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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左手,右手(四)
长时间坐在坚硬的石面上使我手脚冰凉背脊发麻,站起来时用了至少二分钟来活动手脚。送紫苏上出租,看着车子闪着灯消失在拐角,我突然没有了方向,可是又能去哪儿呢?拉起拉链揣起手,埋着头,保持一种相当快速而坚定的步伐往酒店赶,走到拉萨酒店门口时已是精疲力竭,除了因为抽搐的神经而不断意识到头痛的脑袋外,我觉得我的四肢与身躯早就脱离控制,它们与我同路,只因为也想回家而已。
我很喜欢这个季节拉萨的夜晚,倒不是风光夜色有多迷人,只是旅人稀少,街边行走的多是当地的居民,就不会有那种因惊喜而急于表达的喧嚣;柳树抽绿,微风徐徐,夜色很温柔。换作往日在这样一个月夜——银光如泄似轻纱薄雾的夜晚——我一定闲庭信步,还会不时抬头寻找那或前或后的月亮。可是现在,我一径往前,看到远处明暗闪烁的酒店招牌时,竟生出一种渴望,渴望这条路无止境地延伸下去。
我把笑容挂回脸上,然后行色匆匆地走进酒店,前台的阿旺拦住我说,409的客人找过我,傍晚的时候出去还没有回来。点点头,谢谢他。
我想,跟张斌面对面干一架也不过如此,他咆哮而出的句话虽然不是对我说的,却重重的打在我心上几近窒息,我应该更洒脱,何必弄得自己身心疲惫。平时桌上总有他们东放西放落下的烟,今天想抽却一只也没找到。
心雨推门进来,看我瘫在椅子里微微愣了一下,然后问我去不去看看新来的乐队演出,下午的排练非常不错,老何让他们今晚试唱两首歌看看反响。
我毫无兴致地看看她抱怨说:“好累哦。”就爬在桌上闭目养神。
“怎么了?很累吗?”她走近身边用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仰头睁开眼,日光灯在她身后打着一片明亮,一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相信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惨,不然她不会抬手试我额头的温度。
“发生什么事了?”她审慎地问道,可能觉得这样试探别人的隐私不太礼貌,又接着说:“要不要回去休息?”
不是不能说,只是意识到以我现在混乱的思想实在没有能力向她解释我将要崩溃的原因。双手支在桌上撑起身,我对着灯光笑了笑,虽然有点勉强但总好过愁眉苦脸,摇摇头说:“没事。”浊声浊气。清清喉咙又说:“走吧,我们去看演出。”这下好听多了。
我挽着她的手几乎将身体一半的重量靠在她身上,心雨只是询问的眼神看了我一下一言不发。我迟疑了半响,吞吞吐吐地解释道:“发生了一些事,改天清醒了再告诉你。”
“好。”她温温笑着。
一个服务员帮我们推开大厅门,在楼道间隐约听到的歌声瞬间变得立体而强烈,夹杂着嗡嗡的人声和温热的烟酒气息迅速将我们包裹起来,身上带着的初春的清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拉着心雨在吧台边上找了个不碍眼的位置靠着,眼睛渐渐适应这一屋子五光十色的黑暗——四下都是人,坐着站着,密密麻麻,身边是厨房的几个爱唱歌的年青人和保安队长黄小荣。
“老黄在前面,你要不要过去坐?”心雨指着舞台的右侧附在耳边对我说。
他和老何正对舞台坐着,那张圆桌还有彭经理和王艳。“她真跟老彭在一起啊?太嚣张了吧!”王艳扶着老彭的肩膀刚说完什么,笑得花枝招展。
心雨手肘向后靠在吧台上,视线从王艳身上移到舞台中那个光着头貌似周小欧的主唱身上,点点头,张嘴说着我却听不清楚。那人在唱羽泉的“最美”,已经到了结尾部份,慢慢收了音,弯腰说谢谢,掌声四起。我看着他们收拾东西下台,原来已经是最后一首歌了。主唱从台上直接跳下来,老黄站起身让出位置给他,抬头就看到我看他,从墙边挤过来。
“陪乐队的出去吃东西,你们俩一起来?”
主持人又站回台上,是放舞曲的时间,灯光愈加暗淡。
我扭头向着心雨的方向问:“你去不?”
“去啊,有咱东北的老乡。”她说起这话也带着东北音,用着向上的声调。
我也点点头,摸着肚子,又忘了吃晚饭,传呼也放在家里。
算了,不想了,我真的不想再考虑任何一个人的事情,至少今晚。
菜还没上桌,老黄就招呼着抱了四件啤酒垛在那儿,
心雨正跟乐队鼓手叫豹子的聊得火热,两人都是松花江的,闲扯了半天居然还有两人都认识的朋友,更是一副相见恨晚的表情。我凉在一边用筷子无聊地轻敲着碗边,一会儿听他们说话,一会儿扭头看看门口关心我们的烤鱼。光头主唱也姓周,名勇,乐队里唤他勇子,他老婆一路从东北跟过来,个子不高,但骨架很大,有种没长开的感觉。从我们到这家店子她就没闲下来,招呼着我们坐下,帮忙抱酒,选菜,上碗,我拉她几次也没阻止住,只得任她跟个服务员似的忙前忙后。
“叫嫂子坐下吧,有什么需要叫老板就行了。”王艳也看不过去,越过彭经理对周勇说。
他回头扫了一眼正站在玻璃橱柜前监督切凉菜的媳妇,道:“别管她。”嘴角随着下巴微微上扬,我正坐在他对面,将他得意的表情尽收眼底。“在我们家,她是上不了桌的。”说完看看我又看看王艳,意思很明显:我们坐了不该坐的地方。
“所以说东北的男人幸福呢,我们这儿的女人生在福中不知福。”老黄戏蔑道,也随着他的目光看看王艳又看看我,见我恨他即刻嘻皮笑脸裂开嘴,玻璃眼镜片很戏剧地划过一道亮光。
我自认为酒量不错,却一直没有机会测试,酒店里的人总是很保护我,那些需要应酬的场面基本不许我喝酒,本来今天大家高兴都喝得有点多,就算是这样,心雨都还记得时不时帮我挡酒,老黄也拉着乐队的人不让他们敬我,一来二去,大家也就把我忽视了。这样倒好,我看着他们扯得热闹,自斟自饮,竟然从没喝得这么痛快,有种千杯不醉的豪气。
“心雨,这杯酒我敬你,祝你去到你想去的地方,找到你想找的人。”我端着杯子,往心雨的酒杯上碰了一下,等她举杯。
她举起杯子,点点头,没有拒绝,而是很恳切地答了声:“好。”两只杯子大力地碰在一起,两人又豪迈地干掉,向下扣了扣空杯。心雨看见我就着袖子擦干净顺着嘴角往下流的酒,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四件酒喝完的时候老何说就这样吧,来日方长。我拉着心雨跟在一群人的后面,极力想保持清醒,每走一步都迈得很小心。老黄停了两步等我们跟上,笑着说:“你今天是喝高兴了,没人理你都可以自己把自己灌醉。”
“我又没醉。”头是很痛,也很晕,但我很清楚老黄说的话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瘪了瘪嘴表示不相信,“至少还没有醉到不知道回家的路。”我补充说道。
“心雨,你送她回去吧,还没醉,路都走不稳了。”他不理我,对心雨吩咐完又回到大队中。
我们越走越慢,先是拉着手,后来拖着,我闭着眼,象一个肓人任人带到未知的地方。
她停了下来,我嘀咕着:“到了?”
“副总。”她说,显然这话不是对我说的。
副总?副总?柯硕?心里一惊,象是有人扯着我的头皮让我立马清醒,睁开眼,柯硕正从车边走过来,一直盯着我。
“这么晚了才回来?”他在离心雨两米的地方停下,问道。我想对他笑笑,却发现他并不看我了。
“恩,新来一个乐队,何经理给他们接风。”
“哦。”柯硕上前几步拉起我另一只手,心雨很知趣地想甩开我的手,我却拉着不敢放,我害怕柯硕面无表情的样子。
“那我先回去了,副总晚安。”最终她挣开手看都不看我一眼扭头就走。
我被半拖半拽塞进车里,温暖的空气让我连打了三个喷嚏,揉了揉鼻头自言自语:“不知道谁在骂我?”
柯硕没有接话,掏出钥匙把车发动空调打开,又将窗子开了条小缝,端坐在那里开始抽烟。
“给我一支。”我一条腿盘在位子上面对他说。
还是没有理我,只是一团团聚起的烟气让他隔得好远。我盯着烟雾里那一明一灭的腥红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你玩够了?”他把烟换到左手搭在方向盘上,同样侧过身体跟我面对面。路灯的灯光在他手肘处戛然而止,心想他也看不清我的表情。
我轻轻地摇着头,一方面是对他的回答,一方面却是对自己要说的话不知道怎么说而产生的犹豫。“柯硕,”声音里透着的疲惫使自己都感到惊讶,他亦屏息凝神,身影僵直,不是想讨他心软,但猝然而至的心力交瘁让我再无力掩饰什么:“我今天做了好多事,真的很辛苦,所以我喝了酒,喝了很多酒。”
所有的浑愕都聚中在前额,我倒回椅子里伸手抚住。不想说话,不想探讨,不想解释。
“给你的。”
一时我觉得是梦里他在跟我讲话,等我睁开眼,看着透亮的街面才慢慢想起自己身居何处,木然地接过他递来的纸盒,转头询问:“这是什么?”
“电话。”
“给我的?”
“对。”
“为什么?”
“我打了五个传呼。”
“哦,忘在家里了。”我翻转着深色的盒子,“你可以打办公的电话啊。”
“不方便。”他抢过盒子一层层打开,因为看不清楚,又把顶灯扭开,突然而至的明亮让他眉头皱起来。是一只银色的诺基亚直板手机,他找到电话卡把电池取下装上,按开机,然后递回到我手里。
“我不要。”
“为什么?”
“没必要啊,根本没什么电话可打。”我把电话递回给他,伸手把灯关了。再次陷入黑暗里让我觉得温暖。
“钟初一,你的问题还没有处理好吗?”
“什么问题?”
“我给了你这么几天的时间。”
他真能算计,一切都尽在掌握吗?
头被扳过去,我看见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如果你不介意,我也不介意。”
我还在回味这句不知绕了几个弯的话,一个吻不管不顾地落了下来。
间隙间问道:“真的没说?”
“说了。”我回答得细若蚊蝇于他却是一种确认。
那个吻愈深。
我想,好吧,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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