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之再生缘

　　第九章

　　邵敏之离开司马家之后，只在洛阳城里略逛了一逛，便赶着马车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她要找的人已经大致在洛阳，倒不妨在此地多留几日。
　　待诸事安排妥当后，邵敏之便背起箱笼漫步往马市走去。此去西域，路途遥远，交通也不像在中原这般便利。乘马车怕是不大方便。便打定主意买一匹脚程好一些的马。
　　却不料，在经过城西时，忽听见从箱笼里传出一阵阵爪子挠竹丝编的箱壁的声音，还有几声细细的呜咽。邵敏之眸光一凝，轻轻问道：“狐儿，是这里吗？”那狐儿叫得更急了。邵敏之拍拍箱壁，安抚道：“狐儿，你做得很好。但不忙，晚上我们再来打探。回头我给你买牛肉脯。”许是那狐儿真的很有灵性，竟听懂了她的话，箱笼里立时便没声了。又过了没多久，便传来丝丝细小的呼噜声，邵敏之微微一笑，大踏着步子转过街角。
　　到得晚间，待客栈里灭了灯烛，大部分客人都歇下了，邵敏之打开窗户，提着箱笼上了屋顶，微笑道：“狐儿，可以出来啦。”箱笼里又传出一声细细的呜咽，随即便有一只玲珑可爱的雪白色狐狸顶开箱盖从里面跳出来，看样子还是只幼狐。邵敏之复又背起箱笼，把它拢在怀里，施展轻功悄悄潜到城西巷口，才放小狐狸下地。
　　小狐狸左转转，右转转，又在巷口仔细地嗅了嗅，便撒开四腿飞快地往西南方跑去。邵敏之不紧不慢地跟上去，几乎足不点地，始终紧紧跟在小狐狸身后。她轻功倒是高明。
　　到得一家地处偏僻的二等客栈附近，小狐狸又不走了，前前后后的绕着圈子，口里呜呜咽咽的叫着。邵敏之轻笑着点点它脑袋，把它抱起，放到背后箱笼里，慎重地合上盖子再轻轻插上插销，道：“狐儿，待会儿可不许出声。”狐狸轻轻叫了一声，像是点头应了。邵敏之遂拿黑色纱巾蒙了脸面，身形幽幽一晃，便如壁虎似的紧紧贴靠着墙壁躲在客栈二楼后屋檐下的阴影里。

　　四更时分，夜色深沉，洛阳城早关闭了城门。城东城北隐隐有几许灯光——那第一等热闹的去处秦楼楚馆及达官贵人的府邸尽在此间，城西却一片漆黑，街上巷里也没有几个行人。这边住得俱都是中下等收入人家，实在没几个闲钱去凑热闹，便早早熄灯上床睡了。就连此间的客栈店铺，也是一入夜便关紧实了门户。
　　这正该是万籁俱静，一点风吹草动都没得，却有一道黑影悄悄从一家中等客栈底楼窜出，飞身扑上房顶，左右望了望，吹了一段似雀非雀、似枭非枭的哨音，甚是难听。不多时，又一道黑影无声无息的不知从哪个杂巷黑角里冒出来，张口便问：“怎么这么慢？在闽南收获如何？”另一人答道：“唉，别提了，师兄。小弟我不知怎么的，竟在闽南碰着一个厉害角色，后来他便一直跟着我，直到前几日才甩掉了。却一无所获，这教我怎么向师父交代啊？！”想起师门严酷的刑罚和师父他老人家的手段，不禁使劲打了个寒噤。他师兄忙安慰道：“不要紧，我在大理获得毒虫甚多，分一些给你料也没人知道。”又问道：“知道那人的来历吗？”
　　那师弟摇摇头道：“第一次我连他的面都没看清楚，就被他打晕了。后来也只是感觉到他在我身后不远处，好像是他特意教我得知的。我为了甩掉他，还特得绕道去东京，尽管跻身在重重人群里，却仍然觉得他刀锋似的目光时时盯着我。直到在洛阳官道上，才没得这种感觉。也才敢与你会面。”
　　师兄沉吟道：“这真是棘手。大约得报与师父知晓了。此人怕是我星宿派的对头。”
　　师弟道：“不至于吧。我星宿派在中原向来是少有人知啊。”
　　师兄冷笑道：“少有人知却不代表没有人知晓。便是他原先不知道，跟你这么多天也必定知道了。或许，我们现在便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躲在暗处的邵敏之听到这里，亦不禁暗暗佩服这个人的机警圆滑，却又有几分淡淡的愁意：“这人倒是个老江湖，便是发现我洒下的‘千里香’也有可能——那物什虽然稀罕，星宿派却是耍毒物迷药的祖宗，不一定蒙得住。却要怎样继续跟到星宿海？”转念又一想：“我这是做什么？实在没办法，抓了他们严刑逼供就是，这世上能有几个人不怕死？”便支起耳朵继续听下去。
　　“唉，师弟，”那师兄又轻轻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怕你这次要惹下大祸事了。兴许……兴许，我们这趟回不得星宿海了，回去也是个死。”
　　“师兄……师兄，你……说什么呢，师兄？哥？”师弟惶惶然地叫了一声，微颤着声音道。
　　“那人原先紧紧追着你，”师兄且不理他，只兀自说道，“就是要教你心中焦急惶乱；这两日突然放得你，也是料你心神激荡下，乍然放松，丧了警醒，又心有余悸，便会急急往星宿派赶。他自然也跟着你到咱们老巢——能从闽南跟你直到东京的人，必不会这么轻易被你甩掉。”
　　“那……那……？”师弟抖着手问。他虽是不顶聪明，却也不笨，能知道星宿派之名并敢直探其巢穴之人，必有所恃。兴许，那人武艺不比他们师父差多少。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师兄忧郁的看了他一眼，“不过，你放心，无论如何，我总不会让你有事。”这话虽说的平淡寻常，听来也没什么出彩，却自有一种教人信服的力量，厚实得像块石头。
　　“师兄，我……我……”那师弟嗫嚅着，不知要说什么好。
　　“你只当那人是我引来的，不要和我一同回星宿海。我自引那人去，应当能保你一条性命。”师兄略顿了一顿，惨笑着道：“无论如何，你我兄弟两个，总要留一人传递香火。”便抬头朗声喝道：“朋友，快出来吧！我自会带你去星宿海，只求你放过我兄弟罢！”
　　“好！这位兄台好义气，邵某佩服。”
　　邵敏之听得这句，很感佩这位师兄的兄弟情谊，也觉得不便再暗暗潜伏，便飘然出场，笑咪咪的道：“只是，掉个个儿如何？要真像兄台所说的做，邵某却不放心。”
　　那师弟一听，脸上顿时显出害怕恐惧的神色来。他师兄也叹着气，神色凄然道：“您何必为难我们兄弟两个呢？我们根本打不过您，那些话您也听说了，还怕我们搅和出什么吗？”
　　邵敏之道：“你说的也是。可我还是觉得，他放在我手里要安心一点儿。”便飞快出指点倒那师弟，又迅速向他师兄打了两掌，轻松制住了他，道：“你们武功果然这般低微，却是排行第几？”师兄尚来不及眨眼，便被人轻易制住，虽早知道那人武艺高强，却仍觉得脸上无光，便撇过脸去不说话。
　　邵敏之便道：“你这人还有几分直性子嘛，在星宿派内想也稀罕。可你弟弟却不似你，他很胆小，也不及你这般重视兄弟。我想，他大概会很高兴告诉我罢！”说罢，她伸手入怀，取出一柄锋利匕首，慢慢往那师弟脸上脖颈间略略比画了下，那师兄便立刻骇得叫出声来：“你要做甚么？！你尽管冲我来！”他骇到了极点，嗓音微微的发着颤。
　　“怎么，怕了？”邵敏之斜睨了他一眼，轻轻柔柔的说道，“倒也勿需如此。我又不用你做什么，只要你告诉我星宿海在什么地方、该怎么进去，就行了。记着，你弟弟可是在我手上，要是我发现有什么不对，我也不会杀他，只会助他早日获得高升——想那些个皇帝大王身边虽说不缺宦官，却也不会多他一个。”
　　“你！你！你……”师兄咬牙切齿着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恨恨的憋出一句话来，“我武功比不过你，怎就没想到先用毒功！”
　　“拜托，你们星宿派的事我好歹知道点，怎会给你这个机会？”邵敏之上上下下的抛弄把玩着匕首，往那师兄边上看了看，略略不耐道：“瞧你弟弟脸都白了，早晕厥了过去。你倒是快说呀，要不然我可要动手了——直接送他上西天去，想必更慈悲。”她手中的匕首作势要往那师弟的咽喉处插去。
　　“好，我说！我说！”师兄直直的瞪她，额间鬓旁淌出大滴大滴的汗珠，“只是，你得答应我一条：完事后将我弟放了，保他一条性命。”他咬着牙喘着粗气使劲说道。待邵敏之点头答应了，才一口气报出一大串地名、路线、暗语。那发狠的声音倒像是要和什么人拼命。
　　邵敏之一一细心记下了。又发觉，这名星宿派弟子言行之间心心念念的考虑着的俱都是他的弟弟，还不曾有一句是为他自己打算过，便有些疑惑的问道：“我看他只要为活命，随时可能会出卖掉你，你又何必为他这般费心？”
　　那师兄颓唐道：“这不怪他。星宿派内几乎是人人如此，要不就根本活不下去。我，我也只不出卖他罢！”这话甫一入耳，邵敏之心里便不由一恸。又听他继续说道：“我这次出卖了星宿派，师父想是不会放过我，你，你一定要保住我兄弟性命。就是废去他的武功，让他从此做个普通人也罢。”说到最后，他几乎是恳求着了。他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会求这个是敌非友、年龄也许还小他一大截的人。
　　邵敏之心里又是一叹：这人原就不想活了——早先还报半成奢望骗到她，到那时，她一怒之下，甚至可能将他一掌毙了；或者，他根本没想过要带她去星宿海，从一开始便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望。如此机关算尽，也只为了尽量保全兄弟的性命。便是如斯情形，他兄弟二人都遭她胁持，也之恳求她尽量保他弟弟一命。所谓为人父母兄姊，便是如此罢。唉，也不知道阿紫怎么样了。前世的她就很喜欢那小丫头的野性精灵、单纯活泼，心疼她的手段毒辣、不知善恶，时常想：要是自己是她的姊姊，便定要早早寻到她，好好养大她。
　　顿时心下一片柔软，说道：“看在大家都是为人兄长的份上，我护住你。”便取出一块精致的人皮面具递给他：“这东西是我偶然得来的，很精巧，想是能很好的隐藏住你。你的内伤大约一年后才能痊愈，在此期间，你动不得武，就照普通人一样过罢。过一年后，若我安然无恙，定当还你一个全身齐整的弟弟。”
　　那师兄愕然道：“你，你肯护住我？！可，可若……若你有事，我弟弟他……”
　　“我可不曾答应要舍命保护他！所以，”
　　邵敏之脸色一整，肃然冷怒道：“你，最好是，祈祷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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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海月茫茫，云海一个家……”
　　血红晕黄的落日余晖下，一辆孤零零的马车向西行驶在漫漫黄泥古道上。少年清朗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直透云霄，说不出的爽朗大气，却不知是什么曲子。
　　赶车的老伯回过头呵呵笑道：“公子唱的真好听，小老儿却不曾听过。”
　　“不过是乡野俚曲儿，老伯缪赞了。”青衣少年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微笑着说道。
　　“好听不好听，老头子还分得出来。”老伯扬起马鞭凌空甩了个响花，口里吆喝了一声，接着道。
　　少年听后也不置可否，只说道：“老伯，你赶车的技术真好，我也会赶车，却终不如你。”
　　“怎么，公子对这感兴趣？”老头儿笑道，“你一个公子哥儿学这贱役做什么？好好读书考科举是正经。”
　　“老伯你这就错了。”少年跳出车厢，落坐到老伯身旁，侃侃而谈，“《周礼•大司徒》云：‘礼、乐、射、御、书、数’，为‘君子六艺’。其中‘御’便是指‘驾车’。这可是连那些读书人的老祖宗孔子孔圣人都同意的。老伯你千万不可妄自菲薄。”
　　“哦，是吗？”老头儿扬声笑起来，玩笑道，“想不到我们这些车夫行的却是君子该做的事儿。倒比那些书生士子高明。”话里漫着满满的自嘲之意，显然并不相信。
　　少年却斯斯文文的说道：“老伯何必和那些呆头书生相比？他们读书都读得烂了脑袋，早失却了那份灵气。上不能御敌境外、报效国家，下不能养家糊口、自食其力，有些人要不是家里还有几许田地，国家也还有几分照顾，早跑到大街上要饭去了！能有几分出息！”
　　“公子这也说得忒过了罢！”老头儿眼睁得圆圆的，摇着一把微黄的山羊胡子长长叹道：“皇帝还说过：‘万事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呢。这读书人，总是好的。”
　　少年道：“那是皇帝一时糊涂了。”又道：“老伯，快到西夏了吧？放我和车内那位仁兄下来罢。这车就送给你。”
　　“哎呀呀，公子，使不得，使不得，”老头儿连连摆手，“公子给的赏银已经够多了。如何还要车子？小老儿那不过是一句戏言罢，真收了会良心不安的。”
　　少年答道：“若你不收，我心里也是不会舒坦的。我邵敏之从来就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便从车厢里扯出一个三大无粗的昏昏迷迷的汉子，跳下马车，再从辕下解下一匹马，把那汉子并行李箱笼结结实实地绑到马背上，才向老头儿拱手作别：“老伯，我这一西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你保重。”
　　老头儿道：“你这小娃子脸上还稚嫩，至多十三四岁光景，却也要急着闯西关。那可是个要死人的去处啊！就不怕家里人担心受怕？”言语之中，不胜惋惜。又说：“我小的时候，听村里老人说，那往西之处，前朝时还是我汉人的地儿，现在却……唉，不说了，说了就伤心。都是本朝朝廷衰弱啊，就是老头子我，就眼看着灵州成了西夏人的地盘。我那大儿子，就死在了灵州……”
　　“老伯，不用太伤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邵敏之言不由衷地安慰道，心里却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西夏、契丹，比起“后世”的女真、蒙古，还都太嫩了点。再过几十年，汉人的日子，只会更难过，甚至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
　　“哎，谢谢你啦，老头子我心里好过多了。”老头儿抹了一把眼泪道，“小娃子，小公子，听老头子一句劝，不要往西去，不要让你家里人落得像小老儿这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境遇，啊？”
　　邵敏之心里微微苦笑了下，想道：“我倒要撒谎成性了。”便黯着一张脸说道，“谢谢老伯啦。只是我家已没得白发人了。只一个小妹子，却还被那拐子拐了去，”便抬手指了指那马上缚着的汉子，“据说是拐往西夏去了。我总得把她找回来呀，要不还不得愧对先人？”
　　“啊，是这样啊。”老头儿恍然，不禁长长的悲叹一声，絮絮的道，“虽说古有圣人语：‘生男弄璋，生女弄瓦’。可谁家的女儿不心疼啊？西边那地儿，咱汉人的境地是越发的猪狗不如了。小公子，你还是雇些人保护你吧，你似乎还不足十四岁呢。找妹子固然重要，可也不要忘记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不祖宗们没人上坟敬香会埋怨你的……”他倒越说越黏乎了。
　　邵敏之苦笑，心道：“我还不足十二岁呢。”又想：“许是因着穿过来的魂魄是个成年人罢，从小邵婆婆便说我特别老沉，完全不像个孩子。因而，也就没人怀疑，我的实际年龄比说出来的要小上整整两岁。现在怕也是如此。这倒是个好事，如此，便没有人会轻易把我和康情儿连在一起。我倒不想认那个姓康的女人。至多将来不让她死吧！”便抿起嘴角，跃上马背，复又向老伯做了一揖，说道：“老伯，我要走了，咱就不说闲话了。再会！”便扬鞭远去。
　　“啊，这！”老头子微愣了一愣，旋即怏怏的停住话茬，只幽幽叹道：“小娃子，西夏那等虎狼之地，你还回得来吗？”说罢，又木木的站了好一会儿，才黯黯沉沉的爬上车辕，赶了还剩得两匹马拉着的车子，慢慢回转向洛阳城。又想着要慢慢赶夜路，心里面更是灰灰的。
　　其实，那天色早已微黑，他先前光顾着同邵敏之摞了那一大络子的话，却不曾注意到天色已晚，那太阳落早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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