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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
井是干涸的。
井孤零零的埋在梧桐树的旁边,周围荒草丛生。不远的地方是一间荒废的祠堂,神龛和牌位已经跌在地上,帘幕已经腐朽,碰一下便会化为碎片,墙角和桌角结满了蛛网,祠堂门外斜立了一把扫帚,被一株粗壮的常春藤固定在凹凸的墙上。祠堂与梧桐之间也许曾经是一片菜畦,现在这里生满了灌木和野草,石楠、扶桑、蒲公英、车前子、打碗花,交错着胡乱长着。
这是被遗忘的角落。世人遗忘了祠堂,祠堂遗忘了神龛,神龛遗忘了佛像,佛像遗忘了牌位;常春藤遗忘了旧扫帚,蒲公英遗忘了车前子,打碗花遗忘了辘轳架。
似乎除了梧桐树,没有任何人记得,还有这样一口井。一口深深的,没有水的井。
风吹不到这里,地下的暗河似乎也绕道而去。
在一年的小半段时间内,正午的阳光可以照见井的侧壁,只有落雨、落雪和落叶才会降临这一口井。
不知道什么时候,井中落了一棵草籽。
也许因为井栏上曾经栖息过一只飞鸟梳理羽毛,抑或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刚好从这里掠过,再或者只是吹过一阵有些大的风。
这里长出了一株草,在万物凋零的秋天。
也许是因为井底的泥土太过于潮湿温暖,种子忘记了时节,也许因为这本就是一株能够在秋天生长的植物。他怯生生的顶开浮土和朽叶,张开了一对叶子。
羸弱的叶子在黑暗中摸不清方向。腐朽的落叶,糜烂的鸟粪,以及一堆枯骨给井底铺了一层厚重的垫子。这里的空气太过窒闷,杜绝了一切动物的生长。
井壁的石砖参差,有巨大的裂隙。雨雪天气过后,井壁是微润的,有时候生出大片的苔藓,仅有的阳光照射进来,反射出一片荧荧的绿光。还有层叠的蘑菇,如同一片奇异的山崖。
然而这一片光景,在漆黑的井底,是无论如何都见不到的。
草安静的生长着,几乎能听见根系吸水,细胞分裂的声音。
这里有充足的养分和水,空气稀薄,没有阳光,他贪恋每一次落雨和落雪,能带来新鲜空气的味道,也能看见那一方明朗天空飘过云朵和飞鸟的影子。
他有苍白的叶子和细弱的根茎,一片叶子一片叶子的拔上去,一点一滴的接近阳光。
它不是一株草,它是一棵树。一棵羸弱的像草一样的树。
年复一年,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梧桐叶凋了又凋,井壁的石砖也渐渐剥落,草越长越高,却依然羸弱。
它很寂寞。
有一天,井里落下了一只鸟。
她被顽童的弹弓打中,直直的落入了井底。
顽童趴在井边束手无策,他扔了一枚石头下去,石头穿过草的层层叶子,落入井底的烂泥中。
于是顽童只听到漆黑的井中传来了奇异的哗啦啦声,之后一片沉寂。他想,也许这井是深不见底的,于是将弹弓别在屁股上,晃晃悠悠的到别处去了。
鸟在井底费尽心机的扑动翅膀,却总是撞在潮湿的滑溜溜的井壁上,一次,两次,……,一次次的撞,又一次次的跌落在污泥中。
随后它发现这棵树。
鸟飞起来一点,抓住树的一根枝丫,继续向上飞,停留在高一点的枝丫。
可是她飞高的极限,也只能比树冠的顶部高出一点点,那个高度,距离阳光所能照射到的位置,还有大段的距离。
鸟在黑暗中摸索着,她完全不知道下一次向上飞时哪里会忽然横亘出一根树枝挡住去路,也不知道这一次的降落会落在哪个位置。一次次的努力,一次次的碰壁,一次次的跌落。
翅膀沾了污泥,变得沉重。
如果这时候阳光射进来,人们能看见一只羽毛凌乱的鸟,沾满黑色黄色的泥浆,在一丛瘦弱的树叶中跌跌撞撞,却不知疲倦。
终于她知道,一切只是徒劳。
鸟站在一根枝丫上站稳,梳理过自己的羽毛,叽叽喳喳,唱响最后的挽歌。
灵巧而嘶哑的声音,在井壁内回转碰撞,激荡着,渐渐升到空中去,这是来自地下的天籁。
鸟终于死了。
而树还在默默的生长着,它把自己长的瘦长,正是为了能够尽快地,尽快地向上,尽快地摆脱阴暗。
终于,它触碰到阳光,自从发芽以来,一直仰望着的阳光。
树羸弱的、扇形的叶子在阳光下贪婪的伸展着,层层叠叠的镶嵌,不浪费一丝一毫的光线。最终显现出来绿色的端倪。
外面的世界经历了马乱兵荒,旧的祠堂早已不知去向,原来长满杂草的菜畦上建了新的祠堂,供奉着不同的神仙,梧桐树遭遇过雷劈,枯萎了一半,留下触目惊心的伤。
树伸展着叶子,承接着雨露风霜,他的世界不再安静,慢慢的适应着外面的喧嚣芜杂。
这一夜,井中投下了一具女尸。
树默默地承受了这具尸体的重量,它被砸弯了腰,并断了两根枝条,而尸体的衣带,挂在他的断枝上。
那一夜星空被火把点亮,人们奔跑着叫喊着,寻找那个刚刚出嫁的新娘。
却没有人想起来,向这口角落中的深井看一眼。
后来新郎被屈打成招,因为伤太重死在狱里,真正的凶徒却逍遥法外。
然而这是人们的事情,于树无关。
又过了许多年。
化缘的僧人路过,站在梧桐的树荫下打开经卷。
鬼使神差般,向井的方向投去了目光。
他看到一抹绿。
于是他扔下经卷奔过去。惊讶地发现井中长出了一棵树!
一棵银杏树!
这是千百年的造化,幽深的废井,一棵倔强的银杏,这是神井,这是圣树。
井被圈起来,被人顶礼膜拜。
有人向它索官,有人向它求福,有人跪在它前面盼着仇人早日死去,也有人千里迢迢而来只为收藏它的一片叶子。
树只是静静的生长,渐渐露出全貌。
它的肩头奇迹般的站着一只风干的黄莺,她的双脚已经和树枝融合在一起。
人们发现树上挂着新娘的尸体。新郎终于沉冤昭雪。
凶手被捉拿,斩首示众。刀抹过脖子的刹那,他想起来幼时曾在井边用弹弓打过一只漂亮的黄色飞鸟。
新郎的父亲站在人群中老泪纵横,他已经不记得,当他还是个顽童时,曾扔了一枚白果,在那幽深的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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