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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巴重重磕在硬木桌子上，我痛得嗳哟一声，手里的笔跌在纸上，划了漆黑的一道墨痕。

　　桌上的红烛瞬了一瞬，墙壁上满是摇曳不定的烛影。“原来是梦……”我望着跳动的火苗，龇牙咧嘴揉着下巴。

　　兰泽披着外衣举着蜡烛，匆匆忙忙推门而进。见我无事，松了口气，抱怨道：“小姐不是睡下了么？怎么又起来了。也不披件衣裳，凉了可怎么好。”

　　我没接她的话茬儿，呆呆看着面前的宣纸。除了不小心划上的墨迹，纸上一个字儿也没有。外头忙了一天，本来极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白天在堤上的一幕幕还在脑子里晃着，那些让我心惊的话仍在耳边回响。要不要相信他呢？打理生意这些年，鉴别木材我总有个六七分的眼光，可是堤上能不能种树，种什么样的树，我真的是个外行。虽然一遍遍安慰自己“不过危言耸听”，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给胤禛写封信。琢磨好久不知如何下笔，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刚才的那个噩梦反倒叫我下定了决心，我不能让那么多人陪我冒险。揭起污掉的纸上，我一面将它团成一团，一面吩咐兰泽：“帮我磨墨，我要送封信。”

　　我的面色一定很凝重，兰泽看了我一眼，满心的疑问都咽进了肚里，默默拿来一件披风披在我肩上，倒水研墨，香墨磨在砚台上的沙沙声，就像停不了的夜雨，反倒让我安定了些。

　　心一静，信写得出奇的快。我把白天的情形和那老头的话一句句写了下来，匆匆检视一遍，折了几折塞进信封糊好，递给了兰泽：“现在就送进京里，越快越好。”

　　兰泽接过信匆匆出去了。我站起身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本来就不甚亮的蜡烛积了许多烛泪，被我衣襟带起的风一吹，晃了两下就灭了。我在屋里踱着步子，也没心思找火折子，窗外莹润的月色洒进来，愈发幽暗安静。

　　兰泽推开门，在门边试探着唤了一声：“小姐？”一眼看见我，轻轻道：“怎么灯也熄了。”我又转了两圈，抬头道：“五更了吧？天也快亮了，备马，我要去趟河督府。”

　　兰泽拿着火折子的手抖了一抖，点燃蜡烛，忧心地望了我一眼。我叹了口气，慢慢坐了下来：“不打交道当然最好，如今却也顾不得这些了。如果朝廷下来旨意，树砍也好不砍也好，万一有事，河督府怎么担当得起？还不是一股脑儿推给我们。到时候四爷想不出面也难了。”话已经说得这样直白，兰泽更不敢说什么，点点头就出去了。我一边换衣服，一边在心里打着腹稿，见到河督要怎么说呢。我们接下种树的活儿，胤禛一定暗中起了作用，我不能因为我的疏忽，把他拖到明面上。再说，万一真决了口，事情可就大发了，那位河督老爷万事往我身上一推，康熙必然会注意到我，到时再顺藤摸瓜这么一查……

　　揉揉太阳穴，那里的血管隐隐跳动着，痛得厉害。

　　“小姐，马已经备好了。”兰泽在门口低声道。

　　我对着铜镜整理着衣襟，正了正帽子，看一眼窗外暗沉沉的夜，说：“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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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蹄敲打在官道上，夜风刮过我的面颊，直钻进领子里，我咬牙忍着，挥起皮鞭用力甩了一记，扯着嗓门大声问：“还有几十里？”

　　“还有二十来里。”旁边的亲随大声回答。

　　缩缩脖子，灌进脖子的凉风还是让我打了个寒战。天已经隐约亮了，道旁的黑色树影都在晨光中渐渐现出身形。握着马缰的手有些僵，我又甩了一记鞭子，马儿向前一冲，跑得更加快了。

　　待进了城，我们径直到了河督府。抬头看着门上的牌匾，我反倒有些迟疑。亲随已经下了马，跟门口的人低声说着什么，转身走到我旁边：“小……公子，咱们进去吧。”

　　一个年轻衙役带我们进了门房，端了一杯茶来，笑着说：“督帅大人正在办公务，爷就在这儿暂且等待。”说着便掸掸椅子，请我坐下。

　　在门房等了一盏茶工夫，我有些坐不住了。心里虽然急，外边可不能露出来。四平八稳地又坐了好半天，才有个下人磨磨蹭蹭走了进来：“督帅大人有请。”

　　治河总督，封志清。

　　我缓缓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河督署府衙不大，我在正厅里坐了下来，凳子还没热，一声低低咳嗽，脚步声从后堂传了过来，我忙站起身，一个胡子花白、脸色蜡黄的官员，阴沉着脸止住了我的行礼，示意我坐下。

　　我咬咬唇，腹稿打了一路，第一句话仍旧有些困难。抬眼飞快瞟了封志清一眼，他耷拉着眼皮子，瞧也不瞧我，一脸爱搭不理。我一时有些闹不清，他是平时就这副模样呢，还是看我不顺眼？

　　这位河督大人虽不是第一次见，这座府衙却是头一回来。他一定也觉得有点怪，一个不撞木钟的皇商？一分钱的银子也没送过，一次马屁也没拍过，说不定早就不待见我了。踌躇了一下，我艰难的，小心翼翼的开了口：“草民……见过督帅大人。”顿了顿，他“嗯”了一声，我胆子大了些，初时的紧张感又去了几分：“草民拜见大人，原是有件事儿拿不定主意。”把昨天堤上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屋子里静了下来，我望着封志清，他一直微闭着眼睛听我说，见没了下文，睁眼道：“完了？”

　　我愣了愣，道：“……是。”

　　“程公子心忧万民社稷，当真令人感佩。”他咳嗽了一声，缓缓道，“这件事本官知道了。”说罢端起桌上的茶盅，啜了一口茶水。

　　我瞠目结舌，这就完了？端茶送客的规矩我知道，可这会也顾不得了，霍地起身来，皱眉道：“封大人，事不宜迟，是不是要尽快安排一应事宜，待圣上旨意一到，这就砍树？”

　　封大人也皱了皱眉，总算抬头看了我一眼，显然对我的放肆有些意外，他倒也没生气，眯了眯眼睛淡淡道：“程公子怎么知道圣上会下旨砍树？”

　　“可是，树根动摇堤土……”

　　“程公子可通晓堤上河务？”他冷不丁冒了一句。

　　“我……那位先生说得有几分道理。”握握拳，有点不对劲，怎么咄咄逼人起来？

　　封志清哼了一声，不动声色：“程公子可知那算命的是什么人？”我摇摇头，心想难道你就知道了？哪知封志清接下来就道：“一个获罪贬斥的罪民，信口胡言几句，如何能信？”

　　我脑子一晕，有点反应不过来。封志清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好教程公子得知，这个算命的叫徐士祯，就是本地人。当年跟着靳辅治了几年河，靳辅获罪，便也跟着夺官下狱，圣心仁厚，关不多久即赦了回来。入仕是不能了，只能打个幡子换口饭吃，——他说的无非还是靳辅那一套，若是管用，当年高家堰还垮得了么？”这番话越说越快，说到最后一句，封志清双眼一眯，毫不客气地盯住了我。

　　我早听得愣了，见了他的目光，心里微微一寒，一丝不以为然却渐渐从心底冒了出来。靳铺其人其事我早有了解，他的治河方略我跟陶泓不知讨论过多少次，那是相当佩服的，高家堰决口也不能记在他一个人的账上，就连皇上，当年贬斥靳铺以后也不是全无悔意。只是这番意思这位河督大人又怎知道？我看了他一眼，满心焦急，满心无可奈何。

　　“虽说如此，封大人还是上报一下更为妥当。”我硬着头皮，轻声道：“这河务上的事儿，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真有个不妥，草民担待不起。”

　　封志清眯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儿，勾了勾嘴角：“程公子不必担心，植树固堤乃是圣意。圣天子圣心烛照，洞鉴万里，定无不妥之处，你我照办也就是了。”

　　我目瞪口呆，这哪是封大人，明明就是个疯大人。没错，上报是得担点干系，可也总比决堤好得多吧？皇上说种树，可没说种哪一种树，到时候万一垮了堤，一句话就抹平了，您要再来个一推二五六，倒霉的还不是我？越想越上火，看着封志清若无其事的死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跟我玩这个？

　　我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拱了拱手：“皇上英明，督帅大人精通河务，自然算无遗策，倒是草民杞人忧天了。不怕大人笑话，替皇上办事在下还是头一回，难免惶恐，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只盼为皇上分忧，为黎民百姓尽绵薄之力，为大人效犬马之劳，这番用心，当真是天地可鉴。只是，”顿了顿，话锋一转，“大人素来体谅下情，想必也知一二，草民做木材生意顺手，种树却是破题儿头一遭，不知堤上种槐树一类乔木妥是不妥？大人是治河能吏，万请指点一二。”

　　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保持着一揖到底的姿势，看不见封志清脸上的表情。不过从屋里的气氛来看，他的眼睛里一定寒得快要射出小刀子了。除非他不出声，只要话一出口，就担了老大的干系。若说种槐树不妥，那就得重新来，误了工期不说，银子就是麻烦，若说可种槐树，有了这句话他就成了我这根小绳上的蚂蚱，想推诿，只好另找人了，这替罪羊嘛，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大容易找得出来。

　　被我一抡胳膊扔过去的这块烫手山芋，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就看您怎么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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