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的欢颜

　　1

　　有你的地方，是人间。没有你的地方，是人海。
　　自那之后，我已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活了许多年。

　　接到同学聚会的通知，回到古城，下了飞机的第一件事，就是拎着行李箱，到古城中学的校门前看一眼。

　　那时天光尚且明亮，最后一节课的铃声恰巧响起，我在马路对面等了好久，才看到三三两两的学生出门。失望地离开后才想到，如今上古城中学的，大都是全省上来的好学生，除了少部分家离得近外，大多数都住校，还要上晚修，加课。已不复当年下课铃声一响，大家都背着书包回家的盛况。
　　古城中学的校服十几年都没有改动过，我回古城时正是初秋，多少女孩子忙不迭地套上麻袋似得绿外套，却又把拉链拉得低低的，秀出自己的T恤。
　　又或是把长袖衬衫卷起，露出一截伶仃的手臂。
　　披散长发，走过走廊时没准刮起一阵风，迷晕了哪个毛头小子。
　　这里要声明一句，那些毛头小子从来都不包括我。自从初中懵懵懂懂地发现自己对高挑漂亮的女孩没感觉，却对刚打完球一身臭汗却笑得潇洒的男生莫名心跳时，我就再也不是那些幸运的傻小子的一员了。

　　我拖着行李箱，慢慢走在古城中学后街，那是一些窄窄的街道，早些年支起小摊卖煎饼果子、章鱼小丸子的流动摊位早就因为整改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家窗明几净的快餐店。我下了飞机，肚子空空，本来想在校门附近解决晚饭的，看着一个个崭新的招牌，却突然失了兴致。
　　最后还是找了一家我上学时就在的粥铺，坐了下来，里面的装潢有些破旧，但仍然人满为患，我站在柜台边等了好久，西服革履地混在一群学生仔之间，只觉面皮一阵发热，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气息，才发觉自己早已经面目全非。

　　粥铺是半自助服务的，我端着一碗粥才坐下，电话就响了。
　　把一碗皮蛋廋肉粥，一碟白灼芥蓝放在桌上，一边接起电话，一边舀一勺浓稠的粥，细细的吹。
　　“……大猩猩，嗯？”来电话的人是胡鑫，高中时候不熟，因为这次十周年聚的联系才稍微熟络起来。我不善寒暄，唯一想到的能表达友善的方式，不过是叫他高中时的外号了。
　　“林子，到古城了？找好住处了吗？”
　　“还没呢。怎么了？”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香滑浓稠的触感在舌苔上氤氲，还是上学时候的味道。
　　“没有，就是今年不是九十周年校庆嘛，这两天很多我们那届的校友都陆陆续续的到了，今天晚上有个局，就想问你去不去。”
　　“都有谁阿？”
　　“嗯，我想想，陈东，蔡定卓，徐明浩，苏璐，卢雪，燕京，还记得吗？有我们班的也有隔壁班的……”
　　“我都不是很熟，谢谢了。”
　　“啊啊对，是我考虑不周”胡鑫显然是知道我不会聊天也不爱交际，大概只是随口一问，“那过两天的班聚一定要去，记得在群里缴费，……”
　　“一定一定，”我打着哈哈，心中有些忐忑。不知以什么状态去面对那些曾经的人和事。但毕业十周年的班级聚会，是一定要参加的，不然就默认以后有什么活动不带上你。虽然在高中的时候，我总是没能很好地融入这个班的氛围，但出了社会，高中同学总是知根知底，不愿轻易割舍。
　　“定在后天晚上六点，就是校庆前一天，吃完饭还有KTV什么的，就是城南那家……对了，每个人都要提前到，领一张班级十周年纪念T恤和纪念小礼品。第二天早晨是校庆和运动会，学校开放，我们八点半在校门口集合，拍一张合照……”他如数家珍的介绍着。我一遍看电视一遍听他科普班委会的各项安排，不时嗯几声。时不时插入几个问题，权当叙旧。

　　这时正是七点十分，店里的那台电视机被学生们换到了中央五套，主持人刚刚播完意甲的新闻，然后说：“……今日，曼联当红球星盛一远回到了古城，”画面切到了他下飞机被长枪短炮围堵的画面，“据称，他此次回到古城是为了参加古城中学九十年校庆活动，盛一远是古城中学9X届的学生……”
　　“嘶……”
　　“林子？林子？怎么了？”我半晌没说话，胡鑫在那边问到。
　　“没事儿，”我这边的嗓音有一点沙哑，“刚喝粥烫到了舌头。”
　　“对了，”那边胡鑫换了一种口气，“你知道这次班聚是谁请的客吗？”
　　“谁？”
　　“在京城那位，”他故作神秘的语气带着一丝谄媚，“李公子。”
　　李恂。我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我并不太想碰见他。
　　“他呀，李公子也要参加校庆吗？”
　　似是有点不满我平淡的态度，胡鑫的话语降了一个温度，“瞧你这话说的，李公子不是从咱们学校出来的吗？怎么就不能参加校庆？这么多年，他还没有忘记老同学，人品真是一流，要不是他，我们怎么能订到江边的饭店？”
　　“没有，就是觉得他应该很忙……江边的饭店，哪一家？”刚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说了蠢话。
　　“土老帽了吧，”胡鑫抓住机会怼了我一句，“李恂请，还有哪一家？李恂说那家的佛跳墙做得特别正宗……”
　　我应了声，把他话里的暗刺吞进肚子里，电视里正播着盛一答记者问。记者问到：“盛先生，您前几天在接受曼联队报采访时说，跟曼联的缘分从高中时就开始了。借着回来参加母校校庆的机会，您能不能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高二的时候，喜欢的人送给我一件红魔七号的球衣，我穿着它赢了年级足球赛的冠军。”

　　隔着屏幕。隔着粥店的嘈杂。
　　我的心中突然响起了轻灵哀伤的《Rhythm of the rain》，想起了校园中的彤云和晚霞，想起了晚自习结束后，在操场上，灯光下，阴影里那一圈一圈的散步，永远压着铃声回宿舍。
　　我想起我把贝克汉姆的球衣交给他时，得到的那个，颤抖的，青涩的吻。
　　我突然没了胃口，轻轻跟胡鑫说了声再见，然后机械地用勺子挖了几口粥吃了。然后神不守舍地离开粥铺。

　　在一群回校上晚修的学生中逆流而上，往主干道上走。
　　古城的黄昏依然很美，那粉蓝色的云层，是我在其他城市都看不到的色调。路灯唰得亮起，我站在老旧的公交站牌边等出租。蛾子盘旋在灯下。
　　我想有些东西是刻在骨血里的。
　　比如小味屋的紫米粥。
　　比如小的时候，总是被要求吃干净最后一粒饭。如今我依然有“扫光”盘子的习惯，哪怕现在已经没有人要求我这么做了。
　　比如……盛一远。
　　我不爱他，至少已经不爱了。
　　可他是我的旧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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