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阳光

　　丁夏楠去车上取了食物就又回来，我收拾好情绪坐在草地上与他举起啤酒对饮。此地地势稍高，展眼望出去，是各色搭成及未搭成的帐篷，人们如黑蚁忙碌其间，渐渐就有炊烟升起。那些缭缭烟雾越飘越高，与夕阳纠缠成了金色的云朵，不高不低只在山腰间徘徊。
　　我虚指了一下远处半山的云雾道：“我最喜欢看那样的云朵，最喜欢看与群山为伴的云朵，不是孤零零地在空中游荡而是有家，有落脚处，它们轻轻抚过山峰，那么温柔甜蜜。”
　　丁夏楠书眉一展揽过我的肩头但笑不语。
　　闭上眼，长长呼出一口气，再吸入胸口是清淡到无味的空气，听着远处完全不成型的声音，杂乱中更显得此刻的安逸。
　　他开口问：“初一，这样就很好，对不对？”未等我回答将我搂得更紧，靠在耳边轻笑一声自顾自又说：“看来，我是极贪心的了。”
　　我们坐到繁星四起，夜里无风却平白凉了许多，丁夏楠让我钻进帐篷里，自己将车开过来，坐在后排打开门抽烟。两道光柱探向草原的深处，蚊虫在圆形的舞台里飞舞。
　　“冷吗？”
　　丁夏楠依旧穿着白天的单薄的衣服：“不冷。你呢？”
　　我爬在地垫上摇摇支着的头。
　　看他向天吐出一口烟雾，想想说：“丁夏楠，我们真的一起在草原上看星星了，多神奇啊，一直以为见面最好的情景也不过只是点点头而已。”
　　他转回头看我一眼，垂下眼睑。我坐起身匆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单纯的觉得惊喜而已。”他抬头见我要上前的意思，先走了过来在帐篷外的草地边坐下，望着天空片刻才说：“当知道你也在拉萨的时候，我不知偷笑过多少回，交好的战友嘲笑说我一定是谈恋爱了，可我都还没有见到你。只要幻想着有一天我们会在街头偶遇，而你一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表情，我就禁不住兴奋。这么几年，我总是回避关于你的信息，别人提及也总是岔开话题，初一，一想到是自己推开了你，这里就一阵一阵地痛。”他捂着心口，回过头目光如炬。
　　“我并没有怪你。”即使在黑暗中，他的眼神也避无可避，“以前是恨你的，恨到绝不允许自己去想你，可是……丁夏楠，我们都太过小心易易了。”
　　“对不起，我知道。可毕竟是我做错了。”
　　丁夏楠声音低沉沙哑，带出那种疼痛的感觉蔓延到我胸口，悄悄抬起左手如他一般捂在心口，用力按着。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灯光中蚊虫纷飞，几年前的日子徐徐展开：“有一年我给你打过电话。秋天的时候，一个人坐火车去西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去西安，好象《国家地理》上说那里扬起的黄土都是历史的味道，我就去了那里。第一天从火车站出来，走到钟鼓楼，坐在下沉式的广场边上发呆，不知道该干什么。买了一大堆据说是西安特产的脆柿子，却发现没处放。晚饭吃了拉面吃了羊肉泡馍，最后还是觉得凉皮好吃。一整晚我都在找住的旅馆：住得起的没房间，有房间心痛钱。过了十二点我又晃回钟鼓楼，在附近找到一家网吧上通宵，还提着那一口袋柿子。”
　　“第二天一早我就坐小巴去看兵马俑，路上照例被拉了去旅游纪念品商店，是销售和田玉，我没钱买。在兵马俑售票口，正掏钱买票，工作人员主动问我是不是学生——我只背了个包，柿子忘在网吧了，扎着两条麻花辫子。没有否认，他说，有学生证能优惠。我说，没带。他说，我跟领导说说。最后只花了一半的钱就进了兵马俑。西安的人真好，还是我遇着好人了？”
　　“那天人很多，我跟着一旅行团后面蹭解说听，这团跟丢了又跟另一个。可我走得急，兴起就上了火车，忘了带相机。你知道我是不喜欢照相的，可大老远的，总得留了什么纪念嘛，就趁人不备，刮了一块兵马俑身上的土，装在口香糖的外包装里。来西藏前我都还见过，仍用那绿纸袋装着，被我扔进了垃圾筒。是不是可以看出我是个不知道珍藏回忆的人？”
　　没等他回答，我接着说：“下午回到西安城里，就先落实了睡觉的地方。依旧背着那包，什么东西都没放下。丁夏楠，你看，人多奇怪，其实有没有那间房，我肩上的重量一点没变，可就因为定到了房间，怎么一下就轻松了呢？所以，人还要需要有家的。这样，我才想起跟家里打电话。我妈急死了，在电话里骂我，听声音还哭了。她说玩几天就回来吧，还问我要不要钱。然后，我打了你的电话。是严睿给我的，你知道，我们的事她总是很上心。打过去，我说找一下丁夏楠，他们就冲着一旁大喊你的名字，我多希望能在那时听到你回答‘在’的声音，可一会那人说你不在宿舍，叫我过一会儿再打。”
　　“当时站在《女友》杂志社的楼下，挂上电话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了勇气。我多想见你啊，因为西安比在成都离你近那么一点点，就象特意为了找你而来一样。如果你接了电话，我甚至会告诉你我要来看你。”
　　“结果，要见到你的念头越来越大，压得我喘不过气了。我就打车去了火车站，买了去你那里的车票，手里握着严睿给我的地址，我能找得到。离开车还有三个多小时，我站在火车站外的电话亭不停的给你打电话，有时占线，有时通了，接电话的都被我问得烦了，叫我给他这边的电话，说如果你回来他就叫你打过来。我给了电话亭的电话，却因为不时要让别人打电话而变得惴惴不安，我想你会不会已经回来了，已经知道我给你打过电话；是不是正在打给我，又打不通；是不是被占线的声音扰得烦了，转身离开。又忍不住打过去，因为时间不多，还有几十分钟就要发车。我不是担心找不到学校，而是担心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见我啊。他们很确定的告诉我，你还没有回来。我去退了车票，被扣了几块钱。”
　　“我在另一个窗口又买了回成都的车票，是第二天中午的。当我一觉睡醒，也再没有时间去任何地方了，结果一路跟别人打着牌回到成都，又昏睡一天。整理背包的时候，将写着你电话和地址的纸条用火烧了。还有你写给我的所有的信，在厕所里，烧一些就冲一次水，做得井井有条。我妈回来没闻到一点烟味，我都佩服我自己，一点都不心痛。我就想，不能再做任何的挣扎了，一定要断得干干净净的，不能再有一点痕迹，必须让你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我不敢去想自己还爱你，虽然自欺欺人却活得轻松些。”
　　“可是，丁夏楠，你站在我面前，对我说几句话，我就明白，除非将自己给烧了，不然，怎么可能忘得掉你……”
　　风在我们之间穿过，我一直看着灯光里成群结队扑上去的蚊虫，它们以为那里就是天堂。
　　丁夏楠伸伸手，终还是缩了回去，又点上一根烟，吐出一口烟圈说：“我还留着你写的信，你送的所有礼物。我知道那些信只会让我难过，让我更讨厌自己，可还是忍不住一看再看。拿到你的号码，我一个个按上又一个个消掉，我想知道你现在怎么样，却很清楚没有资格去问，不敢打扰你的生活。其实我在酒店外晃了好几次，也没勇气见你。初一，我不知道你联系过我。”
　　“……那一年发生那么多的事，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不愿是别人的拖累。当时我是觉得自己挺伟大的，牺牲自己的爱情，做了一个对大家都好的决定。只是见到你眼泪，我就后悔了，却不断的告诉自己要成熟，不能感情用事。我视而不见，上楼后继续跟他们打麻将，还赢了钱。可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我哭得有多惨，夜里下很大的雨，我就在雷声中打自己的耳光……”
　　我一动不动，眼泪肆意的流过，这么多年，一直压抑自己不去思念，甚至不曾放任痛楚，因为我知道，如果结局注定如此，多余的幻想除了让自己难过外毫无意义。而如今丁夏楠就在眼前，他让我知道他懊恼、后悔、承受比我更深的痛苦，一瞬间，那些被伤害的，被深爱的，不曾间断的感情顷刻涌了出来，摧枯拉朽。
　　一只手拉我入怀，头被轻轻抬起，先是眼角，吻一个一个落下，轻柔如绸，我如雷击一般颤抖不止，哽咽着几乎就要断了气。可丁夏楠并没有停止的意思，唇缓缓下移最终与我的叠合在一起，带着淡淡烟草之气，隐有甜香又似苦涩。他用舌尖描着唇型，吞吐之间就被他抢城掠地攻了进去，狂跳的心脏更强烈的颤抖，我如坠云端，没有半分的思考能力了。
　　这是我生涩的起伏，每一份的疼痛都触发着遥远的叫喊，而隐隐听来是低沉喘息的声音。
　　“疼吗？”他停下。
　　抚过他的眼眉轻轻摇头。
　　丁夏楠，我在心里默念。
　　悠悠转醒，耳边是他渐渐平整的鼻息。我盯着黑漆漆的顶篷在他后背细数着一块块肌肉，心中空空一片无波无澜。
　　伸出睡袋的手片刻就凉了，缩进怀里默不作声。
　　“我睡着了？”丁夏楠被我惊醒，手脚如菟丝盘绕上来，低头盯着怀里的我看看：“初一？”
　　我们越发贴近却反而陌生，想在黑暗中将他看清楚。
　　他轻吻上我的眼睛、额头、鼻尖，停留在唇上辗转。呼吸又急促起来。
　　“噢！”丁夏楠痛苦的低呼一声，从睡袋里坐了起来。我知道他的灼热的反映，靠上去抱着他的腰，胸口抵着他的大腿。
　　“初一……”他的声音透露出挣扎。
　　“恩。”
　　爬上他的身体去找嘴唇，那片柔软碰到一起时笨拙地开始啃咬，丁夏楠极力回应又呜呜出声，终于偷到一个空隙喘着粗气说：“初一，会弄痛你的。”
　　凑上前堵住他的嘴巴，不想听他说话。
　　……
　　丁夏楠，我曾经执着地想要忘记过你，抗拒与你有关的一切，我只当它是因不可得而贪恋，并不是爱情。可我却没有找到爱情，没有找到那种急迫的想要与占有，没有找到想牵的那只手。直到你再一次站在我面前，拉着手对我说不想一个人，原来，丁夏楠，我一直在等你。

《世事为空，不可得了》
了了有时在想她该哪里转身才避得开这一世纠缠……（架空 古言 连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