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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歌夜未央】
街对面的府邸被一片白色覆盖了,门口的石狮子也裹上了白布,旗杆上的白幡猎猎飞舞着,风将满地的鞭炮碎屑扬起又放下,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浓烈的硝气。
我坐在二楼的窗前,隔街呆望许久,苦笑着叹了口气,转头看看桌子上的菜,觉得一点食欲也没有。
叶赫勒氏长女忠义殉主,宫里下了旨,着意褒奖抚恤,今日大丧出殡,自然是无限风光,无限荣耀。我来的时候已经迟了,没赶上热闹,大门口的这些排场却已远远超出了一个宫女能有的规格。整个酒楼都在拿这件事当下酒菜,看着大家聊得眉飞色舞,兴奋得满脸通红,我心里百般滋味。
为街头巷尾增添一点点茶余饭后的谈资,为叶赫勒氏一族粉饰一时风光,这就是我作为叶赫勒语禾所有的意义吧。从此以后,宫里宫外,这个人将会被抹去所有存在过的痕迹,也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淡去。想到这里,我心中有悲有喜,更多的却是惘然。不再是叶赫勒语禾,那么我是谁?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我该怎样好好生活下去?
想来想去,并无头绪,桌上的菜就要凉了,我拿起筷子,决定先把糟心事儿放到一边,吃饱了再考虑别的。刚夹了一筷子,忽听背后一个清澈温和的声音道:“墨儿,把花取出来浇些水,放到窗子跟前晒晒太阳。”
声音清冽至极,直如甘泉。我一时好奇,停了筷子,想看看说话的人是什么模样。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黑衣黑帽的小厮恭敬答应一声,转身捧出了一盆兰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靠窗的桌上。
我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声音并不大,可是这会儿本不是吃饭的钟点,酒楼里的人三三两两去了不少,寒冬腊月,靠窗的位置更是只坐了两桌儿,隔得又不太远,声音的主人立马听见了,两道清亮的目光一转,倏然落在了我身上。
我一愣,仔细回望了过去,原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公子,身穿宝蓝绸衫,玉色夹袄,正端坐在身后几步远的桌旁。这人——很有魅力!双目如潭,长相虽不算俊逸,但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就一定会印象深刻。正在上下打量,那双清亮深邃的凤眼微微一眯,闪过一抹含义不明的光。我一凛,忙移开了视线,却见一旁侍立的那个小厮正对我怒目而视,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
尴尬一笑,正想转过身来,那位公子缓缓开口道:“不知这位兄台何故发笑,想是在下说错了什么?”
我看了一眼旁边那个横眉竖眼的小子,决定还是不要多嘴了。这种打扮的年轻公子,一定非富即贵,麻烦能少则少。哪知还未张口,那小厮先抢白道:“少爷,何必理会这些闲人……”
闲人?
我瞪了那小子一眼,转身抓起筷子就吃,来个眼不见为净。刚嚼了两下,只听那人淡笑道:“昨儿个晚上教你的书又忘了么?所谓‘闻过则喜’,还不去向那位公子赔罪。”
我愣了愣,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回身笑道:“您太客气了,赔罪不必。我失礼在先,公子莫怪才好。”那人微微一笑,道:“兄台言辞爽利,雅量高致,在下若有失言之处,请但说无妨。”
相比之下,这人就可爱得多了。我放下筷子,瞥了一眼那盆兰花,叹道:“公子想是头一回养兰了?”
那人眉毛一挑,目光中微露好奇。我笑道:“说出来并无稀奇。花谚说:‘干兰湿菊’,兰花以八分干,二份湿为最好。冬季乃是休眠期,则更应少浇水或不浇水,这样不致烂根,有利于抽生新叶。”顿了顿,我好笑地看了一眼窗外,又说:“兰花属阴性,多怕阳光直晒,需适当遮荫。入冬虽无烈日,依旧不可暴晒,不然,轻则不生叶芽,重则招致虫害。”
主仆二人早听得怔了,我又瞧了一眼那盆兰花,道:“我听公子方才说道,要给这株‘西神’浇水。须知夏秋两季浇水宜在日落后,使兰花叶面在入夜前干燥为宜;冬春两季以在日出前后浇水为好。不可在太阳灼晒后骤用冷水浇灌,以免土温降低,影响根系,浇水量亦不可过大,以利抑制病害。前朝《罗钟斋兰谱》依二十四节气,分时分季浇花,公子想来定是不曾听说过了。”
那人微微一笑,道:“墨儿,取纸笔来。”小厮忙飞奔而去,取来白纸铺在桌上,细细抚平。我朝那人微一颔首,提笔写道:“立春、雨水,春兰已着花,土不宜太干,沿盆笾微微润湿。秋兰盆如未干至底,不浇。惊蛰,春兰盆干至半盆时,可以润水,惟不宜多,秋兰同前。春分,春兰已花谢,忌潮湿,盆半干时可润水。清明、谷雨,盆土勿使过干,每五日润水。 ……”
这两年,为了侍弄良妃那几盆兰花,我早翻遍了书房里的兰谱,什么《兰易》《艺兰月令》《至正直记》,也不知看了多少遍,这些侍花的诀窍儿早就烂熟于胸,此刻一一写来,毫不费力。待我写完最后一笔“大寒,春兰可微润以水”,那个名叫墨儿的小厮早就忘了研磨,围在我旁边啧啧而叹。
写完了兰谱,又闲闲聊了一会儿兰花,我们已相当熟稔了。我随口编撰了一个名姓“何宇”,只说科考落第,心灰意冷,无意仕途,是以流连京城。亦得知,这位年轻人名叫陶泓,世居京城,去岁刚授了杭州府任盐运司知事。这回因长兄薨逝,特地回京奔丧,眼下正要回杭州府。
杭州啊……
我微微走神,想起了久远以前的记忆。那里悠悠的晚风,青青的石板路,如雪的月光,还有一声一声的南屏晚钟……
心中一定,我抬头微笑道:“这可真是巧了,小弟这几日正打算去杭州投亲,若能与陶兄一道前去,路上定不会寂寞了。”
陶泓静静望了我一眼,嘴角泛起一丝笑:“……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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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的前夜,雪又纷纷扬扬扯絮般的下了起来。很奇怪,明明前路未卜,我却睡得那样安然,一夜连梦也没有一个。而我原本以为,至少我会梦见一个人。
早上初睁眼,已觉窗纸明晃晃的直照人。待推开门,我一瞬失神。天光未明,启明星还遥遥挂在天际,大地被幽蓝的天幕衬得愈发雪白,像一张厚实的羊绒毯子,明明冰凉,却又那么暖。我下意识的蹲下身,伸出手指,一竖一横,在雪地上轻轻划着。
“何公子起得这样早。”身后有人道。
我惊觉,站起回身笑道:“卯时就要到了,不敢误了时辰。”顿了顿,微微一笑:“陶大哥怎么这样客气。大哥年长,直呼小弟表字就好。”
陶泓穿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的鹤氅,立在白雪覆盖的院子里,说不出的器宇轩昂,听了我的话,微微笑道:“可是‘立雪’二字?倒是应了此情此景。”我浅浅一笑:“外祖姓程,无非点滴勉励期许之意。”陶泓颔首道:“程门立雪三日,终究得偿所愿。愿立雪亦求仁得仁,心想事成。”我闻言一愣,抬眼看他,见他面色温和坦然,也不由得和颜一笑。
同行的除了我们三人,只有一个赶车的杂役,负责照看行李物事。杭州路远迢迢,外加寒冬腊月,又下了雪,道上恐怕不好走,陶泓的意思是叫我坐车,见我执意一道骑马,也就作罢。昔年学来的马术如今还剩下七八成,虽然坐骑不是凌云那样的宝驹,所幸路滑难走,行得不快,也就不觉如何艰难。
出城的时候没有回头,明知道此生或许再不回来,却莫名不愿多想。直到行在了官道上,墨儿言笑晏晏:“城里雪积得那样深,道上却还没上冰……”心中一动,仓促回头,城墙已经成了遥远的灰色影子,在灰暗的天地间,仿佛要袅袅散去。
还是说不出再见啊……我闭了闭眼,心中不无酸涩。墨儿放声唱了一支不知名的小调,惊得树杈上几只寒鸦飞去,落下簌簌几捧积雪。他们那样高兴,是因为知道前面有全新的日子么?
我微笑着掀下头上的帽兜,说:“我也给你们唱支歌儿吧。”墨儿欢声大叫,陶泓含笑望着我,我亦一笑,悠然而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除了辘辘的车身和马蹄踏雪的“咯吱”轻响,只有我声音悠悠荡荡,飘在大雪满山的官道上:“……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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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养兰浇水的二十四节气法,实际上出自民国时期于照的《都门艺兰记》,这里因为行文需要,移花接木至明朝张应文所编之《罗钟斋兰谱》,特此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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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号召去做题~嘎嘎~
http://www.askform.cn/5367-16170.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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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上一直在修文,本来还打算把这章写完,但实在太困了……orz
第2章开始,零零星星有些修改,与44初次相遇的时间提前到了文章开头部分,第一次的船上拥抱被删改……下次要修改的部分是端午宴唱歌,已经被嫌弃过不止一回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