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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笑吟吟道：“哦？说说看。”

　　十三阿哥“扑哧”一笑，道：“——花盆。养水仙花儿！”

　　小时候，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有这么一个水仙花盆。白瓷底儿，蝶形，正面写着几行诗句，反面画着岁寒三友。年年冬月，每逢着沿街叫卖的小贩儿，肩上挑了满担子的水仙花茎，家里都要拦住买上几株，眼看着抽了芽，花苞渐渐探出身，花骨朵儿破开胞衣舒展着，春节里开了，满室的清香，一冬不谢。那份美，懵懂无知的幼童也不自觉地入了迷，小小的我趴在桌子边儿上，忽闪着眼睛，只是看不够……

　　鼻子一酸，我的眼圈儿有些泛红，怕十三阿哥瞧见，忙笑道：“还真叫你猜着了！——怎么就一眼看了出来？”趁他不注意，悄悄拭了拭眼角。

　　十三阿哥丝毫没留心，兴致勃勃地蹲下身看着地上的几行字儿：“这还不容易？诗里头说得明明白白了——唔，还是集句嘛。”

　　花盆上的诗句是我自幼看熟了的，还特意查过出处，果然是集句。——也就是说，从古今文人的诗词、赋文、碑帖中分别选取数个有关联的句子，按照诗词中的声律、对仗、平仄等要求组成联句，既保留原文的词句，又要语言浑成，另出新意，以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境界。

　　这些句子都是诗词里原样儿摘的，十三阿哥自然一眼便瞧了出来，我并不讶异，笑吟吟也蹲了下来，正要开口，他指点着地上的字儿，饶有兴味地说：“优游乐闲静，恬淡养清虚——这不是姜宸英的句子么？想不到你也读过，这人做官差了点儿，诗词上头不错，一笔行书也很看得过。”

　　我愣了愣，方醒悟过来：姜宸英原本就是康熙年间进士。正在回想他的生卒年，十三阿哥已经不歇气儿地说了下去：“格超梅以上，品在竹之间——楹联儿都凑上来了？唔，最后两句有意思，前句摘自谢灵运《邻里相送至方山》，后句出自宋苏轼《山茶》，改了个字儿①，也还自然。只是——”说着含笑指了，转头问我：“颈联出自何处？我孤陋寡闻，请教一二。”

　　我正听得不住点头，见他陡然发问，不禁一怔，探头凝神细看，再一寻思，顿时哑然——颈联“恪勤在朝夕，怀抱观古今”乃是康有为赠友之句，这康有为……

　　十三阿哥见我神情古怪，奇道：“怎么？莫非是你杜撰的？”

　　我压了压乱跳的心脏，透出一口气儿，瞥了他一眼，不屑道：“既是集句，自然摘的是现成儿的句子——出自我阿玛口占的一首绝句。”只好这样应付了，反正十三阿哥又不可能跑去问鄂托大人前些年儿是不是写过这么一句诗。

　　果然，他一怔之下，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便指摘我父亲的诗作“不是名句”，更不见诸于世，只好点了点头。

　　我一见，果然被我糊弄过去了，得意之余，也觉得好笑，深怕他再追问下去，忙起身笑道：“指不定还有差事，我也不跟你多说了。烦你再替我走一趟，东西置来了，我连着花盆儿送你两株水仙，权当谢礼，可好？——我可是诚心诚意。”

　　十三阿哥不觉一笑，道：“成，倒是生受你了。”

　　我抿嘴一笑，说：“什么生受？没有白拿的谢礼，东西走了样儿，可是毫厘没有！”

　　他大笑出声，乐得前仰后合：“——没见过这般刻薄吝啬的东家！”

　　我笑咪咪地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道：“这回可不是见了？”

　　那个美人瓶，我摆在了书房案前，折了一支梅花插上。笑靥如花的白衣少女捧着清俊的腊梅，眉目生动得仿佛要含笑走了下来。霁月见了，喜得无可无不可，直嚷嚷着要我送了给她。碧云在一旁笑着说：“俗语说的，‘君子不夺人所爱’。这么俊的梅花，就放在这儿，你我都看得见，岂不是好？”

　　正说笑间，帘子外头忽有人道：“各位姐姐，奴才奉命送东西来了。”我们冷不防吓一跳，正待询问，碧云起身笑道：“各屋颁赐下的物件儿，如今也该一一送来了。”命人送进来一瞧，果然是各色年节物品，杂七杂八，看得我眼花缭乱。

　　三个人叽叽咯咯玩笑着，翻看着，忽看见一个竹编小匣子，掀开一看，里头赫然摆着十对水仙花球茎。

　　我不觉眼睛一亮，伸手拈了过来，笑道：“这几日又有事儿可做了！”

　　碧云她们已经兴兴头头儿的各自翻找出养花的盆子，又忙着雕刻球茎。见我不言声儿寻来鹅卵石，压在了陶盆里的水仙根上，霁月奇道：“怎么不雕花儿？”我一边笑着将陶盆放在窗台上，一边回头寻手瓮：“麻烦。白白费那个劲儿作甚么？不管开成什么样儿，我都爱。”

　　过了几天，球茎上都抽出了碧绿修长的叶子。年节愈近，事务纷繁冗杂，尽管忙得脚不沾地，依旧惦记着日日换水。没到一个月，几盆儿水仙都打出了浅绿的花苞。我喜不自禁，越发精心照料。恰恰儿除夕那天，花瓣儿悠悠然绽开了。早上起床一发现，霁月惊喜得几乎没笑歪了嘴。

　　晚上照例有赐宴的。因地方改在了畅春园，稍显逼仄，良妃细心揣度着，也就没多带人，只领了碧云并两个小丫头，命我和霁月留在永寿宫。待上了灯，我们干脆早早儿各处落锁，只门口留了两人，其他十余个尽都招呼着挤在了书房里，摆上几碟瓜果点心，围着水仙花儿说笑取乐。

　　不多一会儿，又想出花样来，外头折了梅花来行令。只是这屋里的人，一多半儿都只略识得几个字，行令却有些为难。我想了想，笑着说：“咱们玩儿个‘击鼓传花’。鼓声一停，花在谁手上，谁就自罚一杯，或是唱个曲子，说个笑话儿，不拘什么，热闹即可。”众人都拍手叫好。

　　一时鼓声脆响，霎时停住，梅花恰恰正在我手上，我失笑道：“不想先拿住了自个儿——嗯，我说个故事吧。”一眼瞥见了案几上亭亭的水仙，心中已有了计较。“我们老家有个故老相传的上古神话，倒是颇有趣儿。”我肚里暗笑，面上一本正经，略微含笑，娓娓道来。

　　“传说，有个名叫纳西索斯的少年，他的父亲是河神，母亲是仙女。纳西索斯出生后，母亲得到神谕：纳西索斯长大后，会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然而，他会因为迷恋自己的容貌，郁郁而终。”

　　以前书上看来的希腊神话，想不到这会子派上了用场。我见一屋子人听得聚精会神，低头笑了笑，续道：“——为了逃避神谕的应验，纳西索斯的母亲刻意安排儿子在山林间长大，远离溪流、湖泊、大海，为的是让他永远无法看见自己的容颜。纳西索斯如母亲所愿，在山林间平安长大，而他亦如神谕所料，容貌俊美非凡，成为天下第一美男子，见过他的少女，无不深深地爱上他。然而，纳西索斯性格高傲，没有一位女子能得到他的爱。他只喜欢整天与友伴在山林间打猎，对于倾情于他的少女不屑一顾。”

　　一个小丫头插口道：“他既是隐居深山，又怎会有女子见到他？”

　　我怔了怔，倒没想到有人会在这个细节上纠缠。侧头想了一会儿，道：“山里虽少人烟，人家大约还是有的——我接着说。”轻咳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徐徐道：“纳西索斯的冷面石心，伤透了少女的心，山里的女神娜米西斯看不过眼，决定教训他。一天，纳西索斯在野外狩猎，天气异常酷热，不一会儿，他已经汗流浃背。就在这时，微风吹来，渗着阵阵清凉，他循着风向前走。逛着逛着，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水清如镜的湖。

　　“纳西索斯走过去，坐在湖边，正想伸手去摸一摸湖水，试试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谁知，当他定睛在平滑如镜的湖面时，看见一张完美的面孔，不禁惊为天人。

　　“凝望了一会儿，他发觉，当他向水中的美人挥手，水中的美人也向他挥手；当他向水中的美人微笑，水中的美人也向他微笑。但是，当他伸手去触摸的时候，那美人便立刻消失了；当他把手缩回来，不一会儿，那美人又再出现，并情深款款地看着他。

　　“纳西索斯当然不知道，浮现湖面的其实就是自己的倒影。他竟然深深地爱上了自己的倒影。为了不愿失去湖中的人，他日夜守护在湖边，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纳西索斯还是不寝不食、不眠不休地呆在湖边，甘心做他心中美人的守护神，他时而伏在湖边休息，时而绕着湖岸漫行，但目光始终离不开水中的倒影，永远是目不转睛地凝望湖面。

　　“终于，神谕还是应验了。纳西索斯因为迷恋自己的倒影，枯坐着死在了湖边。”

　　小丫头们都露出了不忍之色。我环顾一圈，微微一笑，道：“故事还没说完呢。——仙女们知道这件事后，伤心欲绝，赶去湖边，想把纳西索斯的尸身好好安葬。但是，纳西索斯惯坐的湖边，除了长着一丛奇异的小花外，空空如也。原来，上天怜惜纳西索斯，把他化成了水仙花，盛开在有水的地方，让他永远看着自己的倒影。而那丛奇异的小花，清幽脱俗而高傲孤清，甚为美丽。为了纪念纳西索斯，大家就把这种花命名为‘水仙’。这亦是水仙花为何总是长在水边的缘故。”

　　这个故事当然没人听说过，众人怔怔坐了一会儿，忽然醒悟，一时七嘴八舌，千奇百怪的问题都砸了过来：“为什么没人告诉纳西索斯他看见的是自己呢？”“他的父母呢？怎地不告诉他？”“他何不随身带一面铜镜？”……

　　我头昏脑胀，哭笑不得。硬着头皮胡乱解说了一阵儿，正要告饶，门上忽然几声轻响，一人尖声道：“语禾姑娘在么？奴才小福子，奉命给您带话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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