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苏泰见他走了，也未传膳，急行来到栖春殿，金池一直守在这里，见到他忙迎上去，说道：“娘娘服了药，进了碗米汤，申时一刻又睡了过去。太医令来看过了，只道无妨。”苏泰皱眉道：“谁让太医令来的？”金池道：“皇后娘娘。燕草也来了，说皇后娘娘不放心，令她来看看。”
　　苏泰没有说话，走进内殿，清霜站在床边，忙跪了下来。苏泰走过去看了看，芸娘正熟睡，呼吸平稳，脸上那不正常的红晕已消失，显得更加苍白。他坐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颈侧，已没有了汗迹，这才放下心，起身对清霜道：“出来。”
　　清霜随着他出了内殿，苏泰坐下，看着金池摆好饭食，说道：“你原是崔卿的人？”清霜忙跪下道：“奴婢原是公子……崔大人的家奴，去年娘娘养病时无人照顾，因奴婢有些拳脚，崔大人便将奴婢送给了娘娘。”
　　苏泰道：“这么说你如今是昭容的人了。”清霜心中一凛，伏地道：“崔大人将奴婢送给娘娘时，奴婢就已是娘娘的人了。”苏泰道：“听说你每日都要帮她按摩腿脚。”清霜不敢抬起身，仍是伏地道：“崔大人曾教过奴婢按摩手法，奴婢会些拳脚，力气也较寻常女子大些，力道容易把握。”
　　苏泰面色平淡，看不出丝毫情绪，过了片刻才道：“既如此，便谨记自己的身份，好好伺候娘娘。”清霜忙应下，苏泰令她进去看护，金池待她离去后说道：“那备酒的宫人招供了，说是何充仪的侍女嘱他这么做的。”
　　苏泰低着头，金池看了看他又道：“已令人拷问了那侍女，她说是有次陛下原定宿在何充仪宫中，夜里昭容娘娘腿疾发作，陛下便走了，令何充仪颜面尽失、伤心不已，她一心为主报仇，才会一时糊涂……”
　　他停下不说了，苏泰淡淡道：“要一力承担是吧，谋害宫妃，问问她有几条命！”金池道：“何充仪已到皇后娘娘那里请罪了，娘娘请陛下示下，要如何处置？”苏泰端起碗，喝了一口汤，说道：“还未查清急着处置做什么。”
　　金池揣摩了一番他这话的意思，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躬身道是，见他放下了碗，忙道：“陛下，您这几日都未曾好好进膳，还是再吃些吧。”苏泰摇头道：“没什么胃口，都撤了吧。”金池暗叹一声，看来只有等卢昭容彻底好转了，他的胃口才能恢复。
　　苏泰洗漱过后，轻轻走进内殿，清霜行了一礼退出殿门。他脱去外裳躺下，习惯性地握住芸娘的手，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大越习俗，新年百官休沐六日，皇帝自然也放假，芸娘醒来时，看到枕边的苏泰，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仍在睡，眼窝深陷，青黑一片。自到秣陵，芸娘虽然与他已十分亲密，却从未认真看过他，此刻四下无人，正好将他仔细打量一番。
　　他比当年苍老了不少，脸庞更加瘦削，鬓边白发已显现不少，额上唇角细纹密布，看来这个皇帝当得很是辛苦。即便这样，仍难掩他的英俊，这样一副面孔，便不是皇帝，也会让女人趋之若鹜吧。
　　芸娘至今也不明白他到底看上了自己哪一点，论美貌，这宫中妃嫔不见得比她差；论性情，她虽已有所收敛，离贤良淑德仍相去甚远，他为何就对她上了心呢？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缘份？芸娘自嘲地笑了笑，即使是缘份，怕也是孽缘。若她不是萧楚楚，未曾有陆惟蕙儿，被苏泰这样倾心以待，大概会欣喜若狂，全心回报吧，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她此生也只是萧楚楚。
　　她转过头不再看他，却也不想起身，手在锦被中被他牢牢握着，只怕稍稍一动便能将他惊醒。以后要怎么办？她要怎样才能要回蕙儿？要回了蕙儿后又该怎么办？难道要在这皇宫中待一辈子？
　　入宫只是权宜之计，她不是什么烈女，不会把所谓贞洁看得比命重，所以在杨天鹄都担心她会不顺从的时候，她并没有反抗。苏泰能保住她的命，能帮她医治差点残废的腿脚，只要人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
　　她又看了看苏泰，原先打算依靠杨天鹄要回蕙儿，如今看来希望不大，那么他呢，他能帮她吗？
　　苏泰突然睁开眼，她吓了一跳，忙撇开眼，他轻笑一声，伸手揽住她，在她发上蹭了蹭，喃喃道：“真香。”芸娘推开道：“你昨夜睡在这里的？没去皇后那儿？”苏泰低声道：“昨日初三了。”芸娘默了默，片刻后道：“只怕皇后不高兴。”苏泰稍稍抬起头道：“我会处理，你别担心。”
　　芸娘点点头，往他怀中偎了偎，他抚摸着她的发问道：“好些了吗？”芸娘又点点头，他道：“为何喝那么多？”芸娘本已准备好了说辞，此刻却心念一转，将头埋进他怀中，不让他看见表情，过了片刻才闷声道：“我想蕙儿……”说着眼泪便流了出来。
　　苏泰只着了里衣，不一会儿便被她濡湿，他已料到原因，心中一酸，口中道：“她……”又不知能说什么。蕙儿的情形她是知道的，无从安慰，其实他更纠结的是，除了蕙儿，她还有没有想起了别人。
　　他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掩饰他的不安。芸娘见他没有接话，也不知如何继续，只得沉默。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苏泰从未如此怠惰，守在门外的金池却不敢敲门，与清霜一左一右地站着，等着里面召唤。
　　杨天鹄进到殿中，见此情形微微一愣，金池迎上小声道：“大人请到偏殿稍候，陛下尚未起身。”杨天鹄向门处望了望，点点头，金池看着清霜道：“给大人看茶。”
　　清霜捧着热茶来到偏殿，杨天鹄负手站在案边，冲她颔首道：“坐。”清霜行了礼坐下，杨天鹄探上她的腕，沉吟片刻说道：“还好，调理调理应当无碍。”清霜放下衣袖道谢，杨天鹄道：“为何不运气抵挡？”清霜低着头道：“陛下怒火正盛，若是被他发现，恐会更加恼火，只怕还会无辜连累娘娘和公子。”
　　杨天鹄叹道：“难为你了。”清霜忙道不敢，又将昨夜苏泰的话说了一遍，杨天鹄道：“他只是在告诉你，不管从前主子是谁，以后只能一心待昭容娘娘，否则他不会饶了你。你放心，只要好好伺候娘娘，陛下不会计较你曾经的身份。”
　　他口中这样说，心里却明白，若不是清霜机灵提到了芸娘的腿，苏泰未必能再容她。他看了看窗外，苏泰打算借此之机整肃后宫了吗？以芸娘为由头，到底是宠她还是害她？他暗叹一声，对清霜道：“去吧，娘娘应该快起了。”
　　苏泰芸娘直到辰时末才起身，杨天鹄待二人用过早饭便来为芸娘诊脉。苏泰本在一旁看着，忽有内侍来报，太后病了，苏泰愣了一瞬，匆匆离去。
　　芸娘看着他走了，看了眼清霜，清霜会意，带着一众宫婢出去了，正要关上殿门，杨天鹄却道：“不必。”清霜略一迟疑，仍是遵从，将宫人赶得远远的，自己站在殿门口。
　　芸娘看了一眼，说道：“怕说不清？”杨天鹄手未动，苦笑道：“小心一些总不会错。”又问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芸娘道：“偶尔会觉心跳得快，心慌。”杨天鹄点点头，凝神听了听，说道：“那药太伤身，只怕加剧了你的心疾。唉，怪我太心软！”他怕自己不给她药，她那倔犟脾气也不知会再想什么办法。
　　芸娘看他懊恼的样子，笑道：“放心，我比谁都惜命，你以后开出再苦的药我也一口喝干。”杨天鹄无奈地摇摇头，芸娘看了看门外，小声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苏泰一点也没生我的气？”
　　杨天鹄心道：“他怎会气你！”将这两日的事告诉了她，芸娘大惊失色道：“有人要给我下毒？是谁？”杨天鹄道：“据说是何充仪的婢女。”芸娘歪着头想了想，问道：“何充仪是哪一个？”
　　杨天鹄叹道：“你啊，宫中这些嫔妃除了皇后你还认识谁？平日也要出去交际交际，否则旁人会说你恃宠而骄。”芸娘无奈道：“我本来就不愿意跟这些人来往，看到她们就免不了想起自己也是个小……妾，心里就不痛快。再说，苏泰自欺欺人给我编了身份，她们早前在王府大多见过我，每次看到我那眼神都透着怪异，我看着不舒服，干嘛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杨天鹄看着她正色道：“你又直呼皇上名讳！”芸娘忙点头道：“先生教训得是！”杨天鹄道：“这宫中与朝堂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一个宫妃身后都有势力，除了你……”芸娘打断他道：“我有你啊！”杨天鹄忍不住笑道：“胡说！你我的关系岂能昭告天下，若被旁人知道，不仅不能保你，还会落人口实。你要记住，你的靠山是皇上。”

《丝萝赋》
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