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梦河

　　秋凉夜，一轮绯红月下，泠波间的望青亭中，几盏灯影在轻轻摇曳，他斜靠在长榻上，淡金色纱的深衣衣襟略微斜敞，搭在膝头的纤白手腕上，有几瓣胭脂描画的红莲，轻轻翘起的兰指擎着翠竹烟杆，殷红唇间吞吐一口，香丝缭绕。
　　水岸畔，山石斜影浓墨处，有风时而带几片落叶似有若无剪碎，袅袅悠然间，一缕琴音飘来，募地歌声起：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须忆重还当遂志，莫因此别便伤神，前程万里鲲鹏运。名位三台雕鹗伸。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渭城渭水自潺湲，祖饯临岐一晌间，执手笑谈辞故旧，转头重叠是云山，牵衣更把瑶琴束，折柳休将玉液闲，分携不独长亭别，曲栏杆外是阳关……
　　歌喉哀婉净凉，轻逸顿挫，如泣如诉。一时歌毕曲终，林隙水面似仍有余音徊绕一阵，方才止住。
　　山石后转出一女子身影，月光里一袭月白丝缎衣裳，朝望青亭微微一躬。
　　“露菡呀露菡，你是人未至，歌先醉人啊。来……”他朝她伸出一只手。
　　女子沿湖上亭廊款款来至，却是又一见礼：“露菡迟来，请昆山君恕罪。”
　　女子的声音清悦如铃，只是谦虚谨慎。
　　“露菡呀露菡，你总是与我这般见外。”昆山君殷红的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伸出的手收回来，轻轻捋了捋鬓隙垂下的长发。
　　“露菡已准备好几样小菜和清茶，望昆山君莫要嫌弃。”女子说话间，便有数个随其后而至的丫鬟端上了食盒碗箸，仔细铺陈开来。
　　“今夜有这皓朗秋月，露菡，你该陪我喝几杯才是。前几日我到菊庄主人处，倒是拿来他一坛好菊花酒，你也尝尝？”
　　女子笑笑：“恭敬不如从命。”
　　白瓷酒盅里温过的菊花酒散发香气清冽，含入口中还有冰糖的丝丝甜意，看女子饮尽杯中酒，脸上渐渐浮出薄薄红晕。昆山君眉梢细长柔美的双眼，转向湖面：“残荷这么快就都拔去了？ ”
　　“是，立秋后没几日妈妈就让花匠们都清理了。”
　　“这样，可惜了。其实我总觉秋意正浓的景色，莫过于水面残荷的。”
　　“不是过于萧瑟了么……”女子嘴角浮起淡淡笑意，低声答道。
　　看昆山君将自己杯中酒饮尽，旁边执壶的小丫头赶紧替他倒上酒，昆山君抬眼看了一下：“是新来的丫头？”
　　小丫头依然执壶秉立：“是，小的玉茭儿。”
　　“露菡，怎么乍眼看来这丫头眉眼神情，竟有几分像你的。”昆山君笑道。
　　女子拿起银箸，替他夹了一片水晶鹅脯放进碗里：“正是前些日子到花尾渡的彼岸庵上香时买的她，也是觉得看着眼熟。”
　　“这样就挺好，名字也是你替她新取的？你原来叫什么？”
　　小丫头听问，也不畏涩就答：“小的原叫四儿。”
　　“还是现在的名字好。”昆山君笑谈间，杯中酒又饮尽。他每次到百荷洲来，女子待他，都是这般神色，恭谨而有度，所谓的欲拒还迎，是从没有过的。
　　这时又有丫头盛上桂花山药粥，他便随意吃了些，正和女子说话间，水岸畔山石间走出几个女人来，看脚步急急忙忙的，待仔细看却是白妈妈带着她贴身的丫头，虽说她已是半老年纪，但因为保养得当，除了脸颊上的粉与年轻时比须涂得厚点外，身材没变肥赘，细挑的腰身裹着杏黄娇嫩的绫罗衫裙，快走起路来同样摇曳生姿。
　　看见她从亭廊一头走来，昆山君的脸色漾起一丝不悦。
　　白妈妈赶不及喘口气，先朝昆山君告罪，说那边厢有京营节度使的郑三公子带了什么二品爵伟烈将军的王大公子等一些贵客来了，还拿来两筐蟹，想请露菡姑娘品尝，已等了一个时辰，但没经过昆山君的同意她也不敢说出露菡这边陪的是什么客人，王大公子又是个暴烈脾气，都摔了茶杯了，她才不得已过来请昆山君示下。
　　“二品爵伟烈将军的王大公子……那是京师里一个有名的莽撞霸王。”昆山君笑笑，目光移回到手里的酒杯，是玉茭儿刚替他斟满的：“露菡呀露菡，你若是愿留下陪我，那就让他们去说我在这，你若不愿陪我，那我就走好了。”
　　“这……女儿就看你意思了，我也好去打发了他们。”白妈妈一脸为难的神色，只好敦促露菡道。
　　“我还是去见见他们好了，也免去君上不必要的小麻烦。”女子倒是不假思索。
　　“既然如此，也罢。”昆山君只是笑笑。
　　“请妈妈先行一步，告知诸位我稍待整理，片刻就来。”
　　“好。”白妈妈有点忌惮地觑了昆山君一眼，赶紧又转身离去。
　　“这次真是抱歉了，改日露菡定当下书贴恭请大驾。”女子又如来时一般地低身微微一躬。
　　“露菡呀露菡，你总是与我这般见外。”昆山君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他将酒杯凑近唇边轻轻喝下一口，再稍转过杯沿，灯影下那白瓷上留下了他嘴上的胭脂，仿佛两瓣血色的花痕。
　　露菡接过他的酒杯，就着他的唇痕把杯中的剩酒饮尽，一边用自己的白丝帕子拭了拭嘴角：“请昆山君恕罪，露菡得告辞了。”
　　昆山君点头：“夜深，多披件衣服。”
　　“玉茭儿，吩咐白诚他们备船，送昆山君回红莲洲。”
　　“是。”玉茭儿答应一声，早放下酒壶自去安排。
　　女子沿着亭廊离去时，月光的清辉落在她月白缎面的的背影上，渐趋渐远。
　　远处的拱桥下停泊的船首，挂起两盏描绘了大红莲花的红灯笼，便朝望青亭而来，天上的月影此刻对着水面，涟漪阵阵悠悠荡荡，那桨楫慢慢划点，汨汨的水声和着鳞光烁烁，待那红的灯火愈是近来，那白的月光就慢慢地一弯一弯细碎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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