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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砧声向晚多】
秋天应该是静谧的季节么?这几天心却难得静下来。秋日算来过半,九月过后,桂花开得恣意,整个永寿宫都浸润在幽幽的甜香里。石阶旁那一株开得尤其好,星星点点的小黄花隐在油油的叶间,结伴而绽,少的三四朵,零零星星开放,多的一团团,一簇簇,逐对成球。一树千朵万朵,虽不曾“压枝低”,也是满眼的繁花乱锦。
日本民间把九月别称为“竹醉”,十月为“时雨”。张潮叹息桂荷易谢,荷已尽,桂花朵儿是甜净的孩子,羞答答躲藏在浓郁的树叶里,将笑未笑的样子。秋日晨光如箫声流动,静静的而又连续不断,轻轻的却是热烈。我在树下手搭凉棚仰望一树金黄,还是被刺痛了眼睛。但心里是高兴的。那些花,叫人想到一切温暖美好的事。
抬手轻轻一捻,金黄的花球就轻轻盈盈散落在了我的手心里。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封,将手心里的桂花粒儿悉数装了进去,我转身进屋,随手关上了门,坐在桌前,默然良久,轻轻提笔:
“……那天在荷塘里看到一朵迟开的荷。恬然自在的样子,并不因形单影只生出多少落寞来。生命是可以这样淡定且富有尊严。不敢问花开为底迟,也并没有什么理由吧?觉得她就是这样一梦醒来,娇慵的,懒洋洋的,想开便开了。
“人说‘心体光明,暗室中有青天’。果如所言,未至不可转圜之地,又何必相劝?十三爷既有心一体承担,四爷自责无益,十三爷毅然赴难,所为何人,所为何事,君亦心知肚明,怎可负他一番心血!
“语云:‘登山耐侧路,踏雪耐危桥。’一耐字极有意味。今圣乃千古明君,何况世事原本多变,焉知道下一刻又是何等境地?
“送上一捧桂子香,代替塘里的残荷。我曾以为,人生没有任何意义。失去的永比得到的多,悲伤比快乐多,离别比相聚多,在梦中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长多了。然而此刻,心中唯有坚定。前人赞说‘香远益清’,我未及领略,新绿摇曳的悠悠碧荷淡去了,臆想中却总觉得夏日绵长。前日,书里翻得好句——‘秋荷补坏衲,空林旅幽凄。悬灯礼绣佛,清斋烹露葵。虎溪流古月,自与远公期。’想秋荷枯拮的瘦影,补缀在布衣短襟上,必定是看不分明的了。”收笔细看,想了想,又在末尾加上“惟愿心平气和”。
我放下笔,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苦笑。其实,这些话他比我更明白吧?
十三阿哥被囚禁已经十天了。三日前,废太子之事终于诏告天下。康熙随后又亲自撰文,派人前往太庙、社稷祭奠,以告天地祖先。康熙在文中说,历史就是这样,“得众心者未有不兴,失众心者未有不亡”,言在位以来“一切政务不徇偏私,不谋群小,事无久稽,悉由独断,亦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知臣有何辜,生子如胤礽者,秉性不孝不义,为人所不为,暴戾荒淫,至于斯极。”“今胤礽口不道忠信之言,身不履德义之行,咎戾多端,难以承祀,用是昭告昊天上帝,特行废斥。”“臣虽有众子,远不及臣。如大清历数绵长,延臣寿命,臣当益加勒勉,谨保始终。如我国家无福,即殃及臣躬,以全臣令名。”最后,又下了死命令:“诸皇子中,如有谋为皇太子者,即国贼,法所不宥。”
最终,太子被幽禁于咸安官。
废太子的事情貌似告一段落了,宫里宫外,满朝上下,大概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同一个问题:旧太子已废,新太子又该立谁?
一时之间,谣言四起,人人都蠢蠢欲动。流言蜚语虽多,却丝毫影响不到我,因为,只有我一人心知肚明:所有的钻营努力都无济于事,太子的复立以及二度被废就在不远的将来,而四阿哥必将在这场不见刀兵却异常惨烈的厮杀中获得最终的胜利。
太子被废黩圈禁后,心中趁愿的人多,真正难过的人寥寥无几——也许只有康熙一人。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太大,这十几天里,康熙大病一场,据说废太子当日,康熙痛哭流涕,对这些儿子伤心不已,一度还昏倒在地。等到身体稍微复原一点并挣扎着起来的时候,已是面容憔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如今的皇宫,总让我想到一个词:暗涌。就像一条表面平静的河流,潜藏着看不见的阴沉漩涡。
沉寂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耐心等待的信终于来了。早上,当我应声开门时,只有一个空无一字的信封静静躺在地上。
这才知道,太子热河被禁当日,曾有人用通封书简发加紧手谕,命热河都统凌普带着两千骑兵进了御苑。事发以后,凌普已被革职拿问。然而,大阿哥胤禔忽然告发此事并非太子所为,乃是有人陷害。那日同时面圣的还有大阿哥、三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和十四阿哥,待十三阿哥应诏进宫后,在场诸人已将矛头纷纷对准了太子最大的拥趸者四阿哥。
事起仓促,十三阿哥来不及筹备应对,在御前一力承担,言称这件事是他为保太子私自所为,四阿哥远在京中,并不知情。
这说法破绽甚多,康熙一时并未轻信,只下旨严守消息,不得外泄。当晚四更时分却忽然调兵遣将,令八阿哥亲自带领善扑营军士将十三阿哥锁系至养蜂夹道。
那天,十三阿哥一定是深知自己凶多吉少,来日大难近在眼前,所以夤夜等待了那么久,所以才说“迟了,就怕喝不到了”,而我竟然迟钝到这种地步,竟一点儿都没有体会到他的用心,看出他的深意!此刻想到这些,像被什么紧紧掐住了咽喉,胸膺若堵,热泪涌眶,忍不住地哀痛悔恨。假如能够回到那一夜,我会不会不管不顾地转身飞奔,掘出那坛手酿的美酒,与他举杯痛饮,击簪长歌,不问世事?
也曾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紧急的时刻,为什么他没有去找四阿哥呢?是心知大势已去,不可挽回,还是害怕牵连,早已决意一力担当?
这些久久困扰我的问题,也许永远都没有答案。即便是十三阿哥,也未见得能看清楚自己仓促决定背后的心意吧?事后细想,当时的情况看似突然,实则早有预谋。是大阿哥试图浑水摸鱼,还是太子势力余心不死?更或者,是八阿哥党借刀杀人,想出这个一石二鸟的妙计?
想来想去,没有答案。其间错综复杂的势力纠葛不是我能猜想得到的,我唯一知道的是,十三阿哥的牺牲在最大程度上保全了四阿哥,而以康熙的英明睿智,未见得看不出这其间的诸多疑点。他下旨囚禁十三阿哥,究竟是盛怒之下的惩治,为保全大局不得已的割舍,还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呢?如果是后者,十三阿哥何时才会被放出来?
我能做的,竟只有两件事:祈祷,等待。这封轻飘飘的回信,也许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安慰,就像一句“未至不可转圜之地“,同样只是一个玫瑰色的肥皂泡。我们用这样虚幻的希望支撑着彼此,他在父亲的疑心里小心翼翼,暗自经营,而我,在阴云密布的现在静静观望着雨过天晴的未来。
“想什么哪?又走神儿了。”碧云抿嘴一笑,轻轻将手中的花瓶放在了几案上。几枝新鲜的桂花枝儿吐着幽幽的甜香,枝桠间叶片上的露珠随着那米粒似的花儿颤巍巍摇坠着,莹润可爱,娇俏可喜。
我心神恍惚,抬头望着她笑意盈盈的俏脸,忍不住也微微一笑:“去年娘娘瞧着瓶插的残菊,称赞‘哀而不伤,落而不颓’,如今园里的菊花开得正好,何不再插上几枝,便是萎谢了,依旧有看头。”
碧云喜不自禁,拍手道:“是了!亏得你提醒儿。——前儿个八爷带了花儿匠来,新移栽了两本菊花,叫什么‘绿牡丹’,真真好看!娘娘爱得不得了,还笑说,‘倒是小语素日爱花,这回竟没留心’。”
我一怔,沉吟道:“娘娘还说了什么?”
碧云笑盈盈将桂花一一取出花瓶,随口道:“并没说什么。倒是八爷接了话茬儿,说是‘大病初愈,自然懒怠些,倒是再将养几日的好,免得落下了病根儿’。”
我咬唇半晌,淡淡问:“后来呢?”
“后来八爷就回府了。听说这几日他那里门庭若市,热闹得很呢!毕竟八爷孝顺,忙得脚不沾地儿,依然日日进宫给娘娘请安……”
门庭若市啊……
淡然垂眸良久,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忍不住又投向了紫禁城重重的琉璃瓦檐,和碧湛湛的一方晴空。阔朗无云的秋日一片明净,不见半点肃杀。我知道,红墙碧瓦的深宫燃起了看不见的狼烟,历时十数年的夺嫡之争从这一刻起,徐徐拉开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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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就这样结束啦,多谢各位亲们支持!~~~~~o(∩_∩)o..希望大家一如既往的关注小破~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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