持一个月的素梅有些好奇,便很注意地歪头看了一眼,不由得一怔,立刻呆住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怎么称呼?是本地人吗?”
永恩第一次见到唐济,倒底是做了多年的外交官,是个很温和儒雅的中年男人,不禁想起其峻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尽管心中五味陈杂,还是很平和地应道:“我叫周素梅,是从北京来的。”
唐济点了点头,待要再说些什么,维瑶却捞起桌上的宣纸擎到父亲眼前,笑道:“爹爹,你瞧瞧,倒底好不好呀?”唐济应付着女儿,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这趟回国来,还没呆上几天,唐济便又去香港参加了一个外交年会,如今才算得空和亲戚们走动走动,连番几次的大宴小请,折腾地夫妇两人有些吃不消,只得由庭轩在前面挡着,推辞了不少,倒也闹了一个多星期,才算安静了。
唐济怕夫人不高兴,便道:“在国内就是这些人情世故最繁琐,部里已经下了通知,我已经被委任驻英的大使,等咱们去了英国就好了。”
韵琴正在梳妆台前拆着耳环,从镜子里向丈夫道:“我并没有怎么样,虽说这些年被你宠坏了,可还知道个轻重缓急,况且都是自家亲戚朋友,咱们难得回来,自然是少不了一番热闹的。”
彩霞沏了茶进来,韵琴便道:“维瑶呢?”彩霞端了一杯到梳妆台来,笑道:“和素梅两个在隔壁房里看书呢。”说完,便带上门出去了。
唐济突然笑道:“看不出这个保姆倒还有些办法,能把我们家的小麻烦收拾地服服帖帖的。”韵琴褪掉了首饰,到沙发边和丈夫坐在一起,单手挽住了唐济的胳膊,另一只手抚摸着他两鬓的几根白发,靠在了他的怀里,低声道:“正良,谢谢你。”
唐济亲吻着夫人发间的芬芳,静默了一会儿,才道:“是我对不起你才是。”
韵琴直起身来,捂住唐济的嘴,道:“你千万不要这么说,我知道是你想方设法地让庭轩安排我跟女儿见面,那么多年了,她都已经那么大了,出落地是亭亭玉立,一看就是被父母娇宠溺爱的孩子,我原来还担心着他…会不会因为恨我,而慢怠了孩子。”
唐济握住夫人的手,将她额前的一缕乱发轻轻地抿了上去,笑道:“你不打算告诉她吗?不过说出来恐怕她也不会相信,自己的亲生母亲竟然如此年轻美丽,倒好象是自己的姊姊似的。”
韵琴破涕为笑,摇摇了摇头,道:“我想想还是算了,我有什么资格跟她说我才是她的亲生母亲,这些年我根本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说着声音渐渐地哽咽起来。
唐济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心,柔声道:“算了,当年你也是迫不得已。好在,庭轩不久就该和她订婚了,等他们结婚以后,咱们请他们去英国度假,这样住个一年半载,有什么话自是可以敞开来说的,你也不必急在这一时了。”
韵琴拿出手帕来擦了擦眼泪,道:“是呀,想不到有这样巧的事。庭轩在北京出了事,偏偏是她…救了他…也真的应了那句‘千里姻缘一线牵’的古语…真是奇妙地很…所以,我是千盼万盼,但愿她和庭轩的婚事能够成功才好。”
永恩凑巧被维瑶指使着到她父母房间里来取一本从前的画册,在房门外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秘密的夫妻对话。她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兴趣,却仍然停住了脚步,只觉得一些胆战心惊的骇然,这样千丝万缕的联系,已经融入在那个人的生活里,而她却单纯地凭借着对那个滞留在从前荒凉世界的执着与眷恋,不顾一切地一意孤行。然而,就算她再有信心,如今站在那危险的边缘,看着他和自己生活环境里相熟相知的人,一步步地按照正常的秩序生活下去,她根本插不上手,只是感觉到越来越难以逾越的距离与隔膜,她自己的卑微与可怜,使她不禁深深地怀疑起来,狠心地将其峻拒之门外,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有什么意义?
突然间,她涌起了一种很强烈的愿望,很想见见,那一个即将与唐庭轩订婚的女孩子,倒底是怎样的。
郁闷了几天,还是没有下雨,到了周末,倒是太阳不情不愿地爬出来了。维瑶央求着永恩带她去游乐园里去玩,永恩可不敢随便应下来,偏偏唐济夫妇出去会朋友了,便去请示了唐太太。因为永恩看顾维瑶地很是得力,唐太太很是放心,倒也没反对,反而给派了辆汽车,又给了零用钱,左右叮嘱了一番。
汽车上了街,人来人往的,都换上了鲜艳夺目的单衣裳,维瑶趴在玻璃窗上,突然改了主意,非要去复兴公园去看牡丹花展。永恩本是无所谓的,可看着维瑶滴溜溜地转着墨点如漆的眼珠,心中一动,微笑着道:“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维瑶“咯咯”地一笑,道:“真是什么事也瞒不了你,实话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在四哥屋里听他和人讲电话,约了在复兴公园的牡丹展会碰面,我一听就知道是位小姐。”
永恩淡淡地道:“你又怎么知道的?”
维瑶笑道:“我四哥只有在和年轻漂亮的小姐说话时,才会那么和颜悦色的。”永恩点了点头,前面的司机李福笑道:“前面就是岔路口了,我们究竟去游乐场还是去复兴公园呢?”
最后,还是去了复兴公园。
维瑶很兴奋地指着停在公园门口的一辆林肯轿车,叫道:“我没说错吧,果然是四哥的车。”说着拽着永恩的手就往里闯,倒是永恩不急不慢地嘱咐了司机李福,回去务必告诉唐太太,她们改来了复兴公园。维瑶嫌永恩罗唆起来个没完,急道:“李福,你过了午饭时间再来接我们吧,我要让四哥请我们吃午饭。”语速飞快,象是发着连珠炮似的,已经是很不耐烦了。
进了公园大门,正对着一个喷水池子,几个裸体的铜色外国小天使姿态各异地立在水中,有不少人迎着四下飞溅的水柱在照相,年轻的女孩子们各个穿地花枝招展,叽叽喳喳地乱作一团,却有一盆盆艳艳的千叶石榴沿着轻浅的石子路摆放着,一路上仿佛火烧了半边天,浓烈地几乎迷住了人的眼睛。花草的馥郁芬芳之中隐隐夹杂着脂粉兰麝之香,满目春光里只有扑面而来的喜悦与心旷神怡,袅袅婷婷的艳装佳丽,穿梭萦绕,好象是到了选美大会。
维瑶欢快地跑在前面,不时地回身向永恩招着手,高声叫道:“周素梅,你快点呀。”永恩反而变地胆怯起来,仿佛有些踌躇不前的样子。无奈,维瑶跑了回来,拉住永恩的手,拖着她快步向前跑了起来,累地永恩叫道:“你再这样,我可要回去了。”维瑶只得听话地停了下来,还是握着她的手,乖乖地跟着一路踱了过去。
穿过一片柳林,豁然开朗,一条长长石板桥横亘在宽阔的湖水之上,柳荫覆盖,却将水里都映地绿澄澄的一片,温和的风从树林里吹来,清冽干爽,不禁让人的精神为之一振。走过石桥,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小月亮门外的石壁上用朱笔雕刻着“牡丹花会”四个字,维瑶牵着永恩走了进去,好大的一个院落,一丛丛,一盆盆,一朵朵,火红,水红,银红,粉红,纷纷绕绕,牵牵绊绊,铺天盖地的各色牡丹,开满了整个园林,每一朵都如银盆般大小,托在绿油油的叶子上,均是一种傲然卓荦的姿态。沿着廊柱檐头,也扎着大大小小不同形状的花架子,万花围绕,只若溺入了汪洋大海一般,花香纷纭,几欲夺去了人的呼吸。
维瑶叹道:“我的天,比咱们家里的牡丹园可漂亮多了。”
永恩从前在大理王府的院子里也种了一方牡丹,她亦不是没见过大阵仗的人,亦禁不住被这夺人的气势深深地震撼住了,呆呆地望着,半晌才笑道:“早知道这么好看,今天咱们该带着画板来的。”维瑶叹道:“周素梅,你能不能暂时放下你的伟大任务,我们今天只玩乐,不行吗?”
有三三两两的人穿行在花团锦簇里,偶然听到絮絮的低语和爽朗的笑声,维瑶跳着脚,急道:“为什么看不见四哥呢?周素梅,你看见了吗?”永恩摇了摇头,道:“好象…没有…”维瑶有些失望,道:“那我们岂不是白来了。”永恩的心却突然安定了下来,仿佛解决了一个大难题那么痛快,笑道:“那我们就好好地逛牡丹花会呗,不正是你的主意吗?”
两个人逛了一会儿,也有些累了,便出了牡丹园,到水榭边的西餐室坐着休息,正好是吃午饭的时间,维瑶却不肯正经吃饭,只要了两客巧克力奶油蛋糕和桔子汽水,永恩劝不了,只得给自己点了一份牛排,维瑶笑道:“看不出来,你倒是很熟练的样子。”永恩笑道:“其实,我也只会点牛排而已。”
一餐饭,倒也吃地高高兴兴的。维瑶吃地一嘴的奶油,永恩掏出手绢来替她擦干净,忽然想起当日在北京的玲珑茶室里其峻也是这样掏出手绢递了过来,不禁将手停在了半空,怔怔地出了神。维瑶叫道:“周素梅,你瞧,是四哥。”
永恩反应过来,顺着维瑶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水榭的另一端的长廊上,庭轩伴着一个身穿宝石蓝色西式百折连衣裙的年轻女孩子的背影隐没在柳林深处,一会儿的功夫,又从柳荫丛里闪了出来,俯首低语,浅笑嫣然,好一对璧人。
永恩的心里“突突”地一阵乱跳,真是狭路相逢,想不到在这儿竟然碰到了迫使她在北京最终离开沈园的那个高贵的小姐,宋宜岚。
庭轩还是听到了维瑶的呼喊,回身微笑着摆了摆手,宜岚也跟着转过身来,双眸炯炯,如电光直射,永恩下意识地将身子向廊柱后一闪,庭轩俯身跟宜岚说了些什么,只见宜岚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倒是庭轩缓步向水榭这边的西餐厅走来。
一丝慌乱,一丝紧张,一丝喜悦,一丝不安,从砰砰跳动的心底慢慢地盘旋上来,填满了整个胸阖。永恩只觉得身体里的每个骨节都在轻轻地颤抖着,只怕一点点的外力戳上去,就会支撑不住地粉身碎骨。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桌布的坠角,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一步步地走近。
庭轩在维瑶一旁的空位坐了下来,笑道:“我们的七小姐为什么撅着嘴呀?”维瑶有些不高兴地道:“四哥,你也太不讲义气了,明明那漂亮的小姐就在眼前,你也不肯介绍给我认识。”庭轩笑道:“只是个朋友,不是那一个。”维瑶撇撇嘴道:“围在四哥身边的女孩子那么多,各个都说是朋友,怎么能分地清?四哥,你自己分地清吗?”
也算是绝妙的一句讽刺,却是从一个十岁的孩子口中说出来,庭轩有一刹那的失神,半晌才微微一笑,将目光移向廊柱一边春光荡漾的粼粼湖水,温暖的阳光泡在湖面上,有人投了一粒石子下去,却泼撒出碎金子般的光辉,脉脉相递,随风逐流。他突然饶有兴趣地望着沐浴在阳光里的古怪女人,正双手端着汽水杯子,牙齿纠结在玻璃杯的边缘,咯咯作响,交战正酣。
维瑶扯住庭轩的衣袖,道:“这是大伯母给我请的保姆,周素梅…四哥,你快跟我说说,刚刚那位漂亮的小姐又是谁呀?”
庭轩只得回过身来和维瑶周旋着,隐隐却感觉那女人的目光闪闪烁烁地看了过来,不禁又回过头去,促不及防,盈盈的一双妙目,几多无奈,几多迷惘,几多伤感,几多凄凉,若干的情愫流动于那黑边眼镜之后,仓促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重重地锤向胸膛,仿佛能听见“咚咚”的响声,不禁让他吓了一跳,不由得定在了那里。而她在慌乱间,收回了凝视,低下头来,一颗晶莹的泪滴,迅速地滴落在鹅黄色的桌布上,光滑的料子收不住,径直滑落下去,沉入不知底的深渊。
倒是维瑶轻轻地推了推永恩,奇道:“周素梅,你怎么哭了?”
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人,永恩急忙擦了擦眼泪,淡淡地道:“有沙子进了眼睛。”说着,站起身来站到另一边的围栏边上,看着几个年轻的女学生正往湖里投放着吃剩的蛋糕碎沫,一群群金色的鲤鱼争先恐后地飞越而起,旋即又没入水中,翻腾潜跃,好不热闹。
庭轩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才道:“这一个…竟然没被你赶走,看来是有些抵抗能力的。”
维瑶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和她投脾气,大概是她从来不肯用那些繁文缛节来束缚我缘故吧。因为她和我一样,也都是藐视‘规矩章法’的人,刚刚你已经见识过了的。要是换了别的人见了你,还不是点头哈腰地奉承着,惟独她,却不是那溜须拍马的那一类人。其实,她不管见了谁,也都是那么不卑不亢的态度。所以,即便你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人,她也未必放在眼里的。”
庭轩又换上了戏谑的笑容,歪头想了一会儿,才道:“真的吗?我却不信。”
维瑶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道:“不信你去问我妈妈,妈妈就是这样跟爹爹说的,说她也怪可怜的,那么年轻就没了丈夫,但是为人出事却持重端庄,没有一点张狂轻佻的样子,看着就觉得可喜可敬。妈妈说,如果她愿意,等过些日子我们去英国也要带她一起去呢。”
庭轩用食指敲了敲桌子,仿佛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半晌才道:“维瑶,你不是一直想去城郊的游乐场玩一玩吗?选日不如撞日,正巧我今天有空,不如就今天过去吧。”
维瑶笑着扑到庭轩的怀里,叫道:“你可不能反悔哟。”说完,就跑到一边去拖起永恩的手,倒吓了永恩一跳,维瑶笑道:“素梅,四哥要请我们一起去游乐场玩呢。”
永恩若有所思地望着正在签单的庭轩,龙飞凤舞,姿态潇洒,冷淡疏远之中总有一些掩盖不住的藐视与嘲讽的风情。阳光底下,最温暖清亮的地方,她离地他这样近,却是难以言喻的伤感,其实除了长相,真的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也许…根本就是她弄错了。
庭轩将账单交给侍应,站起身来,正迎着那隐含着百思不得其解的探寻之意,倒也没有回避,静静地凝视着,却向维瑶道:“唐小姐,我们可以出发了吧。”
生命之中的相遇总是让人猝不及防,他一向都自认为没有什么是应付不了的,却不知道这一次等待他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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